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局》薛楠

2、序

　　序安切洛斯·瑛
　　源世三年八月三日
　　绮尔赫拉·神都·神坊

　　“我说啊，瑛，”图兰努力睁大已然迷离的双眼，随即又豪迈地饮下一大杯西舌，束发的带子随即跟着她的动作舞动起来，“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还是说你已经喜欢上谁家的谁啦？来来来，快跟我们说说，”她举起再一次空了的杯子，双颊通红地喊道，“是哪家的哪位公子哥啊？”
　　安切洛斯·瑛闻言一愣，顿时被自己口中的火谙狠狠地呛住了。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白衣上艳丽的红痕，而后狠狠瞪向图兰。众人都被她狼狈的样子逗笑了，然而图兰并没有察觉，仍旧扯着嗓子喊着：“什么？没有？这可不行啊，安切洛斯·瑛，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了啊！再不嫁出去，全绮尔赫拉的人都会在背后说‘啊啊，你知道吗，我们绮尔赫拉的瑛公主今年二十四了还没嫁出去啊！’”她又把右手上的空杯子重重地敲在桌子上，同时转向左侧隔了一个空位的少年，并欺过身去：“啊？你说是不是啊？捷陨！”
　　捷陨右手保持着倾杯的姿势僵了一下。他低下头，痛苦地发现自己崭新的白礼袍也同瑛的衣服一样开遍了大朵鲜艳的“火谙花”。于是他转过头，面向图兰，和她没有焦点的双眼对视。“呃……啊——”他刚想说什么，却尴尬地发现太近了——图兰显然没能听清，仍在努力地向他抻着脖子，以获得对于刚刚自己精辟又得意的问题的回答。于是捷陨向后挪了挪椅子，试图避开某些糟糕的情况。
　　然而太迟了。
　　坐在捷陨左侧的红日流云将身体向左又偏了偏，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抬眼，然后低眉，再喝下一杯冰火，幸灾乐祸道：“图砚回来了。”
　　瑛小声笑笑，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嘴上却说：“喜闻乐见。”
　　坐在瑛右侧的黑发美人雷诺里亚不解地看向瑛。瑛却不再说下去，只是低低地笑。被扑倒在地的捷陨拼命地试图从图兰的压制下爬出来，可之前刚巧离席的图砚因担心已经踏着长靴铿、铿地走过来了。他当即笑了起来：“捷陨，你想对我妹妹做什么？”
　　“我？对你妹妹？图砚你是疯了不成，看清楚是谁对谁！”捷陨的脸色一瞬间变白又一瞬间变绿：“我是无辜的！”
　　“什么？”图砚仍旧笑眯眯地问，“我看见什么了？”他一手将图兰拉起来抱在怀里，回过头对瑛抱歉地笑了笑，并对捷陨说：“捷兄，难得有机会，来我图家做几天客如何？”
　　捷陨单手捂住脸。瑛则是再也忍不住了，看着满地狼藉边笑边说：“去吧去吧，不去更惨。”她彻底笑了个够，才说，“我也差不多玩够了，大家都散了吧，以后总有机会再聚的。下次我就任性些，我们去哪玩玩吧。”
　　图砚温和地应了句“好”便带着图兰离开了。捷陨苦着脸，也回到了他在神坊的客房。
　　“流云不急着走吧，”瑛转向红日流云，他正悠闲地品饮着下一杯冰火：“在神坊多住几日如何？”
　　红日流云笑笑：“倒也闲来无事，就如你所愿吧。”他晃了晃杯子，“房间还是老样子吗？”
　　“是，知道你喜欢清静，东一。”
　　“好说，”红日流云把剩下的冰火全部喝完：“那我就先去收拾一下了。”说罢，他将已然变空的杯子轻放在桌子上，施施然离开了礼厅。
　　“啊，只剩下我们了。”瑛盯着自己洒了火谙的衣服叹了口气：“雷诺里亚，你先等等，我换过衣服就带你去找大哥。”
　　雷诺里亚说：“好。”
　　于是瑛便出了礼厅，向与礼厅同位于神坊东侧的客房走去。巧的是，路过东区她竟碰见了平时很少住在神坊、也很少遇到的二哥安切洛斯·菲。菲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主动向瑛打了招呼：“真的是很久不见了，瑛。对了，今天是你的生日吧，二哥我给你找了个嫂子做贺礼，你看怎么样？”他激动地一口气说完后才注意到，“瑛，你的衣服？”
　　瑛哭笑不得。
