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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六章 ...

  •   景皓本想说皇叔这般穿着就好得很,不必费心更换,但一对上自家叔父眼角眉梢压抑着的怒气,又讪讪地将话咽了回去。

      自幼朝夕相对虽然叫叔侄两个亲近非常,但长辈的积威也不容忽视,他叔父虽然惯来温和宽柔,但时至今日,无论是朝廷内外所有一听到他把声气放得极软慢慢说话就不敢抬头的内官外臣,还是天子本人,都知道他并不只是个儒雅温文的淳德君子。

      公认的淳德君子那天被他一句“倘若先生不为朕将出京的事情圆过去,朕现在就让龙骧卫把梅青川拖到东市当街杖杀然后抄家”威胁地气急败坏又毫无办法,现在应该还在喝养心汤顺气。

      不过他现在也确实需要稍稍整理思绪,想想要怎么向他的叔父说明自己面对的困窘。想念诚然是真,但尚不足以让他抛开了朝中政务赶到禹州来,虽说豫地原是京畿赤县与洛阳近得很,但若是想念真的是这么重要,他早两年就来禹州的豫王府认门了。

      于是干脆地应了声,由那唤作琉璃的女子领自己向一旁房中去。

      景皓先前便注意到,这个琉璃与方才他皇叔支使的那个琳琅穿着都不同于别的侍女,似是王府的女官,便随口问道:“女史?”

      琉璃便笑了,俏生生的:“陛下圣明,一眼就能瞧出来。”

      她笑起来有一种宫中女官所没有的活泼洋溢,很是讨喜,景皓打量了她一眼,又问道:“亲王藩邸,女史一般设有两人,另一个可是那琳琅?”

      “是珠玑。”琉璃眨了眨眼,很轻快地道:“琳琅姐姐可是内司女官,王府上下数她说了算,明乐总管和明喜总管都对她客客气气的,除了环珮姐姐是彤史,我们都要听她的。”

      景皓点了点头,心里对这个丫头颇有几分喜欢,自从苏世儒去后,已经许久没有人这么亲切地和他喋喋不休地说些闲话了。

      又忍不住琢磨了一下他皇叔府上这几个执事女官的名字,环珮琳琅,琉璃珠玑,倒真是……珠玉满堂,流光溢彩。

      另外几个不知道,这个琉璃就确实玲珑剔透,可爱讨喜,让他想起了波斯进贡的那几个雕镂精致的琉璃碗盏。

      待进了一个布置得十分考究的房间,琉璃告了声罪出去吩咐什么,景皓闲闲扫了一圈,目光停在了正中间挂着一幅工笔的雪霁山茶图上。

      年轻的天子虽然不好丹青,但自幼长于宫中,惯见珍品,眼界极高,鉴赏之力还是有的。眼前这副工笔佳作得甚有名家风范,山茶线条灵动,花枝老而不苍,干而不损,叶尖虽尖不锐,隐有锋芒却终是深藏其中。花色渐层渐染,虽深不重,能见花之通透,叶色以青为底,然层层罩染,能见叶之厚挺,其上雪点立且不散,细腻典雅,当真不凡。*

      奇的是这么好的画居然没有落款。景皓身为天子,眼界非凡,不由琢磨起了技法,而此画作者用笔殊有别致,好几个丹青圣手的名字在他脑海中闪过,但都对不上。

      “王爷喜欢下雪。”琉璃端着一个银盆进来,看到景皓正在看那副雪霁山茶图,俏皮地笑了一下,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正月那场大雪的时候,王爷还亲手在后院堆了个雪人儿玩。”

      景皓闻言先是一愣,下意识地想笑,又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堆雪人这么童稚活泼的事情和他的认知相去太远,更不适合他叔父。何况他的叔父体虚畏寒,杵在雪地里胡闹可不是养生之道。

      但他更多地是在脑海里描摹起了那副画面,那个姿容端华的男人有着和自己一般浓密舒长的眼睫,沾上雪屑后,当别有一番静好的动人。

      年轻的天子咂摸了一下,再看向窗外那初夏时节已经开始有些刺目了的日光时,就有了点全无道理的怨念。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雪啊冰啊什么的,其实和他叔父一贯的喜好一脉相承,总不过是这样而已:洁白莹润,剔透简洁。

