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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离港的帆船 ...

  •   坐落在安的列斯群岛以北的阿卡里亚斯岛,二月的天气已经能够感觉出春天的到来。风向在悄悄地变化,空气里的湿气也渐渐浓了起来。鸟儿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唱歌,姹紫嫣红的花儿争奇斗艳。依然苍翠却已老迈的旧叶在新芽的催促下一片片飘落下来,植物褪去墨绿,换上浅绿的新装。
      坐落在岛屿东北部的斯考皮洛港是西印度群岛最繁忙的港口之一。从早到晚码头上都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挂着白帆的大小船只来来往往,搬运工人忙忙碌碌,吆喝声、叱骂声、鞭打声、欢笑声与海鸟尖厉的叫声搅在一起。此时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阳光像揉碎了的金子洒在海面上。
      在港口离斯考皮洛城较远的另一侧,新扩建了一个吃水较深的码头,专门用来停泊大型船只,像西印度公司的货轮或豪华客船。
      “南十字”号此刻就停在那里。吕克尔卡妙德洛林一眼就认出了它,当年就是这艘客轮将他平安地送到阿卡里亚斯他的父亲身边。如今过去了很多年,她依然还是当年的模样,甚至看不出一丝陈旧。
      “南十字”号很快就要离港了,码头上挤满了送别的人。码头的官员不得不出来努力地维持着秩序。
      在人群中,吕克尔卡妙很快就找到了他的挚友米罗。像他们那样的两个年轻人站在那里,想不被人注意都很难。
      米罗与即将离开阿卡里亚斯的英国特使加隆杰米尼交谈着,没有注意到卡妙的到来。他垂在肩上蓬松的蓝紫色卷发随着他的动作在阳光下跳跃,棕色上衣的袖子被高高卷起,露出强壮有力的胳膊。卡妙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他可以想象到那双像大海一样深情的蓝紫色眼睛,想象到他半开的领口露出的蜜色肌肤,还有唇角那丝若有若无的邪邪的笑意。这还是当年被自己捡回来的那个瘦弱矮小、营养不良的肮脏孩子吗?这些年来,看着他一点点长得与自己一样高,不,虽然不愿承认,但似乎那个家伙比自己还高了一点点。如今的米罗,已是一个可以只用一个眼神就能俘获任何一个少女或贵妇的心的英俊骑士。
      想到这里,卡妙德洛林微笑了一下,取下帽子轻轻走了过去。
      仆人和宪兵们远远地站在一旁。他们知道此时大人们不愿被打扰。
      加隆杰米尼看到了卡妙,“早上好,卡妙总督。请告诉我您只是顺便路过而不是专程来为我送别。”他笑着说,但卡妙知道那笑容是友好的。
      加隆杰米尼,既可以出入上流社会的宴席又喜欢混迹于下流水手聚集的酒吧的英国特使。他那看上去永远年轻英俊的脸上总是带着高傲与满不在乎的神气。他穿着随意,从不带假发或礼帽,一头过长的海蓝色长发嚣张地披在身后,总是被海风吹得凌乱。尽管如此,他豪爽的性格还是在新大陆为他赢得不少的朋友。作为在阿卡里亚斯的英国特使,他成功地使在旧大陆打得热火朝天的英法军队在加勒比海相安无事。
      “如今,你要走了,我当然要来送行。”
      “喂喂,卡妙,不要说得像要永诀一样。”
      三个人突然沉默了。西班牙王位之争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年,战火依然愈燃愈烈,腓力五世仍在马德里的边缘徘徊,盟军和联军似乎已经不安于只在欧洲和地中海的战场。南北美洲早已发生大规模的交战。如今,美洲殖民地最后的净土西印度群岛的和平也将随着最后一任英国特使的离去而终结。
      “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加隆。”
      “只是下次见面也许就是敌人了。”加隆微笑着说出他们都不想面对的现实。“那么,米罗,如果真有那一天,你会向我开炮吗?”
      “当然。”米罗说。
      加隆大笑,“好样的,小子!这才是我加隆的学生!”
