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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地铁里的满格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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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高峰的三号线像灌了铅的沙丁鱼罐头,每一次进站减速都带着剧烈的摇晃,林砚被挤在两节车厢的接缝处,后背死死贴着凉得透骨的金属板,板缝里漏进来的风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冻得他打了个哆嗦。左胳膊被旁边姑娘的帆布包带勒出一道红痕,包上挂着的玩偶挂件晃来晃去,时不时蹭到他的手背;右脚尖已经被踩了四次,最后那下力道极重,是个扛着双肩包的学生,慌慌张张说了句“对不起”,就被人流裹挟着往前挤,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
车厢里闹得像菜市场,有人举着手机扯着嗓子打电话,抱怨老板画的饼比脸大,加班加到快猝死;有人低头刷着短视频,笑声刺耳又突兀;还有年轻妈妈抱着哭闹的孩子,一边拍着孩子后背哄,一边对着电话那头叹气,说“今晚又得晚点回家”。林砚皱着眉,鼻尖裹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孩子的奶香味还有远处传来的煎饼果子香,混在一起成了种让人窒息的味道。他指尖捏着的外卖单早被揉得不成样子,上面“黄焖鸡,多香菜少辣,务必晚上七点前送到公司”的字迹晕开了大半,老板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还亮在手机锁屏上,末尾的红色感叹号像根针,扎得他眼睛疼——这个月的全勤奖已经扣了两次,再扣五十,房租都快凑不齐了。
他烦躁地把纸团塞回外套口袋,指尖刚伸进去,就碰到了个软乎乎、暖融融的东西,是那条没织完的羊绒围巾。围巾是浅灰色的,羊绒线摸起来细腻软糯,只是针脚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拆了又织的痕迹,边角处磨得起了层薄球,上周送外卖时蹭到的油渍还浅浅印在上面,洗了好几次都没洗干净。
这是外婆留给他的东西,也是他那双“怪眼”的根。
林砚的右眼轻轻眨了眨,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红影,那是异能苏醒时才会有的细微反应。他抬头扫了眼车厢,眼前瞬间多了些旁人看不见的光影:刚才踩他的学生头顶飘着团淡蓝色的光,数值停在“42”,光里隐约能看到一本皱巴巴的试卷,还有个女生委屈的脸——大概是跟好朋友闹了矛盾,没好意思道歉;打电话抱怨加班的男人头顶是“68”的黄光,碎片里是他年迈的母亲坐在门口张望的身影,手里攥着件织好的毛衣,该是没来得及回家陪母亲吃顿热饭;就连哄孩子的年轻妈妈,头顶也悬着“35”的粉光,是没跟丈夫说“其实带孩子也很累,想被心疼”。
这些光,他看了五年了。
五年前的夏天,他还没毕业,暑假总赖在外婆住的老巷里。老巷窄窄的,两边的墙爬满了爬山虎,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外婆家的院子里种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一到夏天就开满了白色的槐花,风一吹,花瓣飘得满院子都是,香得人心里发暖。外婆总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摇着蒲扇,要么织毛衣,要么帮老街坊们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做完的事。
那时候他还看不懂这些光,只觉得外婆是个厉害的人。有次隔壁张奶奶红着眼圈来找外婆,手里攥着一沓信纸,哭着说“我跟我闺女闹别扭三年了,当年她要嫁去外地,我拦着她,说她不听话,现在她不跟我联系,我心里堵得慌,其实我就是怕她受委屈”。林砚蹲在旁边啃西瓜,突然看见张奶□□顶飘着团粉中带红的光,数值跳在“76”,光里是张奶奶偷偷抹眼泪,对着闺女照片发呆的样子。他指着那团光问外婆“奶□□顶有光”,外婆没抬头,只是把蒲扇往他这边歪了歪,挡住刺眼的阳光,声音温温柔柔的:“那是人心底攒着的遗憾,没解开的结。张奶奶的结,是没跟闺女说句软话,没告诉她自己的心思。”
那天傍晚,外婆带着他和张奶奶,去了张奶奶闺女住的小区。看着张奶奶把信纸递到闺女手里,哽咽着说“闺女,妈错了,妈想你”,看着母女俩抱在一起哭,林砚清楚地看见张奶□□顶的“76”慢慢变淡,最后变成了透明的光影,散在了风里。外婆揉着他的头笑,指尖的温度暖乎乎的:“砚砚,这光不是谁都能看见的,咱林家祖辈都是干这个的,算是‘遗憾摆渡人’。帮人把没说的话说透,没做的事补全,心里的结就开了,光也就散了。这不是啥义务,是心意,能帮就帮一把,积点暖。”
