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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无敌舰队 ...

  •   “艾里,艾里……”
      “哥哥……”
      眼前出现一片白光,有很多个人影在那里晃来晃去。天似乎在下雨,脸都淋湿了。那团白光渐渐消失,黑暗再次压倒了一切,但是疼痛——不知是从哪里开始,迅速遍及全身的疼痛——就像雨后的春芽,迅速长大并蔓延开来,他禁不住□□了一声。
      “你醒了?”一个谙哑而又磁性的声音说。
      艾奥里亚歪了歪头,看到靠窗坐着一个青年,穿着天蓝色丝绸质的外套,领口袖口都绣了花边,衬衣上打着蕾丝,脚上的橙红色长靴一直及膝,在外套和靴子之间,露出点白裤子的边。他一只脚蹬在前面的凳子上,两手摊开,蓝紫色的长卷发从肩头流淌到胸前,肤色微暗,下巴稍尖,嘴唇红润,眼珠儿是罕见的矢车菊色,饱满的额头被垂下的一绺刘海儿遮住一半。
      “怎么,不记得我了?”米罗看着他迷茫的眼睛,失望地说:“亏我用‘宝瓶’号从公海里将你的船一直拖回来。”
      艾奥里亚想起了之前那场惨烈的战斗,他记得自己的船撞上了“波塞冬”号,之后就失去了知觉。他挣扎了一下,试图坐起来,可一阵锥心的剧痛立即传遍了全身。他□□一声,又跌到在床上,冷汗淋淋。
      米罗只是看着,叹了口气,“看来我这张脸很不容易被人记住。”
      艾奥里亚想起来了,“你,你是……你是那个时候的……在酒馆里……”
      “对了。看来脑子没撞坏。我是米罗。”他向艾奥里亚伸出手,“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你的少尉军官考试通过了,穆那个家伙还打算破格提拔你。”
      艾奥里亚握住那只手,“是你救了我,米罗先生?谢谢你。可是,原谅我的得寸进尺,您知道‘黄金狮子’号上其他人的消息吗?他们原本是坐救生船走了的。”
      米罗耸耸肩,“大概被英军俘虏了吧。不过,别担心,英国人损失更惨,他们已经提出交换俘虏的方案了。”
      艾奥里亚松了口气,可另一件他一直关心的事立即浮上他的心头,“米罗先生,您那天说您认识我哥哥?”
      米罗撇撇嘴,“如果不是他精湛的医术,你小子早该去见上帝了。”
      “什么?”艾奥里亚用手撑住床沿猛地坐起来,裂开的伤口处渗出血来,他大口喘着气,褐色的眸子里却显现出喜悦的光芒,“您说他在这儿?他曾来过这间房间?”
      “是的。你先躺下,我再跟你说。”米罗皱着眉将他按倒在床上,“你竟然不知道特里蒂昂先生在为总督工作吗?而且,这里就是总督府。”
      艾奥里亚这才注意到这座装饰简洁明快的房间以及窗子面向的鸟语花香的花园,在这里隐隐还能听到远处波涛拍岸的声音。他在愣了一下后,又在米罗的手下挣扎了两下,急切地问:“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守了你三天,现在大概回去睡觉了吧?”
      “是么?他竟然……”艾奥里亚眼睛湿润起来。

      艾俄洛斯犹豫着在书房厚实的橡木门上敲了几下。
      “进来。”里面的人说。
      他又犹豫了一下方才走进去。
      卡妙打扮得一丝不苟坐在宽大的桌子后面整理文件。
      “卡妙,你听说天英港的事了吗?”
      “你指海盗洗劫天英港?是的,行政院早就报过来了。萨里埃大法官及宪兵队去处理善后事宜了。”卡妙头也不抬地回答:“损失很严重?”
      “舰队里的‘阿卡里亚斯’号战列舰当时在天英港修理,再加上当地的民兵组织和宪兵,海盗没有能够大肆劫掠。不过听说大法官家海滨别墅遭到了洗劫。”艾俄洛斯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我怀疑……”
      卡妙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用目光询问。
      “为什么在阿布罗狄刚从巴比隆那里探听去的我们与英军交战的情报,这艘被叫做‘大熊座’号的海盗船就在同一时间袭击了天英港?”
