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蔓》青阳舟

1、第 1 章

　　喜烛烧了一夜，红色的蜡积在烛台里慢慢凝成了新的烛。天光从纸糊的窗透了进来，给昏暗的屋子里带来了些许亮光。宋青蔓只觉身子渐渐暖和起来，好一会儿才睁开了眼睛。屋子里还是昨日满目的大红装饰，小圆桌上的糕点和酒都没有动过，空气里混合着脂粉和香烛的气味，叫人有些透不过气。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面积不大，一眼就看完。宋青蔓坐直身子，脖子酸酸作痛。这是她成婚第一日，昨日她坐在婚床上等着盼着，直到她困得昏昏睡去新郎官也没有来。喜婆们送嫁之后就回去了，只留了个粗使小丫鬟给她喂了点干得掉粉的饼。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小丫鬟也不见了。她就这么傻傻地坐着，不敢掀开盖头也不敢随便乱动。

　　此时宋青蔓已经明白自己的处境了，顾不上将就一晚之后身体的酸痛，连忙起床把身上厚重的喜服换下来，摘下金玉头饰，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心里突突跳，不安又不解。这桩婚事虽然是她继母刘氏寻的，但也是经过了她爹宋文新的肯定，叫刘氏细细说与她听过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宋青蔓看着铜镜里的脸，昨日的妆容尚在，惨白的脸上到处是胭脂的红晕，如今熬了一夜神色非常不好。刘氏说，她嫁的齐家虽小门小户，好在人丁不旺关系简单。她的夫君齐铭是齐家唯一的男丁，上只有寡母张氏，下有一妹，年十二，过不了多久也是要议亲出嫁的。她嫁到齐家，就是齐家说一不二的当家夫人，只要孝顺婆母、侍奉丈夫、照顾小姑，再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地方了。齐铭如今正在考科举，只待来年中了进士，前途无量，说不定将来她宋青蔓还有做诰命夫人的好日子。最重要的还是齐铭这姑爷，长得很俊逸。

　　然而这成婚当日，齐铭拜完堂之后就不见踪影，独留宋青蔓一人守着婚房，惴惴不安。她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将伴一生的丈夫，隔着厚厚的红盖头，只能瞧见齐铭大概的轮廓，瘦瘦的高高的，看不见他那若隐若现的笑。

　　“少夫人可起身了？”

　　宋青蔓听到门外有小丫鬟说话的声音，收回思绪打开了门。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鬟端着水盆站在门口，朝宋青蔓甜甜一笑，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请少夫人梳洗。半个时辰后少夫人得去夫人房里问安。”她放下铜盆，扫了一眼屋里，又笑道，“等少夫人出去之后，奴婢会打扫好屋子，少夫人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奴婢一定照办。”

　　宋青蔓下意识地打量着小丫鬟，她不过十来岁，生得齐整，眉眼自带一股风流，嘴角上扬，红润的脸颊上挂着两个甜甜的小酒窝，竟是一个小美人胚子。若不是她梳着双髻，宋青蔓一定会认为她是齐铭的房里人。

　　“你叫什么名字？”宋青蔓一边梳洗，一边问道。

　　“奴婢玉溪给少夫人请安。”

　　“你伺候少爷多长时间了？家里可还有人？”

　　“奴婢是家生子，母亲在夫人那里当差，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少爷。”玉溪不紧不慢地回答着，看着宋青蔓洗完，熟练地拿起妆台上的梳子给她梳头，看着镜子里宋青蔓不愉的脸，小心翼翼地问，“少夫人今日梳什么发髻？”

　　“捡你拿手的梳罢。”宋青蔓心不在焉地说，玉溪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很清楚。于齐铭，她不过是遵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闯入他身边的陌生人，而玉溪才是知心人。这丫头好生厉害，才第一日就给她少夫人一个下马威。宋青蔓忍不住笑了一下，只怕这齐府不好住啊，丫鬟尚且如此，婆母和小姑不知又该如何刁难。最叫人不甘和难受的，还是齐铭的态度。

　　“你家少爷去哪儿了？今日就我一人去问安么？”

　　玉溪手很利索，很快就梳好发髻，给宋青蔓戴上一支翠绿的玉簪，样式简约而不简单。她看着镜子里面露满意之色的宋青蔓，甜甜地答道：“少爷昨日喝醉了，刚从书房里起身，特意叫奴婢来服侍少夫人。只等少夫人这边完毕，便一起去问安。”

　　宋青蔓心里又气又好笑，新婚之夜不管新郎官如何，也没有睡书房的道理，这齐铭是着实不愿意给她脸了。若真是这般抗拒，为何又答应这桩婚事？所以当宋青蔓走到院子里，看到齐铭铁青的脸时，她心里涌起了一丝恼怒和恨意。