　　她的二哥，当今绮尔赫拉的帝王安切洛斯·荻的弟弟安切洛斯·菲在绮尔赫拉可是真正的“人尽皆知”，只可惜并不是什么好名声。而在让他如此闻名的理由中，最出名的两条便是“不学无术”和“喜欢女人”，而且还要是美女。大哥也曾为了安切洛斯家的名声劝他收敛收敛或是早日安定下来，然而二哥不肯，还跑到斯兰尔特追着有名的舞姬到处跑。大哥没什么办法，只能任由他胡来了。自那以后，二哥便更加肆无忌惮，且每次都要闹得人尽皆知了。
　　不过这一次多少有些不同。她虽然才回神坊不久，却并没有听说二哥又做了些什么。莫非这次二哥是真心的？思索及此，瑛回答道：“唔，衣服是刚刚和图兰图砚他们闹得。二哥，你打算定下来了？”
　　“嗯？哦，是啊，”菲点点头，算是承认了：“是打算安定下来了，毕竟是少有的美人嘛。”
　　瑛还是无法相信。不过既然二哥都这么说了，应该就是真的了吧，毕竟二哥也没有什么理由骗自己……于是瑛笑了笑：“那可真是恭喜二哥了。”
　　菲则答应着：“同喜，同喜。”然后仿佛想起什么似的，细细地叮嘱了一句：“美人在西十，喜欢清静，瑛你就别去打扰了，以后总有机会再见见的。”说罢摆摆手，接着操办他的喜事去了。
　　瑛目送二哥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后笑着摇摇头，回到自己在神坊中居住的西六，动作迅速地换了件衣服，又回到礼厅，却发现雷诺里亚已经不在了。她想了想，便向大哥所在的主殿走去。
　　雷诺里亚果然在主殿门口等待着。瑛刚想上前，殿门便被人打开了。门上银制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声音，一个穿着猩红色百褶长裙的年轻女子从殿内走了出来，在雷诺里亚面前停了一下，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也不说话，径直向神坊东侧走去。将女子送出主殿的男人站在正门处目送她离开，而后对雷诺里亚说：“请进。”
　　雷诺里亚抬脚上前，在殿门处又偏过头，看了看守门的银羽卫，这才进入主殿。瑛却感到有些为难。此时再进去总觉得不太好，可她又想知道雷诺里亚究竟要和大哥谈些什么，便轻轻地走过去，向银羽卫示意了一下，而后悄悄进入主殿，站在二人所在的西间门口，偷偷向内看去。
　　“雷诺里亚见过极北捷王。”
　　说话的是雷诺里亚，那么捷王指的应该就是大哥了。平日里，瑛几乎听不到有人这样叫大哥，因此她感到十分新鲜。只是她的大哥安切洛斯·荻显然不这么认为。他提着镶满小颗宝石的银木笔杆的手一顿，终究还是将它又搭回了精巧的银木笔台上。
　　“哦，雷诺里亚啊，那可真是稀客。”随即他眯了眯本就狭长的双眼，将身体向后靠去，姿态悠闲又放松。“有什么事吗？”
　　“平日里承蒙瑛照顾。”雷诺里亚弯起双眼，表情十分温柔，“不知您是否知道源世大陆上最为著名的七大内海？最近从埃切罗萨家那听说了，绮尔赫拉境内的奈罗似乎不怎么太平，就想着去看一看，以防出现什么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随意去那种地方一定会显得很可疑吧，所以就想先跟您打个招呼。”
　　安切洛斯·荻垂下眼睛，双手交握的同时用右手的拇指轻缓地抚摸起戴在左手拇指上的戒指。戒指是银色的，四周缀着细小的蓝色粉末状固体，中间则是镶着一个同为银色的美丽宝石。瑛知道那个戒指，那是大哥从四年前开始便戴在手上、从不离身的身份象征。
　　“这种事，我并没有听说过。”
　　雷诺里亚则微笑着回答：“现在您不是知道了吗？”
　　“……也是。”
　　瑛不明所以地看着荻。荻沉默了许久，最后有些不太高兴地抬起头：“既然雷诺里亚你为这个亲自跑了一趟，我总不会不领情的。只这一次。”
　　雷诺里亚仍旧保持着她那温柔的笑容，施礼道：“多谢捷王。”
　　“谢就不必了。”荻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吧。看着心烦。”
　　雷诺里亚微笑着离开了。瑛躲在一旁，等到雷诺里亚离去后才走进西间，收回追随着她的目光，转而看向荻：“大哥，这究竟是……？”
　　荻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反问她：“瑛，我问你，除了雷诺里亚，你还带什么人回来了？”
