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食尸鬼》越不休

4、卧闻海棠 3

　　堂青仔细打量来人：二十出头，琥珀色锦服，皮肤粗糙干涸，指关节布满老茧，满脸愁容惨淡——连锦袍上绣的飞龙都比别人的看起来丧很多。
　　口音不是南方人，也不像金陵城里娇生惯养的质子，而是上过沙场的。所以，肯定是留在某个王府里看大门的某个二世子；既然是临时被召唤来的，肯定跟两个受害人有关：那就只能是荆州旻王家的二世子了。

　　毕竟，如果这次中了所谓“巫蛊之术”的是旻王，那荆州的政治格局就会重写。
　　手握军权、霸领中原的旻王一死，他的接班人究竟是在金陵娇生惯养十几年的嫡出大世子，还是这个久经沙场的庶出二世子？还未可知。
　　至少目前，二世子作为旻王之死的受益人，肯定是目前的头号嫌疑人之一。

　　堂承作揖道：“在下姑苏堂承，这是幼弟堂青。阁下可是旻王二世子？”
　　“正是，在下荆州二世子方露。”方露回揖道：“胭脂雪楼不是皇宫，两位侠士若不嫌弃，叫我方露即可。听六哥说，两位是小侯爷请来查案的？”

　　堂青：“……”
　　看来暗查是没可能了。

　　堂承含糊道：“不是，帮忙检查现场而已。草民一介江湖草莽，不会多掺和。”
　　“哦。”然后方露便开始百无聊赖地没话找话、瞎唠嗑。

　　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从楼梯入口处传来：“听说那两个卖剑——的也混进来了。仗着小侯爷的青睐就敢在这个时候上湖心岛，胆子挺大。”

　　来者四十岁上下，眼下一道剑痕重疤，身穿红衣黑甲，脚踩牛皮铁靴，背上一把足有五六十斤重的混金镗，往前踏出的每一步都让人担忧地板会不会被震塌——正是昨晚上的那个守城将军钟克。

　　此言一出，大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往来送菜的仆役识了眼色地向边缘退下，唱曲儿弹琴的艺伎们按下弦音，相互寒暄的公子王孙们回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等着看戏，堂青堂承对视一眼、没有吭声。
　　方露一脸犹豫，想要回避。

　　钟克走进大堂，扫视一圈。越过满屋子在纸醉金迷里养的爬几层楼都要大喘气的公子哥儿，目光准确地落到了堂承身上。

　　六世子匆匆从戏台边走来，道：“这二位是小侯爷座上客卿……”
　　堂青一个白眼横了过去，心道：小侯爷现在是秘而不宣的阶下囚，怎么这个傻子还满嘴地提个不停？

　　钟克果然继续发难，道：“门口的剑倒是有几斤重量。”钟克将背上的混金镗往下属手里一扔，可怜的小兵往后倒了几个趔趄才勉强接稳。
　　堂承作揖道：“见过钟将军。”

　　六世子还在一旁说些废话，钟克和堂承的气场已经全开。
　　堂青赶紧将旁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说点啥插句话、又说不出口的方露往后拉开。

　　果然，两个练家子只是对看一眼，具是废话不多。
　　钟克：“赐教。”堂承：“不敢。”
　　六世子：“？？？”

　　场面话连篇的六世子还没跟上节奏，就看到两人在眼前动起了手。
　　忽然带起的掌风让弱不禁风的六世子有种被人左右各扇巴掌的错觉，接着就被堂青一把往后拖了去。

　　练重兵器的武者打架，是拳拳到肉招招力重的。安静的大堂一时间只听得到二人掌风拳风和衣服铠甲来去摩擦的呼啸，和某个喝醉了酒的胖子如雷的鼾声。
　　比武的过程并没有出现众人想象中一招锤爆红木桌，一脚踏破木地板的场景。
　　两人动手归动手，公德心还是蛮强，只打彼此不破坏公物，跟外面小酒馆里，动不动摔桌、摔椅、断房梁、破瓦砾的地痞流氓拉开了差距。

　　随着猪一样的鼾声有节奏地高低起伏，二人的身影也忽上忽下，却基本不用借力桌椅，甚至不相互退让，杀伤力横贯全场，格斗场却只有一小圈。
　　一知半解的公子哥们小声议论说，是堂承不留痕迹藏武学，未尽实力心机重。

　　看出了点名堂的方露不由地兴奋了起来，在堂青耳边叽喳：“苏州堂四侠果然名不虚传，跟钟将军不相上下！点到为止又适时收力，顺手还保护保护桌椅。钟将军以前跟别人打的时候，所到之处简直摧枯拉朽。堂青，你四师兄跟人打架的时候都这么掐着力度的吗？”

　　堂青犹豫了一下，耳语道：“露兄，那我告诉你一个独门武学秘诀，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方露应道：“好好好，什么秘诀？”

　　眼瞅着旁边的公子哥们全都假装不经意地凑了过来，堂青压根没收声音，道：“不瞒你说，这儿的桌子椅子全是明州黄花梨和紫檀木的，太贵了。我们家桌子椅子都跟梅花桩子一个材质，打起架来随便砸，不够还有、满山都是——这儿的可赔不起。不过，”堂青抬高了三度音量，道，“我们苏堂山庄下个月将举行武试大会，广布擂台、以武会友，顺便选出新任庄主。观战台的高台票位十五两银子一张——以后可能还会涨——迟了就没有了！绝对真打架，丝毫不掺水！全武林的英雄豪杰都会来，现在报名免费送酒水瓜子绿茶饼！”