      “南十字”号将要起锚的哨声打断了米罗的抗议。
      “二位,请回吧。”
      “等一下。”米罗拿过一个用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体,递给加隆,“一路平安。”
      米罗和卡妙站在码头上,一直看着“南十字”那高高的桅杆消失在海平面以下。天气出奇的好。微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蓝紫与石青色交织在一起。
      “别担心,卡妙。”米罗望着船只消失的方向说:“就算有那么一天,你还有我在。”
      “……”
      “卡妙。”米罗突然扳过他的肩,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请相信我,刚才对加隆说的那些话不是随便说说,我发誓!”
      “……我相信,米罗。”
      米罗像得到奖赏的孩子一样高兴地笑起来。他抬手为卡妙理了理两鬓被风吹乱的头发,拿过他手里的宽沿礼帽,替他戴在头上。
      “起风了。”米罗说。
      他喜欢卡妙的这顶帽子,这顶帽子上饰有漂亮的羽毛,中和了卡妙全身那令人压抑的黑色,结有蕾丝的宽帽檐压在那一头滑顺如瀑布的石青色长发,再配上那白皙的皮肤,小小的下巴和冰蓝色的眼睛,显得他有一种出尘脱俗的英气与美貌。
      卡妙的私人医生艾俄洛斯特里蒂昂在远远站着的宪兵们身旁下了马,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们两人有些亲密的动作。
      “我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们为好。特里蒂昂先生,您说呢?”红头发的宪兵队长巴比隆德萨里埃笑嘻嘻地说。

      米罗和卡妙肩并肩地行走在松软的沙滩上,海风吹拂着白色的海浪亲吻着他们脚下金色的海滩。白色的贝壳半露在沙子里,小小的螃蟹快速地横行着,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棕榈树、椰子树还有偶尔可见的芒果树在他们头顶沙沙作响,远处莱昂河的入海口,茂密的红树林静默在碧蓝的海水中。
      “卡妙,……”米罗有些紧张地咽下一口口水。
      “?”
      “呐,有样东西送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白帕子,帕子里鼓鼓的有什么东西。打开,原来是个盒子。他把盒子托到卡妙面前,“呐,很久以前就欠下的……生日快乐,卡妙!”
      卡妙哑然失笑,“我的生日已经过了,米罗。”
      “我知道。”米罗气鼓鼓地说:“那时你一直和那个叫什么……嗯,沙加?对,是叫沙加的在一起,我都没法单独见你!”
      “沙加维格,他是我的师弟。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面了,而且,将来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
      卡妙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低头打开盒子,一抹淡淡的微笑浮上他的唇角,“米罗,该生气的是我,这不是五年前你要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他用一根手指将那根米色编织的链子挑起来,链子的下端系着一块橙黄色晶莹剔透的石头,那块石头被雕刻成一朵半开的山百合的形状,在花心里竟然嵌着一粒流光溢彩的红宝石。
      米罗不好意思地笑笑,“你怎么知道是它?”
      “因为它。”卡妙用小指的指尖碰碰花心那颗红宝石,意味深长地微笑,“‘安达里士’星?”
      米罗的脸红了。他发誓长这么大只有别人在他面前脸红过,当然除了卡妙。
      他结结巴巴地说:“卡,卡妙,……嗯,有,有一种说法……说是,说是……它可以让人……呃,……忘记一切……一切的烦恼,因此,因此……又叫……忘忧……那个,还有,还有……还有……”他抬头偷偷瞥了一眼卡妙,连脖子都红了,“我……我想守护你!……”
      “特里蒂昂先生,”一直密切关注周遭情况的宪兵队长说:“您不认为总督大人与那位米罗先生有些过于亲密了吗?”