那时候他年纪小,只觉得外婆厉害,没把这话太放在心上,只当是老人口中的碎碎念。直到外婆生病住院,直到那个让他后悔一辈子的凌晨。
外婆是突发脑溢血住院的,住院前还在给她织围巾。外婆年纪大了,眼睛花得厉害,织一会儿就得多揉几下眼睛,有时候织错了针脚,就得拆了重新来,一条围巾织了快半年,还只织了半截。住院后,外婆总念叨着“围巾还没给砚砚织完”,林砚每次去看她,她都攥着那半截围巾,拉着他的手说“工作别太累,按时吃饭,别跟外婆似的,有话没来得及说,有事没来得及做”。
那天他在公司加班,老板催着要方案, deadline 就在凌晨,整个办公室都忙得鸡飞狗跳。手机震了好几次,他抽空看了眼,是外婆打来的,想着忙完这阵就回拨,顺手把手机调成了静音,转头又埋进了密密麻麻的报表里。等他熬到凌晨两点,终于把方案交上去,揉着发酸的眼睛回拨外婆的电话时,听筒里只有冰冷的忙音。他心里咯噔一下,慌得手都在抖,连夜往医院赶,可到了病房,只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单,还有床头柜上放着的半截围巾,以及护士递过来的一张纸条——是外婆清醒时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砚砚,别难过,外婆没事,围巾没织完,你自己添点线,照顾好自己。我的遗憾是没织完围巾,你的遗憾,要早点解,别等。”
后来他才知道,外婆那天凌晨感觉不舒服,想跟他说说话,想让他来陪陪自己,可电话没打通。等医护人员发现时,已经晚了。
外婆走的那天晚上,他攥着那半截围巾,在空荡的病房里坐了一整夜。天快亮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右眼发酸,抬手揉了揉,再睁眼,就看到了外婆留在病房里的最后一缕光——淡红色的,数值停在“98”,光里是外婆坐在槐树下织围巾的样子,嘴角带着笑,还在念叨“砚砚快回来了”。没一会儿,那团光就碎了,像被风吹散的槐花瓣,飘得无影无踪。也是从那天起,他的右眼就能清晰地看见每个人头顶的遗憾值,而他自己的遗憾值,永远停在了“99”,鲜红的数字,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怎么都降不下去。
这五年里,他靠着打零工、送外卖过日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累得喘不过气。他见过太多人的遗憾,有轻有重,偶尔也会顺手帮一把——比如帮忘给弟弟买礼物的护士带份零食,帮没敢跟老师认错的学生递上检讨,帮没来得及跟爱人说爱的年轻人传句话。每次帮别人把遗憾值降下去,他心里都会莫名的暖一点,可自己头顶的“99”,却始终纹丝不动,那一点没补上的遗憾,是没接到外婆的最后一通电话,是没跟外婆说句“我来了,我陪着你”,是没吃外婆煮的最后一碗鸡蛋面。
他也犹豫过,不想管别人的闲事,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哪有心思帮别人解结。可每次看到那些接近满值的红光,看到那些被遗憾困住、整夜难眠的人,他就会想起外婆的话,想起外婆坐在槐树下温柔的样子,想起自己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
视线再次飘向前排时,林砚的右眼酸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心里也泛起了涩意。
佝偻的老头缩在不锈钢扶手杆旁,整个人瘦得像根枯木,灰布衫洗得发白,肩线磨出了毛茸茸的边,后颈的褶皱里卡着些没洗干净的白灰,一看就是常年干重活的人。他的头发全白了,乱糟糟地贴在头皮上,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枯树枝似的手死死攥着个藏青布包,包角已经褪成了米白,上面缝着三块颜色各异的补丁,藏青的补丁缝在藏青的布上,米白的补丁补在磨损的边角,还有一块洗得发白的碎花布,缝在包的正面,花纹已经模糊不清,看着像是用年轻时穿的旧衣服剪下来的布料。
而老头的头顶,正悬着一团烧得人眼疼的红光,鲜红的数字“100”在光里跳动着,几乎要穿透车厢的天花板,比站台的红灯还要刺眼。
林砚的呼吸猛地一滞,这是他五年来,见过的第二个满值遗憾。上一个是去年冬天,在医院的走廊里,一个穿病号服的老爷子,头顶的“100”裹着刺骨的雪光,光里的碎片是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英姿飒爽,却再也回不来了——那是老爷子战死在边境的儿子,老爷子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跟儿子说句“我不怪你去当兵,你是爸的骄傲”。那时候他刚送完外卖,冻得浑身发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可还没等他开口,老爷子就靠着墙闭了眼,头顶的红光“唰”地一下就灭了,像被寒风瞬间吹熄的烛火,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种无力感,他至今还记得。
