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鸿题

3、似是故人

　　又是一栋全玻璃的大楼。
　　和ＮＹ全透明的比，海水蓝的玻璃更让华齐芳心里觉得宁和，她微微仰着头，看着晨曦里那两个字：致远。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将西裤上的褶皱抹平，一步步走上去。

　　上午十点，总裁办公室。
　　许晓宁冲着镜子里短发的自己笑了笑，比个V字型手势，拿起一叠简历，敲门。

　　“进来。”这声音清清冷冷。
　　许晓宁职业化地笑：“关总是我。”
　　关济勋并不抬头，继续摆着他手里的国际象棋，黑子是黑曜石，白子是白水晶，他就那么把玩着手里的白王后，挺拔地坐在那里，自己和自己对弈，似是没空理旁的：“有事说吧。”
　　许晓宁将文件袋打开，走近他：“是这样，今天是总裁办面试，上面有几个是您助理的候选人，您看是不是去看一眼？”
　　致远集团是直线职能制大型企业，总裁下面直接就是总裁助理。然后才是生产、销售、人力资源、财务、市场、物流、研发和企划这七大部门。换言之，总裁助理必须得是业务能力极强又得总裁信任的心腹，尤其是致远集团如今股价已经快跌停，又逢董事长之子刚刚上任这种多事之秋，更不能马虎。
　　一般来讲，总裁和助理密不可分。上一任CEO在面临业务压力和恶意竞争无力面对时，就是带着助理一起跳槽到一家外资了。料着关董老了，儿子又是走仕途的，所以说跑还真就跑了。
　　关济勋揉了揉眉心，想到那天，他答应父亲，帮他振兴大半辈子的心血，终身远离庙堂。剩下这烂摊子……他将手里的王后放下，把残局撤了，披上西装：“你先去开会，我大概准时到面试现场。”

　　华齐芳看看那封聘书，说是让道A座48层等待面试。她上了48层发现一个人也无，又坐了电梯下了一层去找前台。看了一眼表，离她面试还有不到2分钟。她心里着急，到了前台一问才知这正门竟然是B座，往A座，最方便就是通过在12层的空中走廊。
　　出了电梯，华齐芳踩着8cm高跟鞋在空中走廊疾步走过，又上了一次电梯坐到了48层人力资源办公室，她却发现好像已经进入面试进程，写着“总裁办面试”那个会议室的门已经严严实实地关住了，里面还隐隐传来问答的声音。
　　她望着那个磨砂玻璃，进退两难。
　　此时，另一个办公室的门一开，走出来一群西装革履的男女。先出来的那个正是许晓宁，同事问她要不要一起喝咖啡，她苦哈哈地笑着：“哪里有空，老大一会儿要来看面试，我得陪着。”
　　她眼风略过面前的女人，顿住，因为实在是很眼熟。
　　而另一边，华齐芳却是记起了这个人，她还误以为自己不是华人。
　　“你……”华齐芳上前几步，转念想到她可能不记得自己，于是就向初次见面那样笑道：“您好，我是来应聘总裁助理的，但是我刚来迷路了，您能告诉我是哪一间吗？”
　　许晓宁见她确实不太像本地人，又似曾相识：“就这一间，我带你进去。”

　　沈秋尘的面试骤然被打断，他非常、非常、非常不爽。
　　“进来。”
　　许晓宁带着华齐芳进来，一看是沈秋尘，她吐了吐舌头：“沈总，这是来面试总裁助理的…哦，没事我先走了。”
　　一看老大不在，她就准备摸摸鱼，去喝咖啡。

　　华齐芳点头致谢，待许晓宁关了门以后，她往前走了一步，直视坐在主位，被众人拱绕的面试官：“沈总您好，我是来应聘总裁助理的。”
　　沈秋尘心情不佳，勾了勾候选人名单，里面只有一个Flora Hua没有签到，想必就是她了。国产一线名品，都快把假洋鬼子招过来当特助了。
　　他冷笑：“我不管你Flora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总之总裁办，任何人不准迟到。”
　　华齐芳挑眉笑了，语气低低柔柔让人不能发火：“沈总说的是，我今儿是迷路了。大家都是中国人，以后，您叫我华齐芳就行。”
　　沈秋尘“嘿”了一句：“你还甭说，总裁办更不能要路痴。”
　　话音刚落，就有人推门进来：“什么路痴？”
　　沈秋尘闻言立正，连带着他周围十几个手下和应聘的人都看着那眼色站了起来。华齐芳知道，这阵仗，也只有总裁亲临才能让事业部的主管起身相迎。她心里好奇得紧，这金石之声的主人兴许就是她以后的boss。
　　她顺着大家的目光望过去，他的脸逆光看不清楚，高大颀长的身形，浅灰色的格子羊毛衫穿在衬衣外面，袖扣那两粒精工细作的钛晶还在闪光，一条压着深蓝色裤线的黑色西裤。可华齐芳最先注意的，是他的鞋子。那是澳洲一家很著名的私人定制厂家的作品，小牛皮，纯手工制作，按理说身在国外也订不到，这么说，这位总裁去过澳洲？