      艾俄洛斯翻身上马,“上尉,”他说:“管好您职责内的事就好。”接着他吩咐一侧的仆人,“过会儿告诉大人,凡海辛家的管家阿鲁贝里希先生送了一批奴隶过来。”
      卡妙别过头,将红宝石坠子握在手心里,看着远方。
      “我知道,……这肯定比不上你那一个,所以……”
      “不,米罗。”卡妙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很快地说:“我很喜欢。那一只是父亲送的,这一只是你送的。它们同样漂亮。”
      “真的?真的吗,卡妙?”米罗高兴地跳起来。
      “当然。”卡妙苍白的脸上带上一抹红晕。
      米罗兴奋地沿着海岸跑了一圈。等他回来的时候,卡妙已将链子收了起来。卡妙看着他像孩子一样兴奋的脸,欲言又止。
      “怎么,卡妙,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呃……不,没有……”
      “怎么,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吗?”
      “为了一个迟到五年的生日礼物?”
      “哦~~卡妙……”
      海风把他们的嬉闹声送到很远,他们从未感觉到距离彼此如此之近。

      德洛林侯爵家的甘蔗园是斯考皮洛地区最大的,从总督府北部一直延伸到佐迪埃克山下。吕克尔卡妙继承爵位以来,有五分之一的土地改种了面包树和奴隶、仆人们食用的其他作物。尽管如此,侯爵家的糖、烟草、可可等的出产仍是其他斯考皮洛的贵族们无法比拟的。拥有更广袤土地的财务官卡隆帕斯卡尔一直对此很不理解。在靠近总督府的园子里,有一块土地专门留来用作葡萄园。斯考皮洛的气候远远不及普罗旺斯,但温暖的阳光与充足的雨水也能保证葡萄的正常生长。这里,与其说是一块农田,倒不如说是总督个人休闲的去处。
      春天一到,老藤抽出的新枝便爬满了架子。刚经过一场小雨洗涤的新绿的叶片在微风中抖动着身上的水珠儿,草从青石的缝里努力地钻出来铺满了小径。蔓草植物不顾园丁的不满在各处伸枝展叶。一把藤椅泛着湿气静静地待在葡萄架下。它得到卡妙和米罗的青睐。米罗平日里常常坐在这里支起架子练习绘画。除了卡妙,这里所有人和物都被他临摹过。而卡妙,就倚在他身后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
      偶尔有几个黑奴从这里经过,远远地瞥一眼坐在亭子下的管家辰巳和一个陌生的客人,以及他们不远处串成一串的黑人奴隶。这些奴隶是刚从非洲捕获的,眼神里还充满了愤怒与恐惧。
      卡妙将手套披风脱下来交给仆人,长靴踏过沾满露珠的青草走过来。坐在亭子里的人忙站起来迎上前。
      卡妙对穿着一身破旧的大麾的客人点点头,“阿鲁贝里希先生,劳您久等了。”
      “哪里哪里,这是我的荣幸,总督大人。”阿鲁贝里希满脸堆笑着说,几年不见他的头发更长更乱了,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凡海辛爵士要后天才到斯考皮洛,到时他会亲自登门拜访。”
      “这怎么好意思呢。”卡妙冷淡地说,与客人一起坐在园子里的软椅上。
      不远处的奴隶挤在一起,将新长出的花苗践踏得七零八落。
      “能够来拜访阁下,这是我们的荣耀呀,大人。”阿鲁贝里希笑眯眯地不厌其烦地奉承着。“在下是因为押送货物先行到达。一到码头就先到这里来了。大人,这五十名黑奴是我家主人亲自挑选出来的。虽然性子还没完全调教过来,但年轻、健康、强壮,一个人可以顶两三个人的活,比牲口力气还大。那几个女孩也是年轻而健壮的,而且……”他笑着凑上去,“全都是处女!”
