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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谢谢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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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组在尹一来之前,就已经忙绿起来了。
化妆间里弥漫着粉底的气味,服装助理抱着熨烫平整的戏服穿梭,副导演拿着喇叭确认着每个人的位置和流程,节奏快而不乱。
唯一让他心头时不时空落一下的,是身边少了那个总能精准戳中他笑点的身影。秦凌的短信倒是发得勤快,从记得喝水到今晚想吃什么,琐碎得像背景音,填补着那些安静的间隙。
这个剧组氛围很好。郑晓蝶导演很友善,眼神锐利却语气温和,讲戏时一针见血,从不挫伤演员的自信,几次重拍总能快速抓到想要的感觉。
另一个主演,是真真切切未成年,才16岁,叫王梓双,也是新生演员,听说是郑晓蝶导演亲自推荐的,演技很灵性,她性格外向,像颗活力四射的小太阳,等戏时总能和人打成一片,剧组上下都很喜欢她。
她也曾试图拉尹一加入闲聊,但尹一多数时候只是礼貌微笑,回应几句,注意力很快又回到嗡嗡震动的手机上。
以至于王梓双私下和助理嘀咕:“外界传言果然不假,尹一老师真的好高冷,好酷。”
直到某天她无意在休息室角落,瞥见尹一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软着声音抱怨盒饭不好吃,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不自知的撒娇意味。
小小年纪的她都要怀疑自己有臆想症了。
《晚餐》第一镜第一条,ACTION——
暖黄色的灯光很温馨,林有庭也渐渐被融化。
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今晚餐桌上格外丰富。
清蒸多宝鱼,可乐鸡翅,牛肉芋头汤,西红柿鸡蛋,白灼大虾,粉丝扇贝。
六岁的小妹妹叶欣眼睛瞪得圆圆的,拍着手欢呼:“哇!好棒好棒!我喜欢吃大虾虾。”
“喜欢吃呀,就多吃点,姐姐给你剥。”叶梦笑着拿起一只虾,动作利落地剥去外壳,将完整的虾肉放进妹妹碗里。
她脸上漾着轻松的笑意,语气夸张,“姐姐也最喜欢吃妈妈做的饭了,妈妈做的饭菜可是天下第一好吃,怎么也吃不腻。”
母亲苍白的脸上因女儿的笑语牵起一丝微弱的笑意,眼底深处却藏着无法驱散的阴霾,“馋丫头,每次就属你吃最多。”
她转头看向安静坐着的林有庭,声音努力显得轻快:“有庭啊,你可要吃快点,要不然,这盘子里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
“不是我饭量大,是妈妈做的太太太太太好吃了,我要吃一辈子。”叶梦笑嘻嘻地接话,又夹了一筷子鱼
她看着她那人生刚开始的女儿,那么青春洋溢生机勃勃,止住眼里的泪,笑着说:”嗯,吃一辈子。”
林有庭没出声,但吃的也很满足。
十三岁的妹妹叶玲在碗里挑挑拣拣,抱怨道:“妈,怎么都是这种啊,我想吃辣的,这些吃的没味道。”
母亲疲惫地叹了口气,起身拿来一瓶辣椒酱放在她面前:“先将就吃吧,实在没味道就拌这个。”
她看到后甩脸色:“呵,前几天我说要吃辣子鸡,你一直不做。现在姐姐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就因为她脚扭了?也太不公平了吧!”
餐桌的气氛僵持住,唯有小妹妹还没意识到。
叶梦放下筷子,打圆场:“有庭哥,我吃饱了,你陪我出去散散步吧。”
”嗯。”
叶梦自己站起身。她的动作明显有些迟滞,左腿使力时带着一种不自然的僵硬,让她走起路来微微摇晃,一拐一拐地朝着门口挪去。林有庭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小妹妹叶欣看着姐姐的背影,天真无邪地大声问:“姐姐是在学小企鹅走路吗?”
已经走到门口的叶梦猛地停住脚步。
她没有立刻回头,肩膀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几秒后,她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灿烂的笑容,虎牙可爱地露出来,阳光明媚。只有离得最近的林有庭能看到她眼角迅速泛起的红晕。
“是呀,”她的声音清脆,甚至带着点表演般的小得意,“姐姐学得像不像?可不可爱?”
“嗯,姐姐学的好像,好可爱哦。”
叶梦笑了笑,转身继续一瘸一拐地走出去。门轻轻合上。
门内,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裂。
叶玲看着父母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积压的委屈和不解彻底爆发:
“你们真的变的很怪唉,难不成我说错了,自从姐姐扭到脚,这个家就变得奇奇怪怪!所有人都围着她转,前天我的家长会,你们谁都没来参加!”
“如果生个病能有这么好的待遇,那我也……”
“啪——!”
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猛地起身,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叶玲未说完的话。母亲惊叫一声,慌忙拉住丈夫。
叶玲捂着脸,震惊地看着父亲,仿佛不认识他了一样,泪水在眼眶里迅速积聚:“你们……你们竟然打我!”
母亲看着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绝望,声音嘶哑,像是终于无法再承受这个秘密的重压:
“玲玲!你说这对你不公平,可谁又能给你姐姐公平?!她不是扭到脚,她得的是渐冻症!永远治不好的病啊!你明不明白?!”
“治……治不好?”叶玲脸上的愤怒和委屈瞬间被砸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茫然和恐惧,泪水决堤般涌出,“不可能……你骗我!她看起来明明……明明很正常!她刚才还在笑!怎么可能?!”