      “你怀疑阿布罗狄背弃了‘塔洛斯协约’?有这个可能。”卡妙唇边闪过一丝笑容,“但天英港当时不如斯考皮洛空虚。”卡妙扬了扬手中指间夹着的一张公函,“西班牙特使刚来告知,无敌舰队的队长德洛尔卡子爵即将前来拜访。你知道德洛尔卡家族吗?”
      “西班牙王室宗亲,德洛尔卡公爵是已故的阿方索一世生前的红人,为人善变,总能正确查知政治潮流,因此其一生树敌众多却屹立不倒。‘无敌舰队’加勒比支队自由他掌管以来几乎成了他家族的军队。这个新任舰队长德洛尔卡子爵应该就是他的独子瞬德洛尔卡。”
      “没错,就是他。但是艾俄洛斯,他们在这个时候打着盟军的旗号来到圣米洛斯是为了什么呢?”
      “您很快就知道了。”
      “是的。艾俄洛斯,”卡妙突然停住,冰蓝色的眼睛看着他的亲信。
      “殿下?”
      “那孩子怎么样了?”
      艾俄洛斯欠了欠身,“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顿了一下又说:“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他很爱你,艾俄洛斯。”卡妙说,看到他的朋友颤抖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们兄弟间发生过什么。但血浓于水。而且,你也爱他。别做让自己将来有所遗憾的事。”

      卡妙在总督府私人庄园的花园里接待来访的西班牙准将。漆成白色的藤制桌椅被摆放在一棵高大茂盛的棕榈树下的一个按土著风格建造的草制小凉亭内。这株棕榈树在花园中央偏海一侧,周围是一簇簇的盛开的兰花和美人蕉,越过不远处的篱笆可以看到一片金色的浅滩,澄清碧绿的海水在这片绵延数公里的浅滩上懒洋洋地伸展舞动着。越过花园外香蕉树绿油油的树冠,还可以看到圣玛丽亚山上的皑皑白雪。
      被一群手下簇拥而来的洛尔卡公爵的继承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件华丽的绣着蓝色花藤的白色外套和同样式样的裤子,靴子上打着蕾丝花边,腰间系着一柄长剑。但是和他的年轻比起来更令人瞩目的是他柔弱漂亮的外表,他有一头浅绿色头发,碧绿无瑕的大眼睛,皮肤光洁细腻,举止温雅有礼,像女孩子一样文静秀气。
      他让仆人和下属们等在一边,只带了一个少年向卡妙走来。
      卡妙迎上前去,他的目光在子爵脸上扫过,突然被他身边的那个孩子所吸引。那个孩子拥有一头翠绿色的短发,脸庞原本也算好看,只是他的一只眼睛闭着,从眼皮下陷的深度看那里似乎只是一个黑洞而已。这一令人恐惧的缺陷使他看上去十分凶狠骇人。卡妙下意识地怔了一下,目光盯在那个孩子脸上足足有两秒钟。熟悉卡妙的人一定会吃惊,因为风淡云轻的他从未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如此失礼过。
      “在下是西班牙‘无敌舰队’加勒比支队的指挥官瞬德洛尔卡准将。这是在下的助手艾尔扎克莫雷诺。”瞬彬彬有礼地向卡妙弯腰致礼,“阁下,劳您久等了。”
      卡妙还礼,“这是我的荣幸。”他将手伸向两人,“将军阁下。还有……莫雷诺先生。”
      他们围着小桌子坐下,黑奴塞西莉亚捧上东方精美的瓷质茶具,伴随着浅青色茶水的倾倒,一股茶香在清新的空气里荡漾开来。
      “阁下,”瞬说:“我此次来到贵府首先是做私人的拜访。您的曾祖母侯爵夫人与我母亲的姑奶奶原是表姐妹,这样说来,我们两家本是远方姻亲。”
      卡妙微微一笑。
      “就像我们伟大的阿方索皇帝陛下与路易王陛下一样,血缘将我们紧紧联系在一起。作为同盟军我们就应该如同亲密的朋友一样相亲相爱,对付我们的共同敌人。您认为呢,侯爵阁下?”