      卡妙冷冷地瞥了一眼捆成一串脖子上挂着编号牌子的黑奴们,没有忽略那一双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恨意和愤怒。
      阿卡里亚斯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从第一代总督统治开始,从事奴隶贸易的商人们都会把第一批货物中最好的“货物”以极低的价格或是免费赠送的形式让阿卡里亚斯的最高统治者优先挑选。与此相应的,商人们也会得到总督的庇护和行文的便利。
      吕克尔卡妙并不喜欢新的黑奴,但因为逃跑或疾病,黑奴的减少总是难免,因此每年的第一船奴隶,他也会象征性地留下一到两个。
      阿鲁贝里希拍拍手,一旁的水手递上来一个做工精细的黄梨木盒子。
      “大人,”他说着将盒子打开送到卡妙面前,“哈瓦那的极品雪茄,这是商队特地绕道古巴为阿卡里亚斯的诸位老爷们带来的……”
      “不,谢谢,阿鲁贝里希先生,”卡妙礼节性地冷冷微笑,“我不需要。”
      “哦,好的,大人。”阿鲁贝里希有些失望,“在下还随身带了些精美的金银器具,您要不要看一下?”
      “谢谢。如果需要的话,辰巳会向贵府订购。”
      “好吧,大人。过两天,我们东方的船队会带来香料和丝绸,届时阁下一定要赏脸哟。”他站起来,向那些奴隶们一招手,立即有人像牵牲口一样把他们牵到卡妙面前。
      “您看,大人,今年您无论如何要赏我们一个面子,您已经有两年没有要我们的奴隶了。您知道,无论您要多少,尽管拿去就是。况且,我们的经营是完全合法的……”
      “好吧,先生。”卡妙微笑着,随便向奴隶一指,“就他们两个吧……明天辰巳会派人把钱送到府上。”
      “哎呀,大人,爵士吩咐……”
      “您知道我的规矩,阿鲁贝里希先生。”
      “唉,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两个黑奴被推出了行列,卡妙没有看他们一眼。
      “那么,阁下,在下这就告辞了,商行里没有人照顾还是不行呀!”阿鲁贝里希指挥人将剩下的奴隶捆成一串准备带走。
      一个年轻的女奴被这个可怕的情景勾起了痛苦的回忆,恐惧地站在门边,嘴唇发抖。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有着及肩的黑卷发和黑宝石一样明亮的眼睛,头上戴着花环。
      “塞西莉亚。”卡妙喊她,眼睛中的冰冷温和下来。
      塞西莉亚向卡妙行了个屈膝礼,惴惴地向他们走过来。
      “哦,你是叫塞西莉亚吗?很好听的名字!”阿鲁贝里希也看到了她,向她凑过来,“你不记得我了吗?地中海的黑珍珠?当年是我把你带到这里的。现在你长高了,也更漂亮了。”
      塞西莉亚惊恐地往卡妙身后钻。卡妙皱起眉头。
      “阿鲁贝里希先生。”一直沉默的辰巳突然开口,很不客气地说:“‘塞西莉亚’是只有大人才可以叫的名字!”
      “哦,哦,……在下失礼了。”阿鲁贝里希别有深意地笑着说。
      辰巳送阿鲁贝里希离开。卡妙对黑奴塞西莉亚说了一句什么,塞西莉亚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走向那两个被留下来的黑奴。
      “人们都叫我‘黑珍珠’。”他对两人说:“两位先生,我可以知道你们的名字吗?”
      那个一直对他的新主人面露敌意的高个子黑人犹豫了一会儿,也许觉得这个同类可以信任,他最终开口,“阿里。”
      “那么你呢?”塞西莉亚对另外一个腼腆地小伙子说。
      年轻人脸红了,但他却没有开口。
      “他的舌头被人割了。”阿里替他回答,声音冷冰冰的,“我们都叫他‘肯尼亚’。”
      “那好,阿里,肯尼亚。我要替主人向你们宣布的是:你们可以选择留下来,这样除了在主人的大田里劳动,你们每人可以得到一小块土地种植自己需要的东西。另外,大田里每年出产的五分之二将由你们和其他二百一十五个奴隶一起拥有。你们也可以选择离开,但只要你们的脚踏出德洛林庄园一步,将脱离主人的庇护……”
      “你说我们可以离开?”阿里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的。每一名被主人买下的奴隶都有权力在任何时候选择自由,但是你必须放弃主人的保护……”
      “白人的保护?”他的脸上浮现出讥讽的神色,“我宁可去死!”