　　“时间不早了，你快随我去寿喜堂，别让母亲等太久。”齐铭脸色倦怠，确实像宿醉的样子，说话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宋青蔓这才有机会好好看看她的夫婿，忽略眼下的乌青，齐铭真是一个俊逸公子，虽然没有星目剑眉，白净的脸上五官立体细致，确是一副好皮囊。她只当刘氏为了这桩婚事说了不少谎话，没想到齐铭还真的是一表人才。只是皮囊再好，内里一糟，还是有得苦日子过。

　　齐府不大，统共就三间大屋，成围拱之势。进了府门穿过不大的花园便是寿喜堂，沿着左边长廊一路可以走到齐铭住的东苑，沿着右边长廊走到的是齐铭妹妹齐悠然住的西苑。东苑除了主屋，左右各有一间小屋，一间是齐铭的书房，一间是仓库。西苑也是如此格局。而寿喜堂面积最大，除了张氏住的主屋外，还有一间穿透的厅屋，是招待客人的地方；一间小佛堂，专门辟给寡妇张氏使用；厅屋旁连着饭堂，齐家三口人平日里都聚在这里吃晚饭。仆人们都住在寿喜堂后面，与主家隔开，互不干扰。

　　宋青蔓跟着齐铭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走到了寿喜堂。张氏还没到，小两口互不理睬地坐等。大约半柱香的时间，齐悠然扶着张氏慢悠悠地从主屋里走了出来。

　　“今日是铭儿媳妇第一次见我这老婆子，少不得要听我说道说道。”张氏也不客气，待两人跪着进茶问安之后，直接切入主题，“家里大小事务一直是我在管理，如今有了铭儿媳妇，自然是该你打理。只是你不熟悉，等过些日子再交与你，如何？”

　　宋青蔓性子软，继母刘氏又从未让她学过管家，听得张氏这么一说，只得点头应和：“母亲说得是。”

　　“铭儿来年应试是大事，这段时间也不着急要孙子，你多上上心照顾好铭儿，便是有三五日住在学里或书房，也不要小题大做。一切以学业为重，你可明白？”

　　宋青蔓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婆母果然不简单，连忙点头称是。

　　“府里生计不多，日常开销却不小，平日里都简省着些，以后自然有咱们好日子过。我看铭儿媳妇并未带人过来伺候，东苑里也只有玉溪一人细心，待会儿把蝶衣带过去吧。”说完，屋里走出一位标致的丫鬟，比玉溪还要美上三分，纤腰细肢、婀娜多姿。

　　宋青蔓气得胸口闷疼，屋里的玉溪还没收拾服帖，又来一个！看来张氏是打定主意要齐铭疏远自己这个正妻，独宠美婢了。她下意识地朝齐铭看去，期望齐铭能以“新婚不宜添人”的理由拒绝。可是事实让她失望了，齐铭面无表情地接受了张氏的好意。

　　张氏见话说得差不多了，对宋青蔓又嘱咐了一句：“平日里你若无事，便来寿喜堂抄些佛经，一来养性，二来积德。”

　　宋青蔓轻声答应，却看到齐悠然嘴边扬起嘲讽的笑容，突然明白了张氏话里的意思。不就是要她做个贤妻，不仅要大度能容丈夫的宠妾美婢，还要不缠着丈夫让他自由自在吗？宋青蔓觉得自己的忍耐快要到极限，藏在袖里的手狠狠握紧成拳头，修长的指甲嵌入掌心，却没感觉到疼痛。

　　回到东苑，宋青蔓见齐铭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她站在院子里有些茫然，而玉溪和蝶衣也不管她，自顾自地做事去了。宋青蔓好一会儿才定了定神，抬脚往书房走去。

　　齐铭的书房阳光正好，晒在铺满纸的书桌上，纸上放着两本书，只见最上面的是《左传》。齐铭背对着门口，在书架上翻找，阳光洒在他身上，不知道惊起了什么东西在上下翻飞。宋青蔓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书桌上的文房四宝都是上好的，她说不出名字却能看得出张氏的用心。

　　“什么事？”齐铭拿了书转过身就看见宋青蔓，这也是他第一次打量着自己的妻子，细嫩的肌肤、细致的五官、乌黑的青丝，最终组合成了这样一位相貌平平的女子。明明单拆开都是非常漂亮的，可不知为何宋青蔓给人的感觉就是生得普通。

　　“昨夜……”宋青蔓还是想问个究竟，可她毕竟是闺阁女子，话刚出口脸就红了。

　　齐铭眉头一皱，他放下书看着宋青蔓，似乎不是很想解释，可他看到这个女子脸上犹豫又带点委屈的表情，心里忽然一软，终于还是开了口：“昨晚太晚了，我醉了，不想打扰你。”

　　宋青蔓知道这不过是齐铭的借口，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就不想再追究了。都说美色误人，齐铭这样的相貌，就算撒十个谎，只怕也能让女子倾心信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