      “当然。”
      “所以,有些事情我想我们应该首先在私下有个共识。”
      “请讲。”
      “作为无敌舰队在加勒比海支队的统领,我希望您能同意西班牙船队在圣米洛斯大检审区自由航行。”
      “只要他们不违反本地区的法律!”
      瞬盯着卡妙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指一切船只,总督阁下。”
      “一切船只?也包括军舰?”
      “也包括军舰。作为盟军,我们希望得到与曙光舰队同样的待遇,以便可以在有事时维护我们在加勒比海的共同利益。”
      “目前盟军的相关待遇还只是局限于欧洲及其周边殖民地。不过,阁下,大检审区执政委员会会考虑将这一议案提上议程。在那之前,我可以动用权力在事态紧急时允许无敌舰队的临时靠岸补给。”
      瞬的脸色变了变,但他很快将失望掩饰下去,“那么商船,”他接着说:“敝国要求自由通商权,希望在圣米洛斯得到与法国商人的一样的权利。”
      “当然,如果敝国商人能在巴西和古巴获得对等的权利。”
      “……”瞬想了一下,“好吧,”他说:“那么对于过境此地的西班牙商人,总能得到贵国的庇护吧?”
      “那是我们的分内之事。”
      “在下是指海盗。”
      “海盗与其他的强盗一样,是地方刑事所辖。在下只能说尽力,并不能保证贵国的船只完全不受骚扰。”
      “您明白我的意思,总督大人。”瞬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说:“敝国希望西班牙商队能同样受‘塔洛斯协约’的保护。”
      “‘塔洛斯协约’是几千名法国军人用鲜血换来的,如果贵国也付出这一代价,或许也能获得。”卡妙垂下眼睛,品了一口茶,“在下当然可以答应,可是作为缔约另一方的阿布罗狄是否会承认呢?海盗,总是标榜他们自己是自由的。”
      “我听说,”瞬那水晶般透亮的大眼睛注视着卡妙的脸,“您对加勒比的海盗有一定的影响力。”
      “您这是诽谤,阁下!”卡妙冷冷地说。
      “哦,抱歉!”瞬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说:“鄙人的意思是,骄横的英国人和日益强大的海盗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敝国希望能在圣米洛斯海域与您并肩作战。”
      卡妙冷冷一笑,“您还是要求军舰的过境权吧?”
      “当然。”瞬也很不高兴地回敬,“既然曙光舰队无法给予西班牙商船以有效保护,那么西班牙人民只能自己拿起武器保卫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
      卡妙点点头,“您说得很对,但我没有这个权力。允许外国军舰自由出入,这需要修改法律,而这是执政委员会的权限。我支持您,洛尔卡先生,我会为您投下支持的一票。但也只有一票而已。”

      “他就是杰克带走的那个孩子吧?已经长这么大了。”突然出现在卡妙身后的艾俄洛斯看着无敌舰队一行人离去的背景说。
      “是啊,已经有多少年了?”卡妙有些伤感。
      “十几年了吧,差不多有他的年龄那样长。”
      卡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艾俄洛斯,你要好好珍惜啊!”
      艾俄洛斯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卡妙的意思,他的心里突然非常感动。过人的才华、识人的智慧、敏锐而又体贴和绝对的信任,这就是这么多才华出众的人心甘情愿为其效忠的重要原因吧。他望着那个离去的单薄而又孤独的身影想。

      米罗从艾奥里亚的房间里出来,看到潘多拉正站在楼梯拐角处望着窗外发呆。
      “你好,潘多拉。”
      潘多拉仿佛受了惊吓一般转过身来,看到是米罗,才勉强平复下来,按着怦怦直跳的胸口说:“是您,米罗先生,您突然出来,吓到我了。”
      米罗绕到她身前,玩味地看着她说:“真是抱歉,小姐。莫非您是在干什么秘密的事,让我碰到了?”
