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寺的御守》华玫

3、第三章

　　1948年4月中旬，李淑琴跟随父母去了台湾。临走的前几天，淑琴把消息告诉了惠三。

　　当时，时局动荡，人心惶惶。早在两个月前，淑琴的父亲就接到了总公司的命令，要他组织高级员工撤往台湾。淑琴的父亲亲自确定撤离人员名单，亲自发放赴台机票。直到该撤离的人员都撤得差不多了，他让妻子和女儿作好准备，准备撤离。

　　那天，淑琴最后一次来学校上课。

　　上午，上完第一节课，淑琴拎着书包来找惠三。她问惠三能不能旷一天课，陪陪自己。明天，她就要走了。

　　“行，走吧。”惠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连假都没跟老师请，连书包都没回教室拿。

　　惠三和淑琴的学校，离中山公园很近。步行的话，十五分钟左右就能到。惠三和淑琴沿着原来的关东军司令官官邸，慢慢往中山公园走。

　　公园门口，惠三买了票，两人并肩进了公园。

　　“明天，学监会说你吧？”学校的学监出了名的严厉，淑琴有些为惠三担心。

　　惠三把双手插在裤袋里，望着远方笑了一下，“没事。”

　　二人没再说话，沉默地向公园深处走去。

　　公园里，人很少，动物也见不着几只。猴山上没猴子，狼圈里看不见狼。孔雀笼里，倒是真有只孔雀，只不过脏兮兮的，尾巴上的长羽没剩几根，黯淡无光地拖在身后，一看就是只上了岁数的老孔雀。

　　老孔雀孤独地在笼子里踱着方步，不时将头忽然向左，忽然向右地转动，像在寻找伴侣，又像在寻找欣赏它的知音。

　　最后，二人停在了一个小小的池塘边。池塘边有一棵高大的柳树，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勉强合抱。四月中旬的长春，万物刚刚复苏，空气中还残留着冬的寒意。柳树的柔条，刚冒出一点绿芽，在不算温暖的风中，轻轻摇摆。

　　“惠三，”私下里，淑琴还是叫惠三原来的名字，“明天我就要走了，这个送给你，作个纪念。”淑琴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件小小物什。

　　那是一只小小的深紫色绢袋。长方形，扁扁的，绢袋上，竖织着五个清秀的汉字：清水寺御守。

　　“这是清水寺的御守，很灵，我阿姨前年给我们邮来的。我家一人一个，这是我的，送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永远平安。”

　　惠三双手接过御守，“谢谢。”

　　清水寺在京都，相传是玄奘大师的日本弟子慈恩所建。御守，就是平安符。清水寺的御守，在日本份外有名。

　　“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淑琴绞着衣角，声音和她的面孔一样忧伤。

　　惠三低头望着手中的御守袋，“不知道。”

　　眼泪从淑琴的眼中流出，“大概再也见不着了吧。”她望着自己绞着衣角的手，像说给惠三又像自言自语，“我不想走。我想天天都能看见你，想天天和你一起上学、放学，想听你说话，想看你对我笑。以后还想和你一起上大学，念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在同一个班。”

　　惠三愣了，抬眼望向淑琴。

　　淑琴依然盯着自己的手，“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不敢说，不好意思说。可是如果现在不说，将来怕是再也没机会说了。”说到这里，她抬起了头。大而黑的眼睛里，闪着真挚纯洁的光，“我喜欢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喜欢我吗？”

　　惠三没有回答，仰起头，去看阴沉沉的天。他的嗓子很难受，鼻子很难受，眼睛也很难受。

　　过了一会儿，当他感觉不那么难受时，他收回目光，正视了淑琴的眼晴，“喜欢。”他轻声说。

　　淑琴看着他笑了，笑出了两颗大大的眼泪，“有多喜欢？”

　　惠三认真地想了下，“像我爸喜欢我妈那么喜欢。”他记得父亲曾跟他和哥哥们说过，很喜欢很喜欢他们的妈妈。他自己也很喜欢很喜欢淑琴。

　　“下个月我就17岁了，”淑琴吸了下鼻子，“我妈说，她17岁那年遇见了我爸。”

　　惠三的心，怦地一跳。紧接着，他听到了淑春伤感的声音，“可我7岁的时候，就遇见了你。”

　　“到了台湾，好好读书。”惠三打断了她，不让她再说下去。他不想在女孩子面前流泪，他觉得那很丢脸。可是如果淑琴再继续说下去，他一定会流泪。

　　淑琴抬起头，直视惠三的眼睛，“你会想我吗？”
　　“会。”
　　“会想多久？”
　　“直到世界上再也没有我。”惠三望着手中的御守袋，沉默了片刻，平静地说。

　　淑琴哭出了声，“我不想走，不想走……”

　　惠三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他对淑琴深深地低下头，让淑琴从他头上拔根头发下来。

　　淑琴困惑地望着他，不明所以。
　　“拔呀！”惠三催促道。

　　虽然不明白惠三要干什么，不过淑琴最终还是听话地拔了一根。惠三从淑琴手中接过头发，让淑琴也拔一根她的头发给他。

　　淑琴更迷惑了，“干什么？”
　　“别问了。”
　　“你拔吧。”淑琴把脑袋凑近惠三。

　　惠三从淑琴的头上拔了根头发下来。淑琴的头发不很长，和下巴平齐，是标准的童花头。惠三把淑琴的头发缠在自己的头发上，绕了几圈，最后小心地打了个结。

　　“这样，我们就永远都在一起了。”惠三举着打好结后的头发，给淑琴看。

　　淑琴盯着那束头发，流着眼泪，微笑着使劲一点头。

　　两个人在中山公园里游荡了一天。在这一天里，淑琴又从惠三和自己的头上分别拔下了一根头发。学着惠三的样子，她很细致地把两根头发绑缠在一起，珍重地包进一只白色的小手帕，放进上衣口袋里。

　　夕阳西下，惠三和淑琴向公园出口走去。在公园的大门外，两个人停下了脚步。

　　“惠三，再见。我会想你的。”淑琴学着大人的样子，向惠三伸出了手。

　　惠三盯着淑琴的手看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去，把淑琴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再见。我也会想你的。”

　　两只年轻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很久没有松开。淑琴想，惠三的手真大真暖。惠三想，淑琴的手真小真软，像姥姥养的花猫的小爪子。

　　惠三永远记得淑琴离去时的情景：夕阳下，他按照淑琴的要求，站在中山公园的门口，看着淑琴离去。淑琴边走，边不时回过身来，向他使劲地挥手，“惠三，再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