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壁上观》我是玉皇大帝

1、第 1 章

　　??1.

　　??信一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天后庙的地板上。

　　??他睁开眼，冷漠的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接着熟练的爬起来抽出香火点上，弯下腰祭拜台子上的天后娘娘。

　　??片刻后他直起身，掏出蝴蝶刀，划开手腕，把手对准供盆。

　　??皮肉翻卷，伤口流出鲜红的血，他看着那些血落进灰白色的香灰里，眨眼间就消失不见，紧接着香灰流沙似的搅动着，整个祭台像是一张被人揉碎了的破旧相片一样扭曲起来，诡异的如同古早恐怖故事集里摄人眼球的烂俗开头。

　　??但信一面不改色，他甚至一动也不动的任由血继续往下滴。等一切恢复平静后转身推开了天后庙的大门。

　　??狂风钻进焕然一新的天后庙，祭台旁长明灯的灯芯艰难的摇晃着，信一抬脚迈过天后庙的门槛，注视着门外的一切。

　　??他回到了1985年的城寨。

　　??

　　??“靓仔，过来讲啊！”

　　??城寨的风里总是带着细小的沙砾，刮的人睁不开眼，信一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内心烦躁的不像话。

　　??他懒得搭理空地上癫狗一样的王九，说实话看见那头长卷发信一就恨的牙痒痒，恨不得当场斩了他，奈何现在的王九没有罩门，一身神打硬的像铁，他只好扭头就走，留下一群长毛狗在那汪汪狂吠。

　　??他七拐八拐找到了正准备在粉档卖粉的陈洛军，二话不说打了他一顿，偷渡来的陈洛军异常灵活，抓不住的泥鳅一样溜走，又像设定好的程序那样第无数次窜进飞发铺。

　　??信一这次连烟都懒得点，看着陈洛军飞出去又飞回来。苍天在上，他绝对没有看兄弟受虐的爱好，只是害怕改变了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后会引来什么蝴蝶反应。

　　??好在独自一人勇闯天涯的光头仔实在扛打的要命，翻下窗户吭都不带吭一声。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把他提前送走之类的，可1985年的城寨好像对陈洛军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不管信一做什么，他最后一定会慌不择路的跑进城寨，住上龙卷风的阁楼。

　　??什么意思，有时候信一会忍不住想，难道大家都理解错了，陈洛军的人生终极目标根本不是拿到身份证或者成为全港最会打工的人之类的，拜托，他往香港随便一个大街上一躺就能拿到身份证！打工在哪里不可以打，北区的时薪起码是城寨的两倍！城寨到底有谁在！综上所述，真的很难不让人误会，难道陈洛军的人生终极目标根本不是成为卷王，而是——穿上那件命运中的粉色polo衫！

　　??太可怕了，天知道信一很少有买回来的衣服一次也不愿意穿的，而那件粉衫很不幸的就是其中一件……扯远了，总之就是，他根本无法把陈洛军送走。

　　??天注定……信一的思绪游离在九天之外，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听见外面扑通一声巨响。

　　??陈洛军从天而降，他把人带到四仔那里，治好了胳膊。

　　??四肢健全的陈洛军很快就出现在了城寨大大小小的角落里，不知道多少次痛打家暴男后信一意识到，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龙卷风该怎么办。

　　??关系渐好的四人一起打麻雀，打完梁俊义咋咋呼呼的提议去冰室吃叉烧饭，信一一路上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建立后又推翻的想法。

　　??“不吃了，给你吃。”

　　??信一越想越气闷，只觉得前路渺茫，肚里都让气给填饱了，一点胃口也无，干脆撂了筷子将饭往梁俊义那一推，梁俊义一边接过去一边夸张的大喊。

　　??“哇信一，你吃好少！好似猫一样！好歹把青菜吃了啊。”

　　??“痴线，”信一翻了个白眼，“我为什么一定要吃青菜。”

　　??梁俊义一脸理所当然，“因为我不喜欢青菜啦。”

　　??信一气笑，去推梁俊义，两个人闹成一 团，陈洛军还在那里埋头吃他的叉烧饭。

　　??“喂，光头仔！”梁俊义战火东引，“你怎么还在那里吃啊！”