      潘多拉生气地瞪了他一眼,这让他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您这是诋毁,先生!”她不想和他说话,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米罗却不打算放过她,跟上去笑嘻嘻地说:“得啦,潘多拉,我道歉。我们也有好久没有见面了,久得几乎忘记我们上一次在一起时发生过什么了。您还记得吧?您瞧,我也没有把您去告密的事放在心上。不过我很好奇,在您回国后告诉您背后的那些达官贵人卡妙病得快要死了而且总督家里还藏着一个涉嫌杀害前总督的凶手后,为什么没有下文了?”
      潘多拉咬着嘴唇,美丽的黑眼睛愤怒地盯着米罗,她的嘴唇哆嗦着,“我知道,您是来羞辱我的。您尽可以这么做,因为韦尹家如今已经破败了。只要卡妙不追究,没有人会来管这件事。”
      米罗看着她叹息了一声,摇摇头,“您真可怜,潘多拉。为了家族利益您只能嫁给一个您不爱的男人。”
      “跟您无关,米罗先生!我是以未来的总督夫人的身份住在这里的,您呢?”
      米罗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他咬了咬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潘多拉接着说下去,“您,您这条小毒蛇,本来我是没必要跟您说话的。可是看在卡妙的面子上,我告诉您,米罗先生,您刚才表现得就像一个即将失去丈夫的妻子!我不明白,您不是女人,更不可能‘爱’上卡妙,可是您对我就像是对一个情敌那样!”
      米罗张了张嘴,他刚刚因为被蔑视而激起的怒火渐趋平静,“您过虑了,韦尹小姐。”他说:“我只是不希望我最好的朋友会陷入不幸福的婚姻。”

      波涛浩渺的东加勒比海上,东北风正徐徐地吹着。天气很好,万里无云,湛蓝的天空上三月的暖日正懒洋洋地照映着蓝绿色的海水,青天碧海间,一支挂着白帆的雄伟战舰编队一字排开,一齐响起了“呜呜”的哨声,惊得捕鱼的海鸟重又飞上了蓝天。远处,几只海豚正跃出水面,抛出一串晶莹透亮的水珠儿。
      瞬德洛尔卡站在小船的船头,望着隶属于他的宏伟的海军编队。艾尔扎克莫雷诺站在他身后指挥水手们用力划船。
      “艾尔扎克,你觉得法国总督是个什么样的人?”瞬若有所思地问。
      “?”艾尔扎克没有料到他的长官会问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才犹豫着回答:“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特别?”
      “是的。这种感觉说不上来,总之很与众不同。”艾尔扎克回答说,但有一点他没有提到,那就是从见第一眼,他就对那个年轻的总督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是在他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未有过的感觉。
      “长官,有件事我不明白。”
      “你是指这次谈判吧?对方是个难缠的对手,而我们也并没有取得任何实质的利益。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这样直截了当地去提出对方根本不会答应的要求吧?艾尔扎克,我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了解阿卡里亚斯的那位总督,而后再来制定符合西班牙利益的应对策略。”瞬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眼睛里忽然蒙上了一层哀伤,他叹了口气:“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早在1588年已经消亡了。艾尔扎克,我希望你接手它的那一天能让它继续驰骋在这片海域捍卫帝国的荣光。”
      “我?”独眼少年吃惊地说:“它是属于您的,是属于德洛尔卡家族的。”
      “不,艾尔扎克。‘无敌舰队’是属于国王的,而德洛尔卡的未来是未卜的。”
      “子爵……”
      “安茹公爵几乎已经注定要成为西班牙国王,德洛尔卡家族世代的隆恩也将随着先王而去。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可是在这个时候,我的父亲,公爵先生却病重至此……”
      “……”
      “艾尔扎克,你知道,若不是因为我是公爵的独子,我是不会接手海军舰队的。我不喜欢战争和死亡,如果有可能,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他们靠近旗舰“仙女号”,战舰上放下软梯,官兵们在甲板上排成列队,哨声齐鸣。瞬抓住软梯,目光中的无奈和哀伤更加浓重。