　　“嗯？”瑛一愣，“都是北帝佣兵团的成员，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大哥，怎么了？是雷诺里亚说了什么吗？”
　　荻狠狠地皱起眉，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摩挲起拇指上的那枚戒指。瑛有些错愕，她从未见过荻这个样子，更不知道她能做些什么。好在一段时间后，荻似乎是想开了，恢复成了比较平静的样子：“天也不早了，看样子今天还会下雨。瑛你快回去休息吧。”
　　瑛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她说不上来。她从很久以前起便觉得自己仿佛被大哥挡在了厚实又高大的墙壁外。大哥拒绝她的救助，但她同时也清楚，自己无法帮到他。她感到莫名的挫败与颓然，而后不由得低下了头。
　　等到她被从天而降的倾盆大雨彻底浇醒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主殿了。她抱住自己的臂膀，打了个冷战，而后向客房的方向小跑了几步。路过西一时，从窗帘的剪影上可以勉强辨认出一个女人的轮廓，那正是不久前从主殿中走出的千幻骑士龙绮樱。至于另一侧……她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身体便僵住了——红日流云暂住的东一中，三个人的身影清楚地印在洁白的窗帘上。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其中一个应当是红日流云本人，但另两人会是谁？捷陨？也有可能是银羽卫……不，神坊中的银羽卫没有女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忽然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待到无意识地走回西六并看到雷诺里亚的身影时，她才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雷诺里亚，”瑛呼唤道，同时加快了步伐：“你怎么自己先走了？”
　　雷诺里亚目光温柔地看着瑛：“我要走了。”
　　“走？去哪？”瑛下意识地问：“为什么？因为大哥？”
　　然而雷诺里亚并没有回答瑛的问题。她只是笑，仿佛永恒般温柔地。“如果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再见的。”
　　瑛没听懂。雨下得更大了，瑛只得提高声音，为了盖过雨声而大喊：“什么？”
　　雷诺里亚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对瑛来说，这真是似曾相识的画面。
　　昏暗的天空下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他将冕冠从头上摘下，戴在了尚年幼的大哥头上，又拍了拍二哥的头。最后他看向她。她已经不记得他当时的语气了，甚至他的声音也暧昧起来。
　　他说：“我们会回来的。”
　　然后他们便决然地踏入雨中。
　　瑛拼命地伸出手，又拼命地向前跑，却被把脸绷得紧紧的大哥拉住，最终只得无力地目送他们离开。
　　他们再未归来。
　　——仿佛一切都重演了一般。昏暗的天空下，雷诺里亚的身影模糊起来，仿佛是要被巨大的黑兽吞噬，一如那个有着浓浓的悲壮意味的雨天。
　　瑛忽然颓丧起来。巨大的悲伤和无助一瞬间便淹没了幼小而无力的她。她仿佛失掉了全身的力气，只得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离开。
　　然后她猛地醒悟，并为自己的迟钝懊恼。她也转过身，快速跑回了东一。然而已经迟了，东一的灯已经熄灭了。她抱着渺茫的希望走上前，轻轻地敲了敲，又敲了敲。
　　最后她放弃了，在磅礴大雨中失落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所有人——所有人都离开了。
　　那是忽然席卷全身的强烈预感。
　　也许他们很长时间内再也见不到了。

　　序安切洛斯·瑛　ＥＮ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