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钟情》晚春生

38、落了白

　　申导带着火气的声音炸响在肃穆的宫道布景中，瞬间打破了酝酿许久的悲怆氛围：”卡！秦凌你怎么回事，眼神完全不对，重来！”

　　廊檐下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衬得宫道愈发寂静。雕梁画栋间，龙凤呈祥的金漆在日头下泛着冷光，每一道刻痕里都藏着深宫的岁月。

　　冬青踏着青石砖走来，玄甲上的云纹被日光镀得发亮，腰间长剑的穗子垂着，随步伐轻轻晃。半张银面具遮住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下颌线利落的弧度，那是常年握剑磨出的冷硬。

　　“见过冬青将军。”宫女们敛衽行礼，裙裾扫过地面，窸窣如蝶翅振翅。

　　他微微颔首，目不斜视。面具下的耳朵却捕捉到身后的私语，像檐角漏下的碎雨：

　　“听说了吗？陛下今晨在朝堂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还不是为了立后之事？那些老臣们……”

　　“嘘！慎言！”

　　“可谁不知道，陛下心里只有……”

　　议论声渐低，混在风里散了。冬青置于剑柄上的指尖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脚步却未停分毫。

　　他岂会不知？那些藏在史书缝隙里的旧事，那些宫女太监们嚼的舌根，恰是他如今最不敢触碰的痂。

　　养心殿内，气氛凝滞得如同冰封。

　　李蛰正将一摞奏折狠狠扫落在地：“废物！”

　　他的声音淬着寒冰，每一个字都砸在跪伏在地的太监们心尖上，“北境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南疆洪水滔天，饿殍遍野！这群尸位素餐的老匹夫，眼里只有朕的后宫！”

　　太监们“噗通”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着冰凉刺骨的地面，身体抖如筛糠，连呼吸都屏住了。

　　“陛下息怒……”

　　“滚！都给朕滚出去！”李蛰一脚踹翻脚边精致的紫铜香炉，炉身在地上滚了几圈，昂贵的香灰泼洒一地，如同他此刻狼藉的心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陛下，冬青将军求见。”

　　李蛰猛地顿住，眼底翻涌的猩红戾气，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竟瞬间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他下意识地抬手，略显仓促地抚平龙袍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清了清沙哑的喉咙：“宣。”

　　冬青解剑交与内侍，玄甲在门槛上磕出轻响。“微臣参见陛下。”他单膝跪地，姿态恭谨，面具后的目光落在青砖缝里。

　　“起来。”李蛰的声音有些发紧，亲自上前扶他。指尖触到玄甲的冷，像被冰锥刺了下，“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他想笑，嘴角却扯不开。当年那个总护在他身后喊“殿下”的少年，如今已是玄甲覆身的将军，铠甲硬得硌人，再不复当年穿布袍时的温软。

　　“找朕……有事？”李蛰别过脸，看向窗外。不敢再看那双隐藏在冰冷面具后的眼睛，怕泄露自己眼底的狼狈。

　　“臣有一事启奏。”冬青的声音比玄甲更冷，如同北地终年不化的寒冰，“边关八百里加急，北狄铁骑叩关，烧杀抢掠。臣请旨，即刻率军出征。”

　　殿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香炉里仅剩的几缕残烟笔直地向上攀升，却在触及殿顶横梁时，无力地撞散，消散无踪。

　　李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如同风中残烛，在冬青冰冷的话语中一点点熄灭、湮灭，最终只余下燃尽的灰烬。“为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被粗粝的砂纸反复打磨过，“朕，朕才刚封你为镇国将军，位极人臣，荣宠已极，你就不能……” 就不能留在朕看得见的地方？

　　后半句带着绝望的乞求，死死卡在喉咙里，灼烧着心肺。

　　“丈夫生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冬青抬头，面具后的目光灼灼，直直射向帝王。

　　“今北狄犯我疆土，屠戮我子民，臣身为武将，执掌兵符，岂能安坐朝堂，视而不见？！”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安坐朝堂？视而不见？”李蛰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疯癫，“冬青，你可知此刻满朝文武都在看朕的笑话？他们说朕不纳妃，将江山社稷、祖宗法度都抛诸脑后！是昏聩之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猛地跨前一步，死死攥住冬青的手腕，力道之大，指节根根泛白，“边关有十万将士！不差你冬青一个！但朕……”他几乎是吼了出来，眼眶赤红，

　　但朕……不能没有你啊！

　　冬青的身体在李蛰绝望的嘶吼下几不可查地一震。他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带着一丝狼狈，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面具边缘投下深深的阴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李蛰心上：“陛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四皇子了。您是天下人的君王。”

　　“好！好一个天下人的君王！”李蛰踉跄着后退一步，明黄的龙袍扫过地上散乱的奏折，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裂，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冬青再次叩首，看着他挺直脊背起身，看着他决绝地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扇象征着分离的殿门，每一步踏在青砖上的闷响，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

　　“等等！”李蛰的声音陡然响起，不再是帝王的威严，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软弱和乞求，像棉花一样轻飘无力，“冬青……”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你还能抱抱我吗？像，像小时候那样。” 一个溺水的人，绝望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冬青的脚步，在门槛边缘，硬生生顿住！玄甲覆盖下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握着剑穗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咔”声，泛出骇人的青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殿内死寂，只有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交织。

　　然而，最终，那覆满玄甲的脊背只是绷得更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他没有回头，没有一丝犹豫，沉重的靴底再次碾过冰冷的青砖，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回响，一步一步，消失在宫墙投下的深不见底阴影之中。

　　李蛰立在空荡荡，一片狼藉的殿宇中央，望着那扇隔绝了身影的殿门，巨大的悲恸终于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

　　他猛地抬手捂住脸，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指缝间奔流而出，无声地砸落在象征无上权力的龙纹锦袍上，晕开绝望的印记。

　　“冬青，”他哽咽着，破碎的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等你回来。” 明知此去关山万里，九死一生，再见无期，却仍要强许一个虚无的归期。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风声穿过殿宇，卷走了这句话，没留下半点回音。

　　廊下的铜铃还在响，像谁在低声啜泣。玄甲的冷光消失在宫墙尽头，只余下养心殿里，一地狼藉的奏折，一个被碾翻的香炉，和一个帝王碎了满地，再也无法拼凑的心。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人的一生，就是不断追琢遗憾，又不断忘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