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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桃叶前渡·容螭 ...

  •   雁螭一下子惊醒过来,差点从梨花树枝上翻落下去。一树的麻雀被惊动飞开,隽霄山庄的后山上寂如幻世。

      怎么会梦见二十多年前的事呢?他望着春日里盛开满树的雪白梨花,恍惚。

      突然有巧如玉碰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雁叔,你这赔钱货,又在偷懒。”

      雁螭回头,只见身后的白花雪枝间站着个红衣墨发的女童,长眉凤目巧鼻朱唇,正带着三分邪魅看着他轻笑:“我要去告诉娘。”

      雁螭盾感头疼,“小眉,叔叔才从你娘魔爪里逃出来,你去找你哥哥玩吧。”

      九方小眉笑如春水荡漾,“九方翼在悬命洞陪爹爹玩,我去做什么?”

      雁螭一愣,“那……丁小羽那女人在哪里?”

      九方小眉眨眨眼睛,“也许溜出庄了。”

      雁螭惊坐而起,“又因为阿翼同主上炼毒给气走了?”

      九方小眉微偏了头,“我怎么知道。”

      雁螭看着九方小眉这张脸,忽觉岁月难耐——对他说这话的脸竟都多出两张了。他摇头干笑两声,招手唤来黑衣卫:“快寻夫人,先找老地方。”

      黑衣人领命而去,他也跃下枝头,对头顶上的九方小眉说:“去告诉爹爹你娘跑了,看看他同你哥哥是什么神情。每次都以为瞒得了她,哪一次成功过……”

      九方小眉轻笑,“那是哥哥笨,是我的话绝对在娘午睡时跑出来。”说完便红影微动,不见了踪影。

      雁螭看着空荡下来的梨花树,心里空明起来,突想起九方漓容曾经的话来——

      “难道从天机堡出来不好么,你可以有自己的生活,不必为他们的利益活着。你的生活比起兰陵绪,已精彩许多。”

      “报了仇又如何,你并不能夺回什么。若仅想让兰陵家的人痛苦,倒不如让他们活着。我想不出如何能让兰陵家的人比过这样的生活更可悲痛苦。他们不是人,而是器械。而你跟着我,只要不背叛,好好做事,今后我让你当左使,还可以娶自己看得上眼的女人,有什么不好?非要为无利的仇而拼命?”

      “你现在并不能真正体会,你需要时间,自己去看吧。”

      一阵为暖的春风吹过,梨花纷扬落下一大捧。

      雁螭微微一笑,“我看见了。”

      ×  ×  ×

      十八岁的自己听完九方漓容的话时满是不信,还说:“娘不能白死。”

      九方漓容笑,“害死你娘的庸医已被你杀了,记恨天机堡不过是个执念。”

      雁螭侧眼,“主上劝我作甚,你一向教我睚眦必报。”

      九方漓容摇头,“对象是天机堡便不同,让他们头疼比让他们死有趣得多。”

      雁螭不言语。

      九方漓容瞥他一眼,笑,淡淡道,“随你。”

      那时九方漓容刚除掉九方氏旁的子弟和女人,继任庄主之位不满一年,雷霆手段堪比当年的九方隽霄与风如歌,令人感服。隽霄山庄的下属从来不惧主上残戾,他们只心服于真正的强者,忠诚于真正有能力领导他们的人,而九方漓容显然是这样的人。雁螭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样的风气感染,只觉亦师亦主亦友的九方漓容,总让他越来越能放心效忠、信任。九方漓容做事总算无遗策另辟蹊径而行,用最冒险却最安全的法子险象环生,一次次将各种利益收入掌中,稳稳当当。慢慢地,一开始对他计谋的怀疑渐渐消除,到后来只沉声应下,然后问清细节便去办事。

      他也是九方漓容最得力的下属,从未办错过一件事。九方漓容常说:“不愧是雁螭。”