　　??陈洛军茫然的把头从饭里拔出来，“为什么不能吃了，我都还没吃完啊？”

　　??他两口把饭扒完再好脾气的把两人分开，“好啦十二，你不要再闹了，饭菜都要凉了，你不吃青菜可以给我吃啊。”

　　??信一哈哈大笑，心情总算好了一点。

　　??思来想去，信一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与其摇摆不定，不如干脆直接一点。

　　??他要去找龙卷风对质。

　　??他要告诉龙卷风，我什么都清楚，什么都了解，利落一点，送不走陈洛军，那就提前把龙卷风送到医院去。

　　??过程比信一想象的更顺利一点，顺利的过了头，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他傻愣愣的看着龙卷风，龙卷风抬手抱住了他。

　　??“傻仔，阿爸不会死的。”

　　??信一想哭，他的头靠在龙卷风的肩膀上，所以看不见他的眼神，后来信一想，如果当时他看到了，他明白了那眼神背后的含义，一切是不是又会变的不一样？

　　??可那都是后话了，这个时候的信一只想紧紧抱住阿爸，他的手臂圈住龙卷风的脖子，就像小时候那样。

　　??“阿爸，不要骗我。”

　　??他没有听到回答。

　　??

　　??骗子。

　　??信一靠在铁门边上，看着缝隙中龙卷风露出的眼睛。

　　??骗子。

　　??我怎么这么蠢，这么天真。

　　??他看到门后龙卷风的眼神，仍像第一次看到一样动弹不得。他感到全身的肌肉都在变得麻木紧缩，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你又这样死了，又是这样。

　　??龙卷风的脸渐渐模糊不清，合力将陈洛军送出去后，他掏出蝴蝶刀，无视十二和四仔嘶声力竭的呼喊，干脆利落的抹了脖子。

　　??

　　??信一再一次从天后庙醒来。

　　??他拽出供盆，熟练的点燃香火，第无数次看着那阵飘渺的烟雾萦绕而上，慢慢模糊了天后庙古老的横梁，他抬头去看，只能看到一片褪色的红。

　　??然后一阵风吹过，把那片烟雾吹散了。

　　??我在做什么？信一问自己，我究竟在做什么？他忽然崩溃，抬手掀翻了供盆，香灰撒了一地，又掀起一阵白色的雾，透过那阵模糊不清的灰白色，他好像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那么憔悴，那么疲惫，每个毛孔里都透露着青灰色的迷茫。

　　??这是谁？他有点不知所措，这是我吗？

　　??人有时候崩溃到了极致反而意识不到自己在崩溃。信一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漂浮在半空中的游魂，又好像被撕裂了，默默的看着下方的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一半的他感到愤怒，不甘，上天给了他这样的机会让他回来，难道只是为了看他一次次失败吗？还是说他只能一遍遍的看着这样的结局，即使重来无数次，也只能像最开始那样当个旁观者，作壁上观吗？

　　??另一半的他则在这愤怒之中感到了深深的无能为力。

　　??我在做什么？他几乎是在逼问自己，我究竟在做什么？

　　??信一的记忆回到八三年之前的香港，回到他还是个小豆丁的时候，那时候他几乎日日挂在龙卷风身上，龙卷风也乐意让他挂，香港也有冬天，他穿着牛角扣的棉衣，牵着龙卷风的手要去看雪。

　　??那时龙卷风怎么说？对了，龙卷面对这个几乎有点无理取闹的要求只是宠溺的笑笑，他抱起信一，朝他的耳朵吹气。

　　??“好啊，信一陪阿爸一起去看雪。”