母亲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丈夫怀里,失声痛哭。
父亲紧紧抱着妻子,这个一家之主的脊梁仿佛也被压弯了,他赤红着眼睛,一下下拍着妻子的背,无言地对抗着命运的残酷。
小女儿叶欣看着崩溃的母亲和二姐,虽然听不懂,却也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暖黄的灯光依旧温馨地照着满桌菜肴,却再也照不亮这个被阴云彻底笼罩的家。
昏暗的暮霭,渐渐低压下来,将天地缝合在一起。
社区花园里,已经有阿姨们搬来音响,随着节奏明快的歌曲活动着筋骨。生活的烟火气在周围喧嚣着。
叶梦在一张长椅上坐下,微微喘了口气,方才在屋里的所有强撑的力气似乎都被抽空了。她沉默贪婪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在暮色中摇曳的树木、归巢的飞鸟、还有那些随着音乐起舞,充满生命力的身影……
林有庭在她身边坐下,习惯性地侧身,确保能看清她的唇形。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线,一种麻木感涌上心头。
安慰?他甚至觉得那些关于坚强、希望的话,从他自己这种逃避现实的懦夫嘴里说出来,虚伪又可笑。
良久,他干涩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虽然一直在笑,但总觉得,你好像一个人空落落的。”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也像是在叩问自己,“可以说出来。人不能……不能连哭都不敢哭出来的。”
周围是喧嚣的音乐,他们之间却安静得能听到风声。
忽然,肩头一沉。
女孩终于卸下所有伪装,将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纤细的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他单薄的衣衫,却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细微的鼻息。
林有庭身体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放松,任由她靠着。他抬头看着了无生气的天空,心里一片空洞的茫然。
那个一直给别人带去温暖的女孩,也是有权力不快乐的呀。
“有庭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这世界上,有人熬夜、酗酒、挥霍健康、寻死觅活……他们好像并不那么在乎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可为什么……为什么是努力想活下去的我,却要被剥夺资格?”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公平,善良的人被践踏真心,努力的人被反复磋磨,像他,像她。所谓的意义,或许只是活着的人编出来欺骗自己继续忍受痛苦的借口。
“因为我,妈妈辞了她爱的工作,爸爸一天打两份工,因为我,朋友们牺牲自己的时间陪我上厕所,还有叶玲,我不是个好姐姐,我只会给他们添麻烦。都是我的错,都怪我,都怪我!我真的,好想放弃。”
这些痛苦如此真实。他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回应:“你已经很棒了,每天都有做康建,面对喜欢的篮球,你都没有因为生病害怕。在我这里,你如果累了,可以歇一歇,停下来,没人会怪你的。”
过了好一会儿,叶梦的情绪稍微平复,她抬起头,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她看着远处闪烁的灯光,忽然轻声问:
“有庭哥,你会唱歌吗?”
林有庭沉默了片刻,久远的记忆像是被尘封的琴谱,悄然翻开了一页。那是属于另一个名字,另一个人生的碎片。 “我……会哼一点曲子。”
他低声说,然后,极轻地哼唱起来。没有歌词,只是一段干净而清澈,带着淡淡忧伤的调子,缓缓流淌。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怯生生地响起:“姐……”
两人同时转头,看到叶玲站在几步开外,眼睛肿得像核桃,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叶梦下意识地想挤出一个笑容,却被叶玲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对不起,姐,对不起!”叶玲冲过来,泪水又涌了出来,“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吃辣了,我什么都让着你,你别生病了好不好,我怕……”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和愧疚让她失去了平日的伶牙俐齿。
叶梦看着妹妹,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伸出手,拉住妹妹冰凉的手:“傻瓜,说什么呢。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让你们担心了。”
“不是的!”叶玲用力摇头,哽咽着,“姐,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被班里同学欺负,是你冲上去把他们骂跑的,还有,我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得膝盖全是血,是你背着我一路跑回家的,你那么厉害,这次也一定能好起来的,对不对?你答应过今年暑假要教我打篮球的……”
叶玲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些被病痛阴影暂时遮蔽,鲜活的往日时光汹涌而至,姐妹间的打闹、分享的秘密、互相维护的瞬间、还有无数个关于未来的约定……
林有庭安静地看着这对姐妹,叶玲话语中那个强大、活泼、充满生命力的叶梦形象,与他眼前这个脆弱但坚韧的女孩逐渐重叠。
他忽然意识到,生命或许本无意义,但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和爱,却真实地创造了意义。这种力量,足以对抗虚无和不公。
叶梦的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痛苦和绝望。妹妹的话像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她的心底。
是啊,为了那些爱她的人,为了那些还未完成的约定,为了那个曾经奔跑的自己——她不能就这么认输。
就算结局已定,过程也依然重要。她要努力地,有尊严地活到最后一刻,用尽力气去拥抱每一份温暖,留下更多值得记住的瞬间,而不是眼泪。
她用力回握住妹妹的手,声音依旧哽咽,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嗯,姐会努力的。为了你们,也为了我自己。姐以后坐在轮椅上也能教你投篮。”
她转过头,看向林有庭,泪眼中重新绽放出一种混合着悲伤与勇敢的光芒,仿佛风雨过后被洗刷得更加洁净的花朵。
林有庭看着她眼中的光,那麻木已久的心湖,仿佛也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苦难是花开的伏笔,花开是苦难的光辉。磨难并不伟大,但面对磨难的勇气值得被歌颂。
镜头缓缓拉远,定格在长椅上和站在一旁的三人,温暖的灯光在他们身后渐渐亮起,虽不足以驱散所有黑暗,却足以照亮彼此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