      二十一岁,雁螭同九方漓容一同前往苗南,联结苗南合罗教施力。这一行发生了他不想让丁小羽知道的故事。他不想让丁小羽直到,他也有对不起的人。

      那一日他奉命前往苗南桑氏部落缔结盟约,经过良江之畔时忽闻少女歌声清越动人:“良江之畔觅良人哎,撒了渔网罗他回。良人你呀在何方哎,今夕何夕得相见哎——”

      另有许多声音洪亮地对唱:“姑娘莫把面纱揭哎,哪个看了不心动。姑娘你呀在家等哎,今夕此夜共看月哎——”

      原来正是孟娘节,便似中原七夕,苗南男女总爱以对唱来博换心意。雁螭觉得运气还好,过江桥时便稍走得慢了些,留心来听。

      此时却听见一阵娇笑,开始那清越动人的女声又唱起来:“嘿——桥上可是良人走哎,走到彼岸请你留。良人你呀莫要走哎,我家有酒留你醉哎——”

      雁螭一愣,没想到自己被调戏了,于是便用散漫地语气说:“桥上不是良人行,走到彼岸不能留。姑娘你呀莫要等,你家有酒不能喝。”然后便继续走。

      他走了几步抬头,只见一个雪衣银氅的女子从靠岸的画舫上跳下,佩环银饰叮当作响地来到他十步开外的面前,柔白的面纱外只露一双清纯水亮的眸子,柳眉弯弯,正看着他。

      她骄横地问:“你是谁,竟敢拒了我的邀约!”

      雁螭挑着眉毛嗤笑:“莫非姑娘还恨急了要嫁我不成?”

      她一时没话来驳,想了想才道:“你,跟我回去见阿爹!”

      雁螭摇头,“我又不喜欢你。”

      她一跺脚就上前来抓雁螭,可江上索桥一荡,面前已经没有人了。片刻,戏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苗南女子好有意思……别了。”

      她回头,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消失在江风里,良江水声堙没他的声音。

      ×  ×  ×

      雁螭独身前往桑氏部落首长桑全之家,桑全为人精诈,事情很不好谈,谈了半日双方都没有要松口的意思。这时突然有下人报说桑二小姐归了,然而下人话音还未落,便撞了帘走入一个雪衣银氅白纱掩面的女子,用清越的声音气呼呼地对桑全说:“阿爹!今日良江畔竟有人拒我!我本——”她美目突然扫到雁螭,吓了一跳,“你,你怎么在这里!”

      雁螭也没想到还能遇见这个女子,抽了嘴角,“呵,这还真巧了。”

      桑二小姐猛地低下头,“你不跟我见爹爹,却自己跑来了……这,这是什么意思!”

      雁螭心里一突,你不是误会了我要提亲吧,“我奉命来与桑首长商议大事,失礼了。”

      “大事?”桑二小姐惊得又抬头看了他一眼,头又埋得更低,“你,你,我,我们才见过一次,这哪能……”

      雁螭好笑,喝了口酒,不多解释。总之,也待不了多久了。

      见他喝酒,桑二小姐又紧张,“你,你还喝我家的酒……”

      “珞笙!”桑全终于出言,“雁公子是贵客,来部落商量结盟事宜,休得无礼。”

      桑珞笙眨了眨眼睛,“是,女儿下去了。”她转身出去,临打帘时回头,柳目弯笑,看了雁螭一眼。

      雁螭的任务便是说服桑氏与共氏部落同意合罗教的结盟,这两个部落是苗南最强大的群族,在合罗教中占极重的位置,这里事毕,九方漓容控制苗南便容易多了。可在西南地区,部落若选择联合,只能联姻。谈了两日才说通桑全,桑全便与共青谈定将桑家大小姐桑珞笛嫁与共青的三儿子共融。

