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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美丽的漠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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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风好歹是这里遇到的最正常的人了,我很快跟他熟了起来,发现他其实还挺能说会道的。他喜欢看书,住院半年,院内图书室的书几乎都被他看光光了。聊起来天南海北什么都知道,看来漫游症并没有带走他原有的常识和知识。
想到反正还有一周齐浩的什么师兄才过来,于是我申请换病房,从重症区换到叶风的双人间内。本来叶风住的双人间是他家里人给他包下的,说是留张床方便有人来看他的时候照顾。不过半年了也没见人来照顾,反正也不用给床位费,我就不客气地搬了进去。
叶风也挺高兴在这里有个能聊天的人,但叶风的主治医生薛朝东却不同意我跟叶风过多接触。于是我跑到齐浩那里去告状,齐浩为了让我心情愉悦地接受他师兄的催眠,这种小事自然是顺着我的。不过在薛朝东医生紧皱的眉头中,我倒是看出了些端倪。
“你就没想过要逃出去吗?”一天夜里熄灯后,我问叶风,“那个薛医生收了你家的钱,当然要千方百计地把你留在这里,说是在治疗,其实他什么都没做嘛。而且你想想,你的漫游症是发生于一年前,也就是你大哥担任董事长的同一时间,分离性漫游症产生的原因有可能是因为当时你家里产生了大变故哦。”
分离性漫游症其实也属于人格分裂的一种类型,和我所患的分离性遗忘症和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有共通处。最容易引发分离性障碍的有两种,一是幼年时期的心因性创伤,一是突发性大变故。结合叶家的情况来看,叶风应该属于突发性变故带来的心理障碍,由于外界环境因素使他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压力,从而遗忘过去并逃离变故发生的场所,产生分离性漫游行为。
分离性障碍并没有专门的药物治疗途径,目前在临床中使用较多的都是心理动力学疗法,医生通过诱导患者释放压力和修复创伤的过程来进行人格整合,对于症状严重的会配合一些抗抑郁和抗焦虑的药物治疗。但总体来说,分离性障碍并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精神病范畴,更多的是偏向于严重的心因性疾病。
我之所以会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是因为我当年入院时还傍有精神分裂的症状。这次也是因为被抓回去之后在家闹得太凶,齐浩才建议住院观察并结合药物治疗。叶风的症状比我轻得多,根本无需药物治疗,只要定期跟心理医生沟通沟通就能行,完全不会影响到正常生活。以治疗名义把他关在精神病院里也太扯蛋了,正常人听了都会觉得是阴谋论,他一个智商160的居然还肯乖乖待在这里接受治疗,果真是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隔吗?
“其实……想不起来……也挺好的……”
想不起来,也挺好?
“过去的事,不一定都是开心的,能把过往清零重来,也是……一种幸福吧……”
美丽的漠视,精神上的防御和自我保护机制,我有资格说他吗?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呢?
“清零重来啊……我看你的智商也被清零了吧!”
我突然怒火中烧,跳起来跑到他床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说,“你就甘心这样过一辈子被人控制的生活吗?像牲口一样被人圈养在这里,为了逃避曾经发生的不愉快的事继续自我欺骗?”
我也曾经历过美丽的漠视,但现在我不甘心!我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是谁让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这些我都要知道!
“不愉快的记忆又怎样?为了逃避一段不愉快的记忆,就要把之前的人生全部颠覆重来吗?”
季雨阳对我说过,遗忘的记忆中一定有不愉快的事,但也一定有愉快的事。我当时还嘲笑他说怎么突然变文艺了,但他却一脸认真地告诉我,学长,愉快的事情也一并忘记,不可惜吗?
“很可惜啊!你之前二十几年的人生,难道还不比一时的悲伤重要吗?除了家人,你还有朋友,说不定还有恋人。喜欢你的人和你喜欢的人,这些人现在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在为你担心,你难道从来没想过吗?”