      如今,新任“无敌舰队”加勒比支队的指挥官已经见到了他们的盟友,更加证实了他先前最坏的预想。战争在这片海域已不可避免。

      从后来德洛尔卡元帅的言行来看,他对圣米洛斯这位已在位六年的年轻总督评价颇高,但是在此刻对方对他的评价却正好相反。熟悉卡妙的人都知道,这个优雅亲民的贵族在骨子里是非常高傲的,尤其是在面对他同一阶层的人的时候。
      “我们的新朋友在面对对手的时候总给人一种非常软弱和感情用事的感觉,是故意制造的假象吗?”事后卡妙对身边的亚路比奥尼索黑尔说。
      “也许是吧。”亚路比奥尼没有见过洛尔卡子爵,因此无法判断。他站起来,对卡妙鞠躬告辞。
      “如果您见到塞西莉亚,请她送一篮新鲜水果到我的书房来。”卡妙漫不经心地说,一边扯下一棵玫瑰上半干枯的叶片。
      “哦。”亚路比奥尼看看几十步之外忙碌的“黑珍珠”,回答说。
      卡妙刚转过城堡内长长走廊的楼梯拐角,就看到德韦尹子爵夫人向起他走来。老夫人穿着一身俭朴的长连衣裙,头发剪得很短,脸孔因为严肃而崩得很紧。卡妙看到他未来的岳母迎面走来,想起这几日因忙于公务而怠慢了潘多拉,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愧疚。
      “夫人,”他迎上去,托起韦尹夫人的手。
      “侯爵阁下,”老夫人冷冰冰地说,抽回了自己的手,“我有话想要跟您谈谈,不知您是否赏脸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您说笑了,夫人。您是随时欢迎的。我知道,这几天冷落了潘多拉,我很抱歉,也不会为此疏忽而辩解。这都是我的错。”卡妙带着一丝歉意的微笑说。
      但是老夫人并不领情,她因冷遇而燃起的怒火和催生的胆量并没有因此而消减分毫,反而因卡妙的恭谦而愈发高涨起来。“先生,”她说:“我不知道潘多拉哪点配不上您。韦尹家族拥有古老而高贵的血统,贵族封号可以一直追溯到查理王时代。潘多拉自幼受到良好而正统的教育,足以配得上您这样的身份;而她的美貌——这是贵族主妇们不可缺少的东西——绝对会给您在凡尔赛增添光辉。想想,阁下,潘多拉是韦尹的唯一继承人,她可以让您拥有公爵一样的权力……”
      卡妙微笑着听着,笑容清浅得几乎看不出来。
      “先生,像她这样有身份的贵族小姐却为了我们两家的约定而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地来到这片充满热病和疟疾的蛮荒之地来。可是您,侯爵阁下,您不仅在舞会上当着阿卡里亚斯几乎所有贵族的面令韦尹小姐难堪,而且将我们扔给府里的仆人而长期不闻不问。我请问您,这是一个像您拥有这样高贵身份的绅士应该做出来的事吗?”
      “夫人,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这全是我的错。您想必也感觉到了,如今在整个西印度群岛形势很紧张。我这么跟您解释并非是要您原谅我,夫人,我只是希望您知道,冷落了您与潘多拉,并非是我本意。”
      “那么是我阻碍并责难您报效国家了吗,先生?不,恰恰相反。我认为男人们必须承担起他们的责任,对国家、对陛下,还有他们的家庭。先生,请不要以陛下的名义来推卸您的责任!”
      “您说得对。我不求得到潘多拉的原谅,只希望能尽力补偿她。”
      “希望您能遵守您的诺言,侯爵!”她也许觉得她未来的女婿是个容易驾驭的角色,于是变本加厉起来,她像一个女王一样将手臂交给卡妙挽着,又谈到另外一件事,“还有府里那个下贱的奴仆,米罗,他是府里的仆人吧?我不知道贵府仆人可以享有如此高的待遇,可以穿丝绸的衣服,与他的主人并肩而立,甚至还敢羞辱他的女主人!”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卡妙胳膊的僵硬,但是她选择了忽略。
      “……”
      “我听说这个人出身下贱,还是一个肮脏的混血儿,从小与斯考皮洛最下等最邪恶的强盗厮混在一起,而且与老侯爵——您的父亲遇害有瓜葛。对于这样一个人——恕我直言,先生——您竟然没有把他扫地出门!作为一个贵族,您对下人们太心慈手软,甚至于让他们无法无天,竟与主人们平起平坐……”
      卡妙皱起眉头,“夫人,米罗是我的助手。”
      “助手?哦,圣米洛斯大检审区的总督竟然用一个下贱的仆人做助手?我以为您有特里蒂昂先生和穆先生就足够了!”韦尹夫人声调高亢,整座楼几乎都能听到了。
      “夫人,这是斯考皮洛的政事。”卡妙努力做到一贯的心平气和。
      “政事?政事!”子爵夫人点头,她白发带上的天鹅绒毛也随着上下颤动:“不谈政事!这是您要对我说的。但是,先生,我也要告诉您,您太娇惯您的下人了!看看总督府都不成体统到何种地步了?潘多拉绝不能一辈子待在这种地方!也就是说,她绝不能和米罗这种人住在一起!”