　　方露：“……”

　　堂承又气又好笑地分了心，没能接住钟克的拳头，让钟克一拳拍裂了一张紫檀木桌。一声响亮的木桌炸裂声之后，鼾声戛然而止，一个惊恐的声音打破了紧张的气氛：“晓风姑娘？！”
　　众人：“……”

　　堂青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方露也反应了过来，这不是什么不相上下的比武，而是堂承一直只守不攻，在化解钟克的力道。最后一掌的失控，已让强弱分明。

　　这时，刚刚还在打鼾的皇子立即带头鼓起了掌，朗声笑道：“精彩，精彩！二位不相上下，皆是英雄豪杰啊！”

　　周围的人们赶紧跟着鼓掌庆贺，打鼾皇子继续道：“本王久仰钟将军大名，今日得见将军风采，着实令人钦佩。闻名江湖的堂四侠果然也气度非凡。”

　　钟克回揖道：“在下输了。钟克见过二皇子。”
　　堂承作揖道：“承让。堂承见过二皇子。”
　　二皇子：“……”
　　堂青：“噗。”

　　约莫是脚踏实地的武学家都不太能理解政客们虚头巴脑的客套话，两位武林高手一个也没顺台阶下，反倒干脆利落地认了输赢。没有什么斤斤计较的面子之争，反倒多了几分惺惺相惜。

　　穿的像个向日葵似的二皇子面不改色，道：“二位若是不嫌弃，一会我这桌还有些饭后茶点，可以一同品尝。”
　　钟克回道：“多谢二皇子美意，在下还要出去巡视，先行一步。”
　　二皇子也不留客，钟克便带人离去。

　　堂青看了一眼向日葵，觉着今晚怕是得秉烛夜探案发现场了。果然，堂承意图告退的手还没抬起，向日葵二爷就热情澎湃地按下了他的胳膊，牵着他一路客套话连篇地坐上桌。一个眼色过去，别的小公子哥儿们也就都识趣地坐去了别桌，只剩下另一个穿的金灿灿的世子，和绣花枕头六世子一起跟了过来。

　　一番介绍后，留在同一桌的除了已经认识的两个，还有方露同父异母的大哥，旻王的大儿子方朝——也就是另一个头号嫌疑人。

　　方朝一身芥黄锦袍，瘦得像根秸秆；腰系一块八卦风水盘，看起来对巫蛊、百鬼和狐妖什么的都心怀恐惧；外加一脸咄咄逼人的刻薄相，看着就很不好惹。难怪远道而来的方露被排挤在角落里，一人饮酒不敢醉。

　　满场不见昨日的凯旋功臣：旻王和钟晤少将军，倒是见到了来势汹汹的守城大将钟克，和两个一脸苦相的旻王的儿子。
　　堂青心中的猜测也愈发地得到了证实：此次案件的受害者一定是旻王了，而钟晤少将军应该已经被关起来了。

　　旻王若是未留遗言就遭遇不测，这两位朝露兄弟就要开始争夺荆州王府的管理大权，从此去日苦多了。
　　比起方沉吟和同是功臣的钟晤，堂青更愿意相信凶手出在这二人之中。

　　不过也不一定，皇权中心的结仇与恶意总是渊远流深，谁知道呢？

　　堂青按了按太阳穴，起身替堂承挡下所有酒。觥筹交错间，酒桌上的话题换了几轮，从苏堂山庄的武选到漠北战事，从二十多年前的大盗王不留行，到当年烧尽南山的一把火。

　　“我说一件事，你们肯定都不知道！这栋胭脂雪楼还叫忠勤楼的时候，顶层的阁楼上曾经锁过一块和田羊脂玉——也就是从秦朝一直流传下来的那块传国玉玺。”被酒气冲的上头的方朝一边打嗝儿、一边说道：“皇祖父本想让人重新雕刻那块玉，但是能雕好那块传世宝玉，需要世上最好的刀——可当时没有！皇祖父他就只好把玉锁在阁楼，等人去搜寻这把刀的下落。那把刀叫……叫什么来着？”

　　“锟铻，”六世子答道，“《列子·汤问》里说，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献锟铻之剑，其剑长尺有咫，练钢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

　　“对，”方朝继续道，“可结果昆吾刀没等来，玉玺却被人偷了。就是在这儿的顶楼，偷它的人就是王不留行。”

　　方露问：“摧花大盗？”
　　方朝道：“什么摧花大盗？不过是个采花贼罢了！”

　　堂青好奇地插了一句：“那他为什么不去烟花巷里偷姑娘，来偷玉玺做什么？”

　　六世子解释道：“因为他……他也不干什么奸淫掳掠之事，但是所到之处无不花谢草木凋，每次都要一袭白衣在一片花谢花飞花满天中出场，可谓是极其——”
　　“极其自命不凡了。”堂青笑嘻嘻地接到。

　　“对，就是他。虽然浮夸，但确实是他偷走了传国玉玺。我朝重金悬赏至今，却始终捉不到王不留行，也再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玉玺的下落。”二皇子皱眉道：“可问题是，当时锁玉玺的顶楼铁杆极为狭窄，无论用何种方式绝无可能让玉玺通过。未动分毫栏杆，也没在玉台上留下任何痕迹，王不留行是怎么做到的？”
　　堂青随口答：“他把玉玺切开不就能带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