      但这中间出了件事,那就是桑珞笛不愿嫁给共融,因为共融是个声色犬马的莽夫。所有的结盟事宜俱因此耽误下来,九方漓容传书说实在不行就把桑珞笛喂了乱神药扔过去,或者以重金相诱。重金已试过无效,雁螭正在考虑是否真的要用乱神药,桑珞笙却突然出现了,兴高采烈拉他去图拉狩猎大会。雁螭不耐烦甩开她的手:“我说姑娘,我还有要事在身,放过我吧。”

      桑珞笙面纱外的双目满是笑意,“有趣的中原人,你若陪我这一趟,我准让你们的事顺利。”

      雁螭一愣:“你有法子劝你阿姐嫁人?”

      桑珞笙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山人自有妙计。”拉着他就跑,“你是我的良人,我自然帮你!”

      雁螭头疼:“谁是你良人!你先帮了我我再报答你!”

      桑珞笙笑嘻嘻地看他:“你当我傻么,你没心没情,到时便如火蝶飞了,我何处寻我的良人?”

      雁螭无法,“你倒说说,要怎么说服她?”

      桑珞笙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洋洋:“阿姐最疼我,只要我求她,说她若不嫁我便要嫁,她一定答应自己嫁!你们说都没用!”

      雁螭想了想,觉得可行,于是飞书九方漓容说明因果,随她去了。反正狩猎不过一日的时间。

      一切都是正常的,如果他们入雪川猎雪豹的时候没有遇见雪崩,那什么都会按照预计的发展,成为丁小羽想象中雁螭年少轻狂,同苗南妖女纠缠一场就此别过的佳话。

      可是当丁小羽说出这想象时,九方漓容只说:“那只是故事。”

      真实是,雁螭同桑珞笙被迫向川侧跑,然而无论雁螭有多好的轻功,也不可能横越千丈冰壁,两人最终被封在雪川里,雁螭冷冷看着身边的女子:“你真是孤绝煞星转世,老天专派你来克我!”

      桑珞笙也十分后悔,低着头说:“对不起,不是我拉你来,死的就只有我了。”

      雁螭一愣,随即道:“你可不能死,你还要去劝桑珞笛出嫁。”

      雁螭开始尝试以烈焰掌拍开封住川口的雪,无奈只是蚍蜉撼树。为不引起更大的雪崩,他只能住手。山里连树都被雪埋了,生火都找不到工具。他无奈,虽觉得丢脸,却也只能抬手,用信号弹放了枚烟花,等待救援,随口问桑珞笙:“你父亲会派人来救你的吧?”

      桑珞笙点头,“一定会来。”

      入夜的时候,没有武功的桑珞笙冻得直颤。雁螭怕她冻死没人去劝桑珞笛,只能烧真气给她暖手。没有用,他犹豫了一会儿,只能抱着她。

      桑珞笙一惊,“你,你不用这么做,我……”

      雁螭嗤笑,“别误会,我是怕你死了没人帮我劝桑珞笛。”

      桑珞笙想了一会儿,“这样子你怪不怪我?”

      雁螭毫不停顿,“怪。”

      桑珞笙十分担心,“那你是不是不会娶我了?”

      雁螭漠然,“我本来就不会娶你。”

      桑珞笙着急,“那怎么行!我要嫁给我的良人,你是我的良人,你怎么能不娶我?”

      雁螭凉薄地笑,“姑娘,这世上没有什么良人。”

      桑珞笙摇头,“骗什么人,你明明是我的良人,我明白。”

      雁螭无语,“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不娶你。”

      桑珞笙水灵大眼里失落起来,“为什么!我唱歌很好听的!”

      雁螭乐了,“行啊,唱来听听。”

      桑珞笙想了想,张口唱歌,声音娇美清丽,宛转悠扬:

      “鼓更更,月初升,溜谷的妹子盼良人。琴声声,作舞登,良人要久等。
      唱遍了十个孟娘节呀,他再桥上合一句。妹子上前问良人,良人不听妹邀去。
      妹子万莫急啊,世世的良人要用心等,他的心儿若火蝶,不安就飞去了哎。
      良人就打良江过,你莫错过了哎,要学孟娘拉夫归,生生这一人哎……”

      这是流传许久的《孟娘情歌》,桑珞笙越唱心情越好,拉着雁螭说:“你看你看,就是你打良江过时合了我的歌,还不听我邀,我的良人就是你啊!”