      他们走到了书房门前,卡妙抽出他的胳膊。
      “当然,夫人。”他说,语调缓慢,只有从他紧皱的眉头和冰冷的语气才可探知他此刻的心情,“潘多拉小姐有权选择她的住址。”
      “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要潘多拉搬出去?天呐,您竟然这样!您为了一个下贱的仆人,竟然要您的未婚妻搬出去!……”子爵夫人目瞪口呆。
      “……”
      门开了。女仆尤莉迪丝不知所措地站在房间里。刚才他们的话无疑她是清楚地听到了。她本是在打扫书房,可是两个人站在走廊里堵住了她的退路。
      “哦~~~”韦尹夫人看到房间里竟然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女仆,不满地看了卡妙一眼。
      “出去,尤莉迪丝。”卡妙冷冰冰地说。
      尤莉迪丝飞一般地跑了出去。
      “我可以坐下吗,侯爵先生?”
      “当然,夫人。”卡妙远远地站到窗口,目光望着海面上归巢的海鸟。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韦尹夫人冷笑了一声:“看看,先生。您的仆人未经召唤竟然站在您的书房里!您最好看看,看看少了什么贵重的东西,像她们这种出身的人手脚总是不怎么干净的……”
      远远地一阵锣鼓喧哗的声音传了进来。从敞开的窗子望出去,一群黑人赤着上身在举行集会。
      韦尹夫人皱起眉头,“哦,那是什么?”她走近窗子。
      “……”
      “哦,先生,您竟然允许……这是您的奴隶吧?他们这是在造反!”
      “得了,夫人,放松。他们只是在庆祝,他们自己的节日。”
      “哦,上帝。您竟然允许!上帝,侯爵,您是这样管教您的奴隶的?他们竟然有自己的节日!这真骇人听闻!他们不信上帝?他们是该死的异教徒!先生,您不仅不制止,而且还允许他们庆祝自己的节日!真难以想象!哦,我可怜的潘多拉!先生,您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是在巴黎……”
      “夫人!”卡妙冷冷地说:“这是在斯考皮洛而不是在巴黎!我以为这是在我的家,而这家里的主人目前还不是您!”
      韦尹夫人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一个黑奴在门口探头探脑。
      “瞧呀!”韦尹夫人使劲扇着自己的手帕掩盖窘迫,她讥讽说:“那些野猴子的脚都站到这儿来啦!您当然是先与您的奴隶说话了,侯爵。”
      “进来! ”卡妙厉声说。
      脚步声却惶恐地跑远了。站出来的是另一个黑奴,“黑珍珠”塞西莉亚,她手里端着一个盛满了新鲜水果的托盘。
      “是,是约翰先生……”她感受到了房间内超低的气压,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肯尼亚,肯尼亚……他逃走了……”
      卡妙的目光一瞬间如坠冰窟。
      塞西莉亚惊恐地大叫一声,手上的盘子落在地上碎成几片,水果滚落一地。塞西莉亚在卡妙燃烧着冰冷怒火的目光中哭泣着去捡水果。
      自始至终没有察觉到卡妙的愤怒的只有韦尹夫人。她被自己的怒火冲昏了头脑,将滚落脚下的果子踩了个稀巴烂。
      “哦,夫人。”塞西莉亚跪在她脚下,哭了起来。
      她这才抬起那只娟秀金贵的脚,挑衅似得看着卡妙。
      一只雨燕穿过敞开的窗子径直飞了进来,落在盆栽的美人蕉上。
      “您要为这些人解除与韦尹小姐的婚约?”