　　??可实际上是，香港从不会下雪。

　　??是否是我一厢情愿了呢？信一想，是不是，是不是他从未想过回来。

　　??就像我小时候非要去看雪一样，可香港哪来的雪呢？如今我这样千方百计的要他回来，但他真的想回来吗？

　　??龙卷风，张少祖，少时在码头做扛包工人，大了做龙城帮的龙头，城寨五万人的生计拴在他的裤腰上，壮年生逢乱世不得不手刃知己，垂暮又遭病痛折磨，兄弟倪墙。

　　??他看着天后庙石墙上深刻的刀痕，对着无名的牌位祭拜时，是否也有一瞬间感到深刻痛苦和疲惫？是不是曾经也想过要一了百了？

　　??铁门后是他的选择，也许是他一早就选择好了的路，是他的解脱，信一有什么资格干涉呢？

　　??他在崩溃中诡异的平静下来，我是不是有点太自私了？

　　??我接受不了他离开，自作主张要带他回来，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也没有机会问了。

　　??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回来也只能同他在一起，张少祖真的愿意同他在一起吗？

　　??还是对他来说，生活已经毫无意义，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是了，问题就在于，他真的想回来吗？张少祖，龙卷风到底是怎么想的。

　　??信一冷静下来，冷静的几乎有点过头了。我还是要回去，他想，我要带他回来，我要亲口问他，就算，就算他还是要去死，那又怎样呢，死人没有辩解的权利。

　　??信一把供盆扶起来，把香重新点上，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但他现在没功夫管这个，只能寄希望于再次见到龙卷风时，自己能变得正常点儿。

　　??没关系，信一想。

　　??没关系，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的血还没流干净。

　　??总会有成功的那一天的。

　　??

　　??信一浑浑噩噩，不知道是不是轮回了太多次的缘故，连大老板都开始不按常理出牌起来，接连挑事儿，信一在一次混战中一不小心被捅了个对穿。

　　??龙卷风再忌疾讳医也是自己的事情，信一受伤后第一时间就把他送进香港最好的医院里。

　　??可信一来不及管自己痛不痛，在他看来这是个机会，硬是借着着受伤一事把龙卷风压在了医院，不肯让他走。

　　??冰室里，陈洛军同梁俊义和林杰森一起吃叉烧饭。

　　??“唉，”梁俊义唉声叹气，“没有信一在还真有点无聊。” 他挑着叉烧饭里的米粒，“不过……你们有没有觉得信一最近都有些奇怪。”

　　??“只要有关龙卷风的事他都怪怪的。”林杰森一针见血，“你说的是哪一个。”

　　??“唉不是，”梁俊义急得直拍桌子，“不是那个，你们不知道，我和他多少年的交情了，他什么样我还能不知道吗！”

　　??他这一拍米饭飞了一桌，陈洛军好心提醒，“十二，不要浪费粮食。”

　　??“这个时候了还管这个！”梁俊义神神叨叨的，“我敢说，自从信一受伤以后……不！” 他突然一指陈洛军，“自从光头仔来了之后！信一就一直不对劲儿！”

　　??陈洛军傻掉了，“什么，什么意思？我什么都没干！”

　　??“哎呀，不是说你怎么样。”梁俊义泄气，“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他就是不对劲儿啊！”

　　??林杰森沉思，“你的意思是信一有可能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梁俊义激动，然后又泄了气，“但好像只有这个解释，怎么说呢，唉。”

　　??“你先别急，”陈洛军安抚的拍了拍他，“我们都在这儿陪着他，实在不行还有龙哥在呢，不会出事的。”

　　??林杰森把吃完的碗一推，“最近多观察观察，真有什么事情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

　　??那日从医院离开时，负责给龙卷风检查的医生告诉他，龙卷风身上的肿瘤不过是良性，虽然仍需要做手术，但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险。

　　??信一愣了一下。

　　??他在电光火石间想明白了一件事。

　　??也许这是天后娘娘给他的机会，仁慈的神后终于不忍心看他在轮回中整日磋磨，允许他用牺牲换来他想要的一切。

　　??好简单的事。

　　??信一放声大笑，笑得弯下腰，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来。

　　??龙卷风进来的时候，就只看到信一在汹涌的哭泣。

　　??他哭的喘不上气，只能发出呛水一样的抽噎声，手指紧紧的攥住龙卷风的衣角不肯松开。

　　??“你怎么了？” 龙卷风慌张起来，“你哪里不舒服吗？信一？”

　　??他小心翼翼的在信一的身上摸索着，“是不是城寨的空气太差，让你的伤口不好过？”