　　沈秋尘笑呵呵地上前与他把臂：“关总，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感觉如何？”
　　华齐芳心头一跳，复又抬头望去，却见那关总好巧不巧将目光带过来，两人一对视又是一愣。
　　沈秋尘头一次见到关济勋对女人露出这种神情，解释道：“哦，这是刚来应聘的Flora Hua。”
　　华齐芳低了低眉，向他颔首：“我是Flora，关总好。”
　　关济勋也没有在盯住她看，将目光移到华齐芳后面座位的竞选者，一一打了招呼。
　　华齐芳心里别扭，想到那天他留下的方巾还在自己包里，感觉说不出的怪异。

　　所以这单独面试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尤其是发现中外很多专业名字对不上，她只能用英文来讲自己的见解。
　　沈秋尘留日多年，本来英语就很不好，华齐芳在和他讲财务的时候，normal balance（正常结余），financial statement（收入证明）和cash flow（现金流量表）来回来去弄得他头都大了。
　　这个不说，末了她还来一句：“沈总我刚从国外回来，这些专有名词尽管现在我还对不上，但是我适应后可以很清楚地讲出来的。”
　　听得沈秋尘吐血三升，挥手直接说：“我们有现成的，等不了你适应……”
　　关济勋却说：“normal balance是正常结余，financial statement是收入证明，cash flow是现金流量，你再把刚刚问题的答案重复一遍。”

　　华齐芳记好了，完完整整说了一遍：“……我的意思是，各个事业部的账要首先有内部审计把关，然后再到财务部汇总，核对成本、明确问责；除了收入证明这种大头，要明确现金的流量，报销这种事情的次数和现金数量，需要经过严格审核。”
　　关济勋看了一眼她高挽的发髻，和面上柔润的妆容，一身黑色雪纺职业连身裤和脚下的高跟鞋。让他想到那天飞机上她坐在自己旁边，赤足散发，露出小腿，时而昏昏欲睡，又时而梨花带雨的模样。
　　判若两人。

　　“此外，在市场不景气的情况下，除了保证质量也要降低我们的产品成本，一面亏空更剧，毕竟还要和股东交代……关总？”
　　老爷子说，他战友的侄女要来应聘这个职位，想必……就是她了。
　　关济勋又看了一眼她的简历：
　　Flora Hua。出生地北京。民族满。美籍华人。名校毕业。有直博机会但是放弃了，直接去了NY低层做起，后调到澳洲分部做manager（经理人）的位置，忽然她自己从澳洲分部辞职了。
　　他问：“我可以知道你在上一家公司的离职原因吗。”
　　他问得随意，却又带着几分让人不能不回答的研判。
　　华齐芳静静想了想：“这和我自己对我的职业期望有关系，也有一部分是因为私人原因，所以我能说的，就是在风投公司做经理人不能满足我对自己的职业期望。就这样。”
　　关济勋复问：“你的职业期望是什么？总裁特助的位置能否满足你？”
　　华齐芳笑笑：“我为什么来应聘，原因您应该清楚。至于能不能满足我的胃口，”她似是不经意瞥一眼大楼下的商圈。
　　关济勋看不到她的野心，只是隐约能看出那种闲适的淡然，她的眼中倒映着灯红酒绿、川流车马，秀眉微微展开，似是慨叹，似是落寞。
　　“我还是觉得，要试过才知道。”

　　关济勋再问：“你的中文名字？”
　　“我叫华齐芳，风华的华，齐眉的齐，流芳的芳。”

　　第二天，沈秋尘受关济勋指派，给顾公馆去电话，通知华齐芳下周一来上班。
　　那天晚上，关济勋梦到白天,在致远集团人力资源办公室，那女人对他说：“能不能满足我，我得试了才知道。”他心里一颤，不知怎么场面又换到那天她听到电话里女人声音，左颊梨涡一浅笑容流露，眼中却又流出眼泪的场景。
　　她和顾家这种衣食无忧的家庭有亲缘关系，为什么又在海外辗转流离？
　　她在无人不知的NY投资工作，一路顺风顺水，为什么自己又自动退出了？
　　她连国籍这种东西也都没有了，可又要回到北京这个暌违已久的故地生活，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
　　还有自己留给她的那条方巾，她还记得么。

　　周日这天晚上，华齐芳失眠了。
　　她从床上披衣起来。把落地窗前的窗帘拉开，坐在垫满靠垫的圈椅上看着窗外。
　　这种时候，她确实不太想退出。致远集团就好比一个末路王朝，辉煌之时她已经错过；如今百废待兴，和她一起应聘的，想必都抱着当元老的心思。她也一样，亲眼目睹一个企业的成长，应该是一个商人最有成就感的事了，就好比自己亲手去养大一个孩子。对于亲手养大的孩子，当然怎么看怎么喜欢，说是这一身荣辱之所系也不为过。
　　她只是有点犹豫，这份工作是不是真的适合自己。
　　先不说她才回国，对于一切都很不熟悉。单看今日沈秋尘，身兼销售和人力两个部门的主管对自己的态度，想必也是知道她是因为顾氏的关系才有了面试机会。那个关总刚上位，沈秋尘若是想掌权，只需咬住华齐芳人年轻、资历浅，她还是要拖后腿。可这个位置，她倒是真的很感兴趣。
　　原来在美国上学的时候，她不知道该去学医还是从商。顾君临就教她抛硬币。
　　他们兄妹俩窝在house的壁炉前面，两个人手里都捧着热可可，就着壁炉烤火取暖。
　　正面学医，背面从商。
　　她连抛两次，都是正面。
　　要抛第三次的时候，顾君临忽然开口说：“你已经选了。”

　　对。
　　她只是没勇气承认。
　　其实现在，她也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