      卡妙目光重归平静,“不,夫人。我不会单方面解除婚约,这都取决于潘多拉。但是,夫人,您要是像刚才那样干涉阿卡里亚斯的内政或者侮辱我的家人,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他伸手拉铃叫来管家,口气不容置疑,“送韦尹夫人去休息。”
      等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的时候,卡妙对那只雨燕勾勾手指,“过来,米伊美。”他的口气里还余有未消的冰冷。
      雨燕顺从地飞过来落在他的手指上,吐出一张纸条。这时,门开了。雨燕惊慌地飞了出去。
      米罗站在门口,脸色有些苍白。

      平心而论,米罗并不恨潘多拉,虽然她那贵族小姐的倨傲令他厌恶。而且,今天他的本意是与潘多拉和好的,但当他面对潘多拉,听到潘多拉理所当然将卡妙据为己有的言论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个女人曾经那样严重地威胁到了卡妙的安全,他就实在无法容忍她在卡妙身边的存在,更无法容忍她将成为卡妙的妻子,成为与卡妙共度一生的那个人这个事实了。然而他的不快和一瞬即逝的狠毒的念头却因为潘多拉的那句话而消弭于无形了。
      “……您刚才的表现就像是一个即将失去丈夫的妻子!……您对我就像是对一个情敌那样!”
      “……您对我就像是对一个情敌那样!”
      米罗心里乱极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难道自己心里对卡妙不是把他当成一个最好的朋友,至亲的亲人吗?难道自己竟和潘多拉,和那些女人那样“爱”或是“喜欢”卡妙吗?长久以来,那种依赖感和独占欲,每次面对卡妙时就失去了平日的洒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对卡妙是何种感情,他只模糊地知道,卡妙对自己而言是高于生命的最重要的存在,为他可以抛弃一切,他不能失去他!但是,难道说这就是爱情吗?米罗的心情非常复杂,然而,令他吃惊并感到可怕的是,在这彷徨、害怕、害羞、沮丧中,竟然还夹杂着不可遏止的兴奋和喜悦!
      他神情恍惚,不自觉地走到楼梯口——这是一条他多么熟悉的路,以至于他不用心想脚就可以把他带到那个地方去——而后他就听到了韦尹夫人那几乎让整个城堡都能听到的高亢的声音。他差不多看到了他们的背影,但他还是慢慢退了下来,然而他们说的每一个字还是清晰无误地传到他的耳朵中,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并不在乎韦尹夫人的偏见,这种偏见他见得多了,但是他在乎卡妙,在乎卡妙的看法。卡妙一如既往地对他维护,但是在米罗看来,这些维护是多么地苍白无力。“米罗是我的助手。”助手,仅此而已吗,卡妙?也许在他的心里,自己最多算一个比较亲密的朋友,如此而已!米罗觉得心里凉透了。
      后面的话,以及他怎样来到卡妙书房的门口,米罗后来都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卡妙带着惊讶或者是还带着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慌看着他。
      “米罗,你怎么在这?”卡妙不安地环顾四周,看是否他那盛气凌人的岳母依旧在这四周,然后他看到了米罗苍白的脸,“你怎么了米罗?脸色这么难看?”他抬手去摸米罗的额头。
      米罗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低下头说:“卡妙,我有事要问你。”
      卡妙苦笑一下,让开了路。米罗走进书房。卡妙在他身后关上了门。他站在屋子中央,环顾着这间风格简洁的房间,多年来在这房间里发生的事一齐涌上脑海。卡妙也不说话,他在等米罗开口。
      “很久了,卡妙,很久了。”米罗喃喃地说:“我们很久没有一起在这间房子里谈心了,——我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他转过头看着卡妙的眼睛,矢车菊色的眸子明亮得吓人,“你总是那么忙,卡妙。”他说。
      “……对不起,米罗。”卡妙猜想他一定听到了韦尹夫人刚才的话,心里一阵恼怒。
      “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它的主人很快就有新的伙伴了。”
      “……”
      “卡妙,”他温柔地看着他呼喊的对象,“你有爱的人吗?”