      塞西莉亚并没有生气,“跟我来。”她对他们说:“你们不必急于选择。天晚了,我先给你们安排住处。这里虽然不能让每个人满意,但来到这里的黑人都对它没有怨言。阿里先生,也许我们的选择不一样,但你走出这里前要做好一个人应对捕杀的准备。白人的世界不允许有活着逃跑的奴隶。所有活着逃离的奴隶,他们都去了一个地方——佐迪埃克的深山。”
      “成为锡马人?”
      塞西莉亚笑起来,“您知道的很多,阿里先生。但被那些锡马人接受却是比躲避白人的追杀更困难的事情。”
      阿里的神情黯淡了一下,“如果注定要在同类的刀剑下……那也强于被异类奴役!”
      塞西莉亚甜美的笑容消失了,“你可以说我自甘堕落,但是阿里先生,主人还有这个家里的其他人跟别的白人不同,他们尊重我们每一个人。所以,我也希望你能尊重我的主人!”

      北美,圣路易斯安那港。
      相比较依旧平和的阿卡里亚斯,这里的硝烟气味要浓烈得多。港口码头虽然仍旧是一片繁忙的景象,挤满从欧洲和中南美洲来的商船,但经常来往于新旧世界间的人们很容易注意到码头上多了很多行色匆匆表情严肃的士兵。这里,仍然由法国来的总督统治着,但新的码头和教堂建筑上还可以看到去年被炮火毁坏的痕迹。来自不同国家的商人和旅客很少谈论生意以外的事情,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贝瑟芬妮”号要在这里停泊一夜,带上另外一批货物和旅客,返回欧洲大陆。旅途劳顿的客人们纷纷走下舷梯,找个舒适的旅店稍作休整。旅店的客房是早就预订满了的,因此总有一些初来乍到的客人怨恨地发现自己只能返回船上过夜。但沙加维格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他所暂住的是路易斯安那最昂贵的旅馆——沃格旅馆。这座专门为贵族与有钱的商人兴建的旅店曾在战火中化为废墟,但只用了三个月,就以惊人的速度恢复了原貌。
      沙加坐在临窗的一个角落里。沃格旅馆一面靠海,从巨大的落地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落日中安静的加勒比海青蓝的海面。没有一点风,大海平静得像一面镜子。紫色的地平线吞没了一半的夕阳。也许是阳光变得柔和的缘故,太阳让人感觉如此圆如此近。橙红色温暖的光辉吞没了整个世界,安宁得让人忘却了海港的嘈杂。一只水鸟的影子从夕阳上掠过,消失在漫天的红霞中。
      沙加想起不久前在斯考皮洛的总督府,他的挚友,圣米洛斯总督吕克尔卡妙将他安顿在城堡最好的卧室,在那里也是这样可以轻易地仰视蓝天白云,俯瞰碧海金沙……
      但是他的思绪被一阵争吵声打断。他惊异地向声源处望去,看到在空旷的用餐室门口,旅店的老板正与两位衣着俭朴的女士争辩。
      “这已经是最便宜的房间了,夫人。”老板有些不悦地对年长的女人说。
      “我们……我们并不是没有钱,……不会缺您的,只是请求您……”那个女人努力地用高傲来掩饰着窘迫,不悦地说。
      “啊,夫人,我想刚才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我们不能赊账。如果您身上带的钱不够,我建议您去别的旅馆。港口一带便宜的旅店多得是。”
      这两个女人看上去像一对母女,年长的一个穿着一身白裙子,没有任何饰物,只用深蓝色腰带挽了一个蝴蝶结。她头戴一顶金黄色宽边帽,帽子上用同样深蓝色的丝绸打了几个花结;细碎的棕色碎卷发从帽檐下露出来。沙加看不到她的脸,但她的声音却柔和动听。年轻的姑娘只是穿一件白色亚麻上衣和一条大红裙子,腰间用黑带子系着,一头黑色瀑布一样的长发垂到腰肢以下,身形高挑而匀称。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精致的侧脸、小巧的五官和长长的睫毛,衬上她珍珠一样光泽白皙的皮肤,让沙加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在新世界,极少有机会能够碰到这样的绝色美女!因此,店老板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打转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对母女虽然落魄,但是仪态优雅举止大方。母亲的言谈中总带有些许的傲慢,而女儿一直没有说话,半垂着头站在母亲身后,似乎有什么心事。
      沙加大体猜到他们是谁了。
      “雅各夫。”他招呼他的仆人。
      一个拥有俄罗斯血统的小伙子向他俯下身来,一边聆听吩咐。沙加在他身边轻语了几句。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闯了进来。那对母女都抬起头来看他。母亲的脸上立即带上了不满和愤怒,仿佛受到了冒犯,而女儿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夫人,”他向两人行了一礼,“需要我效劳吗?”