现在这团火,就烧在眼前这老头的头顶,红得发烫,红得让人心慌。
林砚盯着那团红光看了足足三站路,地铁每摇晃一次,红光就跳动一下,光里的记忆碎片也越来越清晰:冒着袅袅白气的粥锅,锅里的粥翻滚着,飘着淡淡的米香;泛着冷光的白色厨房瓷砖,瓷砖上还沾着几滴溅出来的粥渍;一个扎着麻花辫的老太太,穿着朴素的碎花衫,手里端着一碗热粥,正笑着往餐桌走,脸上的梨涡浅浅的,眼里满是温柔——可下一秒,老太太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瓷砖上,手里的粥碗碎了一地,热粥洒了满身,而老头站在旁边,脸上满是怒火,嘴里还在吼着什么。
老头的嘴唇始终没停过,像是在反复嚼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话,牙龈都露了出来,泛着不正常的深紫色,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化不开的疲惫和痛苦。地铁钻进黑暗的隧道时,车厢里骤然暗了下来,只有老头头顶的红光格外醒目,映在他满是泪痕的脸上,显得格外凄凉。几滴浑浊的眼泪顺着他深深的皱纹往下淌,砸在藏青布包的碎花补丁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慢慢扩散开来。
“大爷。”
林砚的声音被车厢里的嘈杂盖下去了大半,他清了清嗓子,又提高了些音量,声音带着点长时间说话后的沙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
老头猛地回过头,浑浊的眼窝里满是警惕,瞳孔因为紧张缩了缩,死死盯着林砚,攥着布包的手又紧了紧,指节因为用力泛出了青白的颜色,指甲缝里还卡着些洗不掉的泥垢:“你……你谁啊?想干啥?”他的声音又哑又抖,像是很久没好好说话,又像是被悲伤压得喘不过气。
林砚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抬了抬手,指尖指向老头的头顶,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老头看不见那团刺眼的红光,说了也没用。指尖顿在半空,又缓缓放下,无意间碰到了口袋里的半截围巾,羊绒线的触感暖乎乎的,瞬间抚平了他心里的几分慌乱。
老头的视线顺着他的动作,落在了他口袋里露出来的半截围巾上,眼神愣了愣,警惕的神色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攥着布包的手也慢慢松了些。
“我……我就是看您难受,”林砚喉结滚了滚,喉咙里泛起一阵干涩,他看着老头眼底的红血丝,看着那团烧得发烫的红光,心里的涩意越来越浓,“您是不是心里攒着事?有没说出口的话,或者没做完的事?”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打开了老头心里尘封已久的闸门。
老头的身体狠狠晃了一下,往后踉跄着靠在了冰凉的车厢壁上,金属板的凉意透过薄薄的布衫传过来,却没让他清醒半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刚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就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衣襟上,洇出一片又一片的湿痕。
“是……是有事儿,”他吸了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根本擦不干净,“我家老婆子……走三年了,走的时候,我还跟她吵了架,我连句‘对不起’都没跟她说……”
老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压抑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重量,砸在林砚的心上。他慢慢拉开藏青布包的拉链,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布包里的东西露了出来: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老太太扎着整齐的麻花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一个小小的塑料发卡,嘴角弯着,笑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眼里满是温柔;照片下面压着一沓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信纸已经泛黄发脆,边角有些磨损,看得出来被人反复翻看了很多次;最底下是一块蓝色的粗布手帕,手帕上用红色的线绣着“平安”两个字,针脚不算工整,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可看得出来绣的时候很用心,只是线已经松了边,有些地方还脱了线。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天刚有点蒙蒙亮,她就起来给我熬粥,”老头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老太太的脸,指尖的温度透过泛黄的照片传过去,像是在触碰爱人的脸颊,声音抖得几乎听不清,“她说我胃不好,冬天喝热粥养胃,熬了快一个小时,把粥端到桌上的时候,还冒着热气。可我那天……那天跟工头吵了架,心里一肚子火,看啥都不顺眼,端起碗来就吼她,说她熬的粥太烫,故意跟我作对,还说她整天在家闲着没事干,连碗粥都熬不好……”