      “……”
      “你高贵而冰冷的心,可曾把‘爱情’这一幸运的荣光赐予一个凡人?”
      “米罗,……”
      “你一定要娶她妈?”
      “……”卡妙那闪着冰蓝色光的眼睛也看着米罗,目光里没有透出半分温度,他的口气坚定而不容置疑,“是的。”
      “……”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米罗垂下头,“我明白了……”过了好久他才又重新攒起了勇气般地抬起头,明亮的眼底有亮光在闪动,“请你,……麻烦你把我给你的那朵忘忧花还给我好吗?”
      “不,你不明白!”一阵轻咳打断了卡妙的话,他挡在书桌前,目光紧紧地盯着米罗,“你不明白,米罗!法兰西的王室,还有那些贵族的子女,他们生来就是为了联姻的!整个欧洲是用利剑与婚姻联系到一起!国家如此,家族亦如此。联姻对于我们如同吃饭睡觉一样必不可少,对于我们的家族存亡却至关重要!米罗,生在自由的新世界的你,根本不明白!对我而言,米罗,我的幸福或是生命根本不算什么,国家和家族的利益才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他猛地抽出书桌上的抽屉,书桌里的东西洒了一地,两个精致的蒙着天鹅绒的盒子滚到了他们之间的空地上,卡妙浑身颤抖,指着它们对震惊的米罗说:“我说过,这两朵雕刻对我同等重要!将来有一天,如果你的翅膀能够、并且你愿意飞向更广阔的天地,我会放你自由!但是,你如果想要带走它,请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晚饭是在温和愉悦的氛围中进行的。似乎是为了弥补在这令人烦躁的春日里所做出的不理智的言行,这次纯家庭式的聚餐比往常更显融洽。除了韦尹母女,刚能下床的艾奥里亚特里蒂昂也来共进晚餐。
      “你弟弟恢复得很快,特里蒂昂先生。”坐在桌子一端的卡妙对他身边的艾俄洛斯说。艾奥里亚就坐在艾俄洛斯的对面,可他一直低着头,似乎有些紧张不安。
      “这要多谢大人您的照顾……”艾俄洛斯回答。
      “哪里,若不是你的医术,艾俄洛斯,还有亲情的力量……你说是不是呢,艾里?我可以这样叫你吧?”
      “啊,当然,大人。”惶恐的艾奥里亚并没有注意到卡妙的文字陷阱。
      艾俄洛斯认命地叹口气,无奈地看向对面的弟弟,可是艾奥里亚的目光一与兄长的接触就连忙低下头去,他的双手因激动而颤抖着,他在兄长的目光中看到了几乎只有在梦中才会见到的温情。
      “喂喂,艾俄洛斯、艾奥里亚,多年不见的兄弟相遇不是应该激动地抱头痛哭吗?哪有你们这样平淡的。”
      “米罗……”艾俄洛斯看到弟弟的头低得更低了,忙转移话题,“卡妙,韦尹夫人及小姐来了也有一段时间了,你们的婚期打算定在什么时候呢?”
      这样一问,除了两个当事人,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刀叉,看着卡妙。
      卡妙隔着桌子看着以女主人身份坐在另一头的德@韦尹夫人,“夫人和小姐来定吧,我是觉得越快越好。”
      米罗变了变脸色,低头切着盘里的牛肉。
      “当然应该是越快越好。双方家里都准备了很长时间了。如果侯爵阁下不反对的话,就在一个月以内吧。”
      “母亲……”潘多拉脸涨红了,她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结婚,当然她不是猜不到母亲如此急切的原因。
      “怎么,潘多拉的意思……?”
      “不,阁下。”子爵夫人代替她的女儿回答:“她只是不好意思。”
      “那就这么定了。我去询问一下迪斯马斯克主教,请法座挑选一个好日子来主婚。辰巳,”他招呼站在一旁的管家,“请韦斯利夫人今天务必来一下。”
      米罗低下头一口一口啜着杯中的黑咖啡,盘子中那块可怜的牛排早已变成了一滩肉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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