      雁螭好笑,“早知道真该牵了狗去嚎两嗓子。”

      桑珞笙眨眨眼睛,“其实要是出不去也好,我能同你死在一处,还是很欢喜的。”

      雁螭十分嫌恶地,“谁要和你死在一处,我的人会来救我。”

      桑珞笙又失落了,“反正我们都要成婚,你——”

      “没人要娶你!”雁螭不耐烦望了眼天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从这鬼地方出去……”

      桑珞笙看了看他,想了一会儿,突然解下面纱。只见她鼻子小巧,樱唇泛粉,一张脸如苗南上好的甸玉,玉琢无瑕。雁螭忙别开脸,拧起眉头,余光都不敢看,“看了脸也不娶你。”

      桑珞笙咯咯地笑开,“不娶就算了。不过我第一次让别的男人看见脸,一定要是良人。这次若有命出去,就算你救了我,我总要报答你的。”

      “你帮我解决了共融和你姐姐的联姻我就谢天谢地了。”见她不在执着于嫁给自己,雁螭终于松口气。

      ×  ×  ×

      雁螭再度醒转已是在马车上,对面坐着九方漓容,正执卷看书。

      一切摇摇晃晃,像梦境,让他觉得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好似从未存在过。

      九方漓容瞥了他一眼,没别的表情,“活了。”如此算是良久未见的招呼。

      雁螭奇怪:“我怎么从雪川出来的?……桑珞笙呢?”

      九方漓容示意他的腿,“你运功保住桑珞笙,一双腿差点废在雪里。她倒是比你好了不少,早醒了。只不过,我去的时候你二人都冻得不成样子,她么……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声了。”

      “什么?……”雁螭一惊,“那联姻的事呢?”

      九方漓容想了想,“桑珞笙哑了,不想让共融糟蹋她姐姐,自己答应嫁过去。”

      雁螭微微有些愣住,“她……自己嫁?”她不是,说要等良人么……

      九方漓容奇怪地看他一眼,“桑家有女儿嫁过去就行了,是谁很重要么?”

      雁螭回不过神,“她,哑了?”那么好的嗓子,今后……再也不能唱歌?

      九方漓容一边打量他的神情一边点头,“我本来还有心看一看,但忙完你的腿,嫁车都到共氏部落头上了。”然后似想起什么,扔过去一个木牌,“她留了东西给你。”

      雁螭接下来看,上面刻着“赠与良人”,字迹幼稚,应该是她小时刻的。

      九方漓容摇头,“想不到你也遇见此类事……她是不是,拿走了你的左使令牌?”

      雁螭一摸腰间,果然是空的。他沉声:“请主上责罚。”

      九方漓容笑得古怪,“你不肯听我的用乱神药,因为一时的仁慈心软变了计划,桑珞笙已是最好的惩罚。”

      雁螭心里一突,说不出任何话来,身子渐渐靠回车壁上,俊眉紧锁。

      ×  ×  ×

      “难怪了雁螭后来那么听话……”

      夏雨落后,丁小羽躺在抚柔牌楼上的摇椅里摇啊摇,“后来呢?”

      九方漓容喝一口茶,“雁螭后来去那边办事时去找过桑珞笙一次,似乎想要带她回来。不过我见他神情不济,想必没有成功。”

      丁小羽奇怪:“雁螭果然还是喜欢桑珞笙的么?”

      九方漓容笑,“他流着怎么样的雪,怎么可能对那女人动那样的感情。”

      “不过是,愧疚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桃叶前渡·容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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