      “不用了,菲永少尉。谢谢你的好意。先生,”那位夫人转向老板,仿佛那个年轻军官是个令人厌恶的物体,“请让人把行礼送到您这里最好的房间。记住,要安静,我和我的女儿不希望被打扰。”
      “好的,夫人,不过……”
      “价钱就按贵店的标价就好。”她转身拉着她的女儿就要离开。
      店老板犹豫着该不该相信她的话。
      “夫人,”菲永少尉突然拦在他们面前,“我奉命保护您二位的安全,请您们不要随便……”
      “菲永先生!”那位夫人厉声说:“有您在,潘多拉才更不安全!”
      雅各夫趁机向旅店老板吩咐了几句,这个精明的商人立即眉开眼笑地命人将两位女士的行礼搬到楼上。
      菲永少尉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对母女离去的方向,身子站得笔直。这使得沙加得以仔细地观察他:他拥有饱满的额头和鹰一样锐利凶猛的浅绿色眼睛,但是现在这双眼睛里却透出落寞的神情,那双眼睛上,是一道粗长的一字眉。一头浅黄色的短发很倔强地朝天立着,一身黑色的制服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旧了,却非常干净整洁。他笔挺地站着,嘴唇抿成一条线。突然,他转过身,迈开步子离开旅店。
      店老板恭敬地对沙加行了个礼,腰弯得脸快要碰到桌面,“大人,那两位女士邀请您共用晚餐。”
      沙加闭上眼睛,细细品着手中的香茗,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大法官阁下,您这就要走了吗?是嫌在下的酒菜太简陋了吗?还是不屑与我们为伍呢?”
      阿鲁贝里希刚回来,差点撞到正匆匆离开的而路尼萨里埃大法官的身上,路尼的身后跟着带着一脸似笑非笑神情的荷兰商人米诺斯凡海辛爵士。
      “哦,我的主人,”等大法官的马车离开了,阿鲁贝里希卑谦地说:“您为什么要惹大法官不高兴呢?这可不像是您的作风。”
      “我也不想这么说呀。可是5%的税率对于咱们这样小本经营的商人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呀。”
      “5%,您说?”阿鲁贝里希吃惊地叫起来,神情有些夸张。
      “是增加5%的税率,阿鲁贝里希。呐,现在没有哪家非法国所属的商队不是这个税率了。新税法只区分法国公司和非法国公司。”
      “哎呀,那么英国人呢?”
      “英国人当然也一样。法国人甚至对他们的盟友——西班牙人也一视同仁。”
      “那么,英国人会接受?英国商人在阿卡里亚斯也有很大的生意要做呢,虽然比不上荷兰公民。”
      “当然不会接受。”米诺斯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么,法国人不怕各国为了争夺利益而挑起战争吗?”
      米诺斯斜了他一眼,“我的小阿鲁贝里希,恐怕这正是那位法国来的总督所希望看到的呢!”
      “怎么会呢?阿卡里亚斯是属于法国的,在这里挑起其他列强的侵略可不是明智之举。”
      “旧大陆的战火已经燃烧到了新世界。对于迟早要来的战争,现在无疑是法国人最有利的时机!”
      “?”