我已经分不清我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我自己说。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这才发现自己也是个混蛋。此时我的眼前浮现出季雨阳的脸,那张明明很帅,但看在我眼里却十分讨打的脸。他只是个单纯的傻瓜,正是这样的傻瓜,教会了我一些简单却真实的道理。
但我却伤了他,我对他下了重手,哪怕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伤他的也是我本人。
想见他,但又没脸见他。
“别……别哭了……”
叶风学着护士的样子,抱着我轻轻地拍着我的脑袋,跟哄小孩一样。真丢人啊,明明是去教训别人,现在却搞得自己如此狼狈。
正在我不知道该如何收场时,只听到啪地一声,所有光线一下子全熄灭了。虽说刚才屋里也没开灯,但走廊上和窗外的灯都亮着,光线从门窗中透进来,屋里也有一层薄薄的光。既然走廊灯和窗外的路灯都全灭了,是停电了吗?
楼里开始出现例行性鬼哭狼嚎,一些病人夜里也是开着灯睡觉的,现在突然停电,也极易引发精神上的不安,看来医生护士们又有得忙了。
黑暗中,我感觉到叶风抱着我的手开始颤抖。刚刚还在极力安慰我,现在却像是受了惊吓一样。是因为停电吗?难道叶风有幽闭恐惧症?
“怎么了?”
“没、没什么……”
“你抖得这么厉害……要叫医生吗?”
“别、别……”他紧紧抱住我,生怕我去按铃,“不要叫医生……就这样……陪我一会儿……求求你……”
立场转换,我立即忘记刚才自己还没出息地在哭鼻子的事,充当起安心抱枕来。走廊上,拿着应急电筒的医生护士们忙成一片,房间内的寂静反倒有种疏离感。然而我这个安心抱枕显然没起到安心的作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叶风不但没平静下来,反而颤抖得更厉害了。
“你没事吧?”
我开始担心起来,叶风平时看着挺正常,会不会不止是漫游症,还有其他病症?说什么他不用住院,没多大问题,我又不是医生,只凭着自己的症状来说别人,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吗?
“喂……痛……”
抱着我的手臂越收越紧,手指也掐进了我的皮肤里。我这才明白事情不太寻常,想去按铃,但我已经挣脱不开他了。
“呜……”
我感觉到他一口咬在了我肩膀上,虽然隔着病号服,但尖锐的刺痛感让我知道肯定流血了。他的十个手指也像是尖牙一样掐入了我的肌肉里,让我产生了一种会被吃掉的感觉。
“住手……叶风……”
听到我叫了他的名字,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松了口,却痛苦地靠着我的肩膀上喘息,在隐约的抽泣声中,我似乎听见他在说什么。
“叶风?你说什么?”
“……mother……killed me……”
英语?对了,在沈情的八卦中,这家伙可是16岁就上桥剑呢,就算遗忘了之前的人生,已经学会的知识还没有忘记。
但当我仔细听清他说了些什么之后,却感到脊骨发凉。
叶风在颤抖中口齿不清地念叨着的,是一首童谣。
My mother has killed me,
My father is eating me,
My brothers and sisters sit under the table,
Picking up my bones,
And they bury them under the cold marble stones.
之所以知道这首英语童谣,还是因为宁雪那丫头突发奇想要写什么怪谈小说——虽然她自己坚持说是我们学校的实录记载。我们聊天的时候谈到了鹅妈妈童谣,叶风念的这首便是其中之一。
妈妈杀了我,
爸爸吃了我,
兄弟姐妹坐在餐桌底下,
拣起我的骨头,埋在冰冷的石墓里。
内容暗黑而又残酷,宁雪喜欢是因为她中二病犯了,但叶风却不一样。这首童谣从叶风嘴里念出来,倒像是什么隐喻一般。
我果然是把叶风的症状想得太简单了,看来有必要去了解一下叶风的病历。不过我现在到底该不该按铃?叫医生过来的话,说不定叶风这几天会被隔离,我就没什么机会直接通过他本人得到情报。但不叫医生的话我又怎么办?他抓得我好痛的说!还咬人!
“这个时候就要任劳任怨,任打任骂,无论学长怎么讨厌我,我都不会放开学长的!”
我突然想起季雨阳曾经对我说过的话,我已经忘了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说的,但就像是直接在大脑内响起来一样,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于是我伸出手回抱住叶风,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就算没有明显的效果,也没有停下来。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我的手都快麻了,叶风身体的颤抖这才开始明显地减轻,掐我的力道也弱了下来。
终于松了口气,精神一放松,睡意也就立即袭来。我就这样靠在叶风身上睡着了,却错过了院内正在上演的一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