　　??“冇呀，冇呀，阿爸。” 信一顶着满是泪痕的脸朝他笑。

　　??城寨怎么会不好过呢？

　　??相反，他的前半生好的太过，简直像一张精致过头的招贴画，别说是城寨，就算是贴在全香港最时尚，最新潮的画报上也绝不逊色。龙卷风像一个兢兢业业的设计师，用衬衫，领带，糖水和摩托车填满了他生活中的一切。常有不怀好意的人说他是跟在龙卷风后面的一只狗，蓝信一对此不置一词。

　　??狗怎么了？做小狗有什么不好？如果他是一只小狗，就可以天天爬上主人的床，就算钻进被窝与他同睡，旁人也没话可说，就算他是一只小狗，他也是大佬最爱的那一只！

　　??张少祖养大了他，给他烫最靓的发型，穿最时髦的新衫，给予他能给予的一切。

　　??是张少祖给了蓝信一的所有，是第一个刻进蓝信一记忆与灵魂里的人。

　　? 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在数不尽的泪水中，信一的脸都要被泡的肿胀起来，可他来不及悲伤，心中只有奇异的，冒着泡泡的幸福与喜悦。

　　??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我可以付出一切。

　　??

　　??一切平静下来后，信一问龙卷风，“大佬，还记得我们一起去看太阳吗？”

　　??“当然记得，”龙卷风宽厚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怎么会忘呢？”

　　??“对呀，”信一小猫一样笑，他泡过泪水的眼睛显得亮晶晶的，“怎么会忘记呢。”

　　??那是信一十一岁的时候，第一次爬到城寨的顶棚上去看太阳。

　　??城寨建的太高，数不清的人在这片窄小的地上讨生活，有钱人可以建摩天大楼，穷人也可以，有时候活下去的念头比再多的钱也好使。信一自从上次看了他大佬飞檐走壁，心里羡慕的不得了，日日想着也要试一次才好，小男孩脑子活，抽了条的身体豆芽一样柔软，蹿在狭小逼仄的城寨里灵活的像条小银鱼。

　　??信一试了好几次，只在脏兮兮的墙上留下几个脏兮兮的脚印，他也不恼，只想着大佬果然是大佬，旁人不会的他都做得来。抬头看见旁边乱糟糟的电线上缠着橘子糖纸一样晶亮柔软的颜色，才发现乱闹了一通竟然已是要落日了，于是退而求其次，想要爬上去看一看。

　　??从前信一也看过落日，不过都是有大佬陪着，手牵手到城寨最高最宽阔的天台上去，伸手就能摸到太阳的体温，是和大佬手心一样的温度，信一抬头看见橙黄色的日头一点点走远，于是摇摇龙卷风的手臂。

　　??“大佬，太阳要走到哪里，要走到维港去吗？”

　　??龙卷风只沉默的摸摸他的头。

　　??要过很久之后信一才能理解那阵沉默所代表的意味，可那时候他还太小了，又被保护的太好，他坐在龙卷风的怀抱里，不知道城寨每天都会死人，乱糟糟的电线上都是尸体的臭味，他童言无忌的话对应着许多人找不到的明天。

　　??香港的太阳只落在维多利亚港上。

　　??等十一岁的信一爬上顶棚，太阳已经朝西走的很厉害了，天空变成了信一八岁那年粘掉他牙齿的橘子软糖，再过一会儿天就暗了，太阳光好像咻的一下就被收走，接着又从城寨乱七八糟的窗户里透出来。没了太阳空气也变凉，信一晃荡着两条小腿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大佬一会儿就会接他回家。

　　??他也有他的太阳。

　　??而现在，他要他的太阳永不陨落。

　　??

　　??既然最终总要走到这一步——

　　??你要做的事，我没办法拦你，如果这是命运，是天注定，那不如一切都由我来做。

　　??这该死的命运。

　　??