      “英国的盟友在旧大陆纷纷败退。路易十四出人意料地击溃了英荷联军。现在英国人深陷旧大陆战争的泥潭无暇他顾,一旦在圣米洛斯开战,英国的战舰不会得到本国的后援。”
      “除了英国,其他那些利益受损的国家不会向法国人开战吗?”
      “利益可以促使战争也可以促使和平,荷兰是爱好和平的民族,西班牙舰队是否参战就得看这位年轻的法国总督和那位神秘的洛西将军了。”
      “那我们的朋友呢?他会怎么说?”
      “我们的朋友?”米诺斯眨眨眼睛,努力地消化这个词,好一会儿才明白阿路贝里希所指,“你是说路尼?哦,只要符合法律,他会第一个拥护圣米洛斯统治者的决定!”
      “那么,大人,”阿路贝里希咧开嘴笑起来,一双眼睛在额发下精光闪烁,“既然战争不可避免,您认为哪一方会赢呢?”
      “哦,我的朋友,这你可难倒我了。我怎么会知道呢?战争充满了偶然性和戏剧性,恐怕只有上帝才会知道这场战争的胜负。”
      “可是,大人,在我阿路贝里希眼里,您就是上帝!”
      “哦,阿路贝里希,你可真会说话!也不怕渎神!不管这场战争谁是赢家,都会对我们有利!”

      韦尹子爵夫人和她的女儿潘多拉德韦尹住在沃格旅馆最豪华的一个房间,从这个套房巨大的窗子望出去,能看到几乎整个大海和半个天空。在那遥远的地平线的上方,明亮的维纳斯正在渐渐消逝的淡红光晕中越来越清晰。
      “冒昧打扰了。”沙加对着来开门的韦尹夫人欠了欠身。
      夫人的脸上立即露出欢快的神情,“哦,德弗勒里大人!快请进!”她一边让开路一边向里面大喊:“潘多拉,弗勒里伯爵来了!”
      里面答应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下午沙加见到的那个美丽的小姐就站到他面前了。
      她向他仪态大方地行了个屈膝礼,“弗勒里阁下!”
      “叫我沙加吧!”
      潘多拉的脸红了红,她很少有机会跟如此英俊的年轻男子这样近距离地相处过。
      沙加注意到她已经换下了那条俭朴的红裙子,换上了浅蓝绿色缀满蕾丝花边的连衣裙。没有用裙撑,宽大的裙子在胸下用繁琐的带子系起来,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系着一条浅灰蓝色透明的丝巾。长长的黑头发束了起来盘在头上,用一根淡橙红色的丝带笼着,耳畔插着几朵鲜艳的白色小雏菊。这样就露出了她光洁的前额。两条修长的蛾眉下,一双如黑葡萄样的大眼睛格外明亮。脸上因为害羞而附上了一层浅浅的红晕。如熟透的樱桃一样小巧可爱的嘴唇紧紧抿着。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一种淡淡的忧伤里。
      她显然是为了会客,才特意打扮起来的。路易斯安那的初春显然还有些寒冷,她不得不又裹了一件大红披风坐在一边。
      “我得向您道谢,伯爵阁下。”韦尹夫人在沙加身边的小软椅上坐下,带着慈祥的微笑,“听店主先生说,这是您的房间……”
      “这是我的荣幸,夫人。”沙加合上眼睛,对夫人欠了欠身,“请就把它当做是卡妙侯爵为您和小姐准备的客房吧。”他的声音温和而悠扬,像微风中的小提琴曲,他的温度也彬彬有礼,即便是最挑剔的人也会为他折服。但是他身上却有一种东西,让人因为怕被那东西的光芒灼伤而不敢靠近。
      “卡妙侯爵,您是说?噢……”韦尹夫人双手绞着放在胸前,露出惊喜的微笑。而潘多拉,在听到沙加和她的母亲提到她未婚夫的名字时也红了脸,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双手不安地绞着裙子上蕾丝花边。
      “是的。卡妙对于我而言,是最重要的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的师兄。他的家人也就是我的家人。事实上……我刚从他那儿来。”
      “您刚从阿卡里亚斯来?”韦尹夫人有些惊喜。
      连潘多拉也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是的。我在斯考皮洛住了两个月,正准备回法国去。”
      “哦,太好了!”韦尹夫人欢喜地叫道:“您从那里来,应该知道……呃,卡妙侯爵还有阿卡里亚斯的情况?”