      这种一成不变的喜好干净得简直……可笑。

      他闭了闭眼,永寿殿外被杖杀的宫人太医他的叔父没有让他看,但苏世儒被抬出宫时,他是追上去亲眼见到过的……他不是在怨恨着什么,只是渐渐地发现可能有什么东西和他一开始所知道的全然不同,但这并不值得在意,他付出的感情不是给一个假象的,他知道那个男人有翻云覆雨定国安邦的手腕,但他只是觉得骄傲。

      因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没用那些手段来对付过自己,这就足够了。

      轻轻叹了口气任由琉璃伺候着沃面净手,他忽然意识到琉璃进来的时候说的那句话似乎有些别的含义,很是惊异地问道:“这画是……出自皇叔之手?”

      俏丽明媚的女史则惊异于他的惊异,颇有几分疑惑地道:“当然是王爷画的。王爷精于丹青之道,尤擅工笔。在洛阳的时候忙于政务,画得不多,就封藩邸之后清闲了下来,无事就常练练笔。”

      景皓张了张嘴,霍然转头去看那副雪霁山茶图,越看越无法抑制地觉得荒谬,他认识了他皇叔快二十年,可他竟不知对方雅好丹青并且精于此道,到头来竟还是被一个女官无意间说破,心中纷乱,竟不知是哪般滋味。

      但旋即就释然了,毕竟善画不同于善书,长于书道的,哪怕是公文案牍都会被人轻易窥见风流,精于丹青的,却总不能在文书后面画些鱼虫花鸟。

      但释怀不代表不介意,他叔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就是另一番模样,他对此一无所知也无从知晓,虽然对方这样的模样他也喜欢得要死,但心里就是像是嚼了没熟的果子,酸倒了牙,又涩得抹都抹不开。

      景皓呼了口气,转身一脸轻松地道:“皇叔方才在做什么?”

      琉璃犹豫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奴婢可不敢嚼王爷的舌根子,陛下少时亲自问询便是,莫叫奴婢为难。”

      景皓看着她就觉得连心扉都开阔了不少,于是笑了笑也没再为难她。如果说刚才他还不明白他叔父怎么会把这么个活泼伶俐的小丫头任做女史,那他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坐下后喝了随手端了刚奉上的茶盏呷了口,年轻的天子脸色突变,似是想要吐出来,但这样直接唾出或是吐回杯中行径,与他自幼学习的礼仪行止相当不符,想要示意琉璃端痰盂过来,到底还是强咽了下去,紧紧皱着眉头看了眼茶盏里:“这什么……莲心?”

      琉璃垂着眼恭恭敬敬地应道:“王爷吩咐了,物候燥热,让给陛下上莲心茶去去火。”

      她这话说得恭谨柔顺,一点看不出刚才的俏皮活泼,又垂着眼,一副端庄大方的样子,但景皓觉得她现在恐怕是在偷笑。

      年轻的天子端详着手里的茶盏,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想他皇叔原来也能这么促狭,看了几眼又觉得手里这个茶盏长得眼熟,要不是盏中满满都是莲心茶,他估计自己会把这茶盏翻过来看看底部承明御制的字样。

      这当是他给他皇叔的诸多赐物之一,能在禹州的豫王府看到这东西,让他被莲心茶作弄的狼狈都叫微妙的喜悦盖过了,他终于在对方的生活中自己所触及不到的那一部分里找到了自己留下的痕迹,十分得意。

      然后他就听到了外面有纷繁的脚步声,一个他熟悉极了的声音淡淡道:“臣豫王颐请见。”

      景皓应了声:“皇叔快请进来。”想了想又道:“皇叔在自己府中,何必如此拘礼,倒叫朕过意不去了。”

      景颐应声进来时,全身的装束都已换过了。仍旧用玉簪挽着发,但已经将先前那支瑞芝簪换成了一支错金夔龙纹的如意长簪。那件样式奇古的描金凤纹银白锦衣也换成了件样式中规中矩的紫袍,腰上束着鸦青色银线回字纹镶边的厚缎宽腰封,勒出一段风流的腰线,长袍外还罩了一件同色的紫绡开襟,腰间悬一对双虎捧日白玉环,玉环上系着珍珠色的流苏,长垂近膝,随步琳琅。