老头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整个人显得格外可怜。
“她听了我的话,啥也没说,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眼睛红红的,像是快哭了,”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声音里满是悔恨,“然后她转身想把粥端回厨房,想帮我晾凉一点,可刚走两步,脚下一滑,就摔在厨房的瓷砖上了,手里的粥碗也碎了,热粥洒了她一身……我当时都懵了,赶紧跑过去扶她,可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睁着眼睛看着我,手里还死死攥着这块手帕……”
老头把那块绣着“平安”的手帕拿出来,递到林砚面前,手帕上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角香,像是老太太生前用的肥皂味道。
“这手帕是她绣的,绣了好几天,眼睛都熬红了,”他的手指轻轻摸着“平安”两个字,眼泪滴在手帕上,晕开了红色的线迹,“她是想把这手帕装在我的工服口袋里,让我上班平平安安的,可我……我还吼她,我还跟她发脾气……”
“送到医院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医生说……说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老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细若蚊蚋,“她走的时候,都没跟我说一句话,我也没跟她说句‘对不起’,没跟她说我其实不是故意吼她的,我只是心里烦,没跟她说我也很爱她……”
地铁刚好撞进下一个站台,车门“唰”地一下打开,外面的灯光瞬间漫进车厢,亮得让人睁不开眼。人流顺着车门涌进来,挤得老头又晃了一下,林砚赶紧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老头的胳膊瘦得只剩骨头,隔着布衫都能摸到清晰的骨节,硌得林砚手心发疼。
林砚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老头的手,老头的手很凉,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掌心布满了厚厚的老茧,还有很多深浅不一的伤疤,那是常年干重活留下的痕迹。他看着老头头顶那团跳动的“100”,看着光里老太太摔在瓷砖上的样子,看着老头满脸的悔恨和痛苦,突然就想起了外婆临终前的那通未接电话,想起了自己赶去医院时空荡的病房,想起了自己头顶那团永远停在“99”的红光。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闷得喘不过气,右眼酸得厉害,生理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怎么都掉不下来。他攥紧了口袋里的半截围巾,羊绒线的触感暖乎乎的,像是外婆的手在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外婆温温柔柔的声音:“砚砚,帮人解结,也是帮自己。”
是啊,帮别人,也是帮自己。他不想再看到有人像那个医院里的老爷子一样,带着满心的遗憾离开,也不想自己永远被那“99”的遗憾困住。
林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涩意,看着老头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里的绝望和期盼,轻声说,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
“大爷,我能帮你。我能帮你跟她说句‘对不起’,帮你把心里的结解开。”
站台的风顺着打开的车门吹进来,带着外面槐花香的味道,轻轻拂过车厢。老头头顶的“100”突然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烧得发烫的红光里,竟然慢慢透出了一点微弱的暖黄色光芒,像是清晨的阳光,又像是粥锅上飘着的袅袅热气,软乎乎的,暖得人心头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