      沙加点点头,“您应该已经看到了,夫人,战火已经烧到了路易斯安那,圣米洛斯的情况虽然要好一些,但也已笼罩在战争的阴云下。战争随时都会爆发。再过几个月,飓风、疟疾、黄热病就会肆虐整个加勒比海域……恕我冒昧,在这个时间来新大陆不是明智之举。”
      “您说的对,德弗勒里先生。”韦尹夫人叹了口气,一直深埋心底的愁绪在她眼角的皱纹里显现出来,“可又有什么法子呢?新世界虽然也在打仗,但总比旧大陆好。若不是在旧大陆实在待不下去了……”韦尹夫人转过身,拭去眼角涌出的泪水,又努力对沙加微笑着说:“实在让您见笑了……”
      潘多拉的目光也随着母亲突然涌起的悲伤而黯淡下去。
      在这个混乱的世界,没落贵族的境遇比破产的商人好不到哪里去。在阿卡里亚斯的日子里,沙加见过很多远涉重洋寻找活路的年轻人,他们中有很多是年轻的姑娘或是年幼的男孩子,可是却不得不穿着成年男人的衣裳,学着大人的口吻。他们中的很多人就这样背井离乡,最后凄凉地孤老他乡。
      “那么,韦尹子爵呢?”
      潘多拉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韦尹夫人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
      “他过世了。”她说,并没有表现出悲戚的神情。
      “对不起。”沙加说。
      “他不是像一个战士那样战死疆场,而是病逝于庄园之内。”她神情肃穆地说。
      “……”
      “我们母女还能干什么呢?土地已经荒芜,仆人们也都走散了。如果潘多拉是个男孩子,我一定让她去为法兰西我们神圣的国王陛下而战!……可惜她不是!”
      “妈妈……”潘多拉的眼睛里又涌出泪水。
      “可是我们不算最悲惨的。比起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和父亲的孤儿寡母,我们家至少还有男人!”
      沙加知道她指的是卡妙。
      “妈妈……”潘多拉小声说,显然去投奔未婚夫是件令人难堪的事情。
      “如果他是个男人就该承担起他的责任和荣耀!”
      潘多拉沉默了。沙加默默地将目光转向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轮月牙儿挂在西方。
      韦尹夫人意识到自己也许在这个陌生的贵族前面说的太多了。
      “德弗勒里先生……”潘多拉突然开口,欲言又止,她美丽的眼睛里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忧愁,“您看,战争还会持续多久?”
      沙加碧空一样的绿眼睛看着她:“不会太久了。韦尹小姐,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
      “是吗?是真的吗?”潘多拉像一个单纯的少女那样露出会心的微笑:“那太好了!”
      是的,不会太久了。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多年,无论是哪个参战的国家都无力再拖下去了。战火已经将欧洲烧得满目疮痍,就连最富有的国家也负债累累。英明的君主知道该在何时扑灭这场随时会烧到自己的大火!但是在新世界,战争的狂热刚刚被点起,财富与荣耀的信念冲昏了很多人的头脑。在这里,没有盟友和援军,只有敌人和炮火,还有海盗……每天都有殖民地易主的消息。但是,这一切,所有新世界的港口和大陆,西印度群岛,太平洋和澳大利亚,以及地中海诸岛,它们的命运并不取决于新世界里那些勇敢的年轻人的鲜血,而是取决于旧欧洲已经燃尽的战火,取决于谈判桌上的美酒,取决于凡尔赛和温莎之间的宠臣……
      那一夜,潘多拉觉得这个突然神游天外的贵族的碧绿色眼睛就像照亮黑暗宇宙的恒星一样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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