      那锦袍的紫不深不浅,透着云霭的霞色,御用供奉的织物溢彩流光间,雍容不凡,而那白玉环却冲淡了这一身衣饰的贵气,流苏拂动间将烟紫的长袍衬出三分逸然来。

      这一身确实是十分得体的衣着,年轻的天子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果然只看到了一双墨色丝履,于是颇有些遗憾地伸手指了指身侧的那张太师椅:“皇叔请坐。”

      景颐谢了座,便有侍女端来了茶,先前景皓看见的那个叫琳琅的内司女官从侍女手中的托盘上接过茶盏亲自奉与景颐。景颐自接过了搁在案上,正要说话,景皓径自伸手端过了他的茶盏,揭开了盏盖看着碗里清澈艳丽的橙黄汤色,很是孩子气地撇了撇嘴:“大红袍?朕还当皇叔府上只有莲子心能泡茶呢。”

      说着就唇呷了一口,略品了品,而后感慨道:“怎么好像比宫里的贡品还好些。”

      前摄政王挑着眉看自家皇帝侄儿喝了自己的茶,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但眼底渐渐地晕开了一点笑意,许久摇了摇头,笑着对琳琅吩咐道:“再沏一盏来。”

      琳琅是个清丽高挑的秀美女子,看起来比琉璃年纪要大些,眉眼都透着温顺聪慧,大方端庄得让景皓想起了御苑里栽的胭脂点玉*。

      “恐怕是要比贡品好一些。”景颐淡淡笑着,一点都不避讳地道:“这是顶尖的一点大红袍,武夷天心岩上的老树,每年只产那么一点,不足供奉,且岁时不定,时多时少,故而州府不敢进贡——唯恐今年贡了五两,明年只产得三两,届时反而因轻慢见罪。”

      景皓微微一怔,旋即若有所思了一些,又呷了一口茶,细细品味了方才道:“朕明白的。”

      他叔父闻言点了点头,便垂下眼帘不说话了。琳琅又奉了一盏茶来,景皓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要解释一下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豫王府中。

      年轻的天子欲言又止了几番,有些委屈地说了个名字:“因为梅青川。”

      “梅青川?”前摄政王拨了拨盏盖,没有一点惊讶的样子,只慢慢地啜了口茶水,沉吟了片刻后很平静地道:“他是陛下的姨父,两榜进士,蔡太保门庭,所以臣当年……没有动他。”

      景皓把这当做是解释,这和他老师对他解释的一模一样,但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解释,他的叔父摆出一副就知道梅青川会出事的样子,但他看起来并不像是知道出了什么事。

      年轻的天子微微眯了眯眼,放缓了声气道:“朕为何而来,皇叔当真不知?”

      景颐偏过头看着他,然后笑着摇了摇头,用很淡然的语气道:“臣自还政后,一向恪守本分,已经……不问世事久矣。”

      他语气虽然淡,可这话由他说出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切,景皓心头一悸,蓦地隔着几案伸手握住了他叔父的手,那手一如既往的较常人要凉一些,像是会触手生温的白玉,这个动作有点亲密过了头,景皓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叔父缩了缩手,于是他握得更紧了些。

      他不喜欢他皇叔这样的淡然,不同于往日他皇叔还在朝中时那种处变不惊镇静自若的淡然,现在的这种淡然隐约透出了点世外方寸的澹泊,他忍不住把掌中的手握紧了些,生怕稍稍松了对方就会乘风飞去。

      然后他听到自己用很平稳的声音说:“朕差一点就杀了梅青川。”

      景颐闻言一惊,愕然地抬眼看着他,连手都忘记挣开:“梅青川可是宰执啊!”

      这样的反应显然出乎年轻的天子意料之外,他微微松了松手劲,但仍旧握着,未及说出下文,外间忽然有人道:“启奏陛下,洛阳急递。”

      景皓未及反应过来,景颐已经不动声色地乘着这片刻松动抽出了手,轻轻唤道:“陛下。”

      “让他进来。”年轻的天子点了点头,接过了进来龙骧卫递上的信封,随手揭开了火漆抽出信纸看了看,而后蓦地笑了,信手递予他皇叔:“是伯异阿兄的密奏,湘西告捷了!”

      但他的叔父接过后只是随手折好了放在案上,黑玉般的瞳子直望向他眼底,一字一句郑重地道:“陛下,梅青川可是宰执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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