　　??最近道上疯传，龙卷风被自家养的头马坑了一把，住进了医院，信一对这些风言风语通通当成耳旁风，稍微亲近一点的人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只当个锯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一日信一从噩梦中醒来，还没来得及把三魂七魄找回来放进肚子里，就被冲进来的提子一把抓走。

　　??“到底什么事啊。” 信一不耐烦的掏掏耳朵，提子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

　　??“信一哥，有人死了。”

　　??那人横尸在铁门前死的凄惨，一只眼还睁着。

　　??信一自己尚没从噩梦里睁眼就被就过来收尸，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猝不及防被眼前的场景一激，龙卷风的死状不可避免的攀附上他的视网膜，逼得他流下泪来。

　　??他自己没反应过来，倒是林杰森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

　　??“你哭什么？”

　　??信一总不好说看着眼前的倒霉鬼想到了前世龙卷风的惨状，只好敷衍的说，“我看他的惨不行呀。”

　　??林杰森更莫名其妙了，“城寨每天死那么多人，你都哭哭的过来吗？”

　　??信一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上前用鞋尖踢了尸体一脚，“怎么死的？”

　　??林杰森上去翻了两下，“被人砍死的。”

　　??他合了合那只眼没合上，“死的真够惨的，扑街□□。”

　　??信一吩咐提子把人扔到公厕，闻言挑眉，“你是说他还是砍他的人。”

　　??“都是。”

　　??“好吧，”信一耸耸肩，蹲下身装模作样的摸了尸体两把，随即肯定的说，“王九砍的。”

　　??“啊？”林杰森怀疑谁也不愿意怀疑自己的医术，何况摸一摸就知道是谁砍的，莫非□□都去茅山进修过卦术？

　　??“怎么看出来的？”

　　??“切，” 信一拍拍手站起来，“是他砍的就是他砍的，不是他砍的也得是他砍的。”

　　??看着提子把尸体扛走，信一眼神一转，突然甜腻的叫了声林杰森的本名，身体一斜，蛇一样缠上了他的手臂。

　　??“杰森哥，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林杰森一听他这声音浑身起鸡皮疙瘩，被他抱着的手更是整条发麻，总感觉下一秒龙卷风就要提着刀来砍他。

　　??“有什么好好讲，先放开我手。”

　　??“你先答应我。”

　　??“你先放开。”

　　??“嘁，” 信一讪讪的放开手，“这下可以啦，你帮我一下啦四仔。”

　　??林杰森把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拍掉，“你要干什么啊。”

　　??他又来劲，“我呢想要一种药，就是可以让人没法活动的，或者，或者干脆睡过去怎么叫也叫不醒的。”

　　??信一的眼睛亮的吓人，好像有人在他眼里装了个灯泡，亮的几乎有点诡异了。

　　??“什么都可以，四仔，什么都可以，只要一两天的时间就好了，不需要太多的。”

　　??林杰森皱眉，此刻他终于明白一直以来萦绕在他心头那些隐隐约约的不对劲儿是什么了。

　　??信一看起来确实疯了。

　　??“信一，”他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你怎么了。”

　　??信一勉强笑笑，“什么我怎么了。”

　　??林杰森还是皱眉，“你是信一，但又不是。”

　　??“你说什么呢。”

　　??他又要上来抓他的手，林杰森干脆扯住他的手腕，虚虚的握住。

　　??他盯着信一的脸。

　　??“没有那种药，信一。”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截住龙哥，没有用的，你拦不住他。”

　　??信一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他的面容沉静下来，可林杰森觉得有另一把火要在他的瞳孔里烧起来。

　　??信一的声音轻轻的，在嘈杂的城寨里几乎听不见。

　　??“我不拦他，他要做的事，我帮他做。”

　　??

　　??医院里，龙卷风无所事事的躺在病床上啃苹果，tiger哥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我说你，够了啊，本来就老了就不要叹气了，好运气都叹走了。”

　　??“你是不急，肺里面长瘤子你也不急。”

　　??“你越老讲话越难听了啊。”

　　??tiger哥一把把龙卷风手上的苹果抢走，“我知道信一是好心，但他也太年轻了，我听说他最近也在找王九的麻烦，这各种事情堆在一起，做的也太急躁了一点，背后少不了人要讲闲话。”

　　??“讲闲话？我看谁敢讲。” 龙卷风不紧不慢的又拿了一个苹果：“城寨迟早是信一的，早交晚交又有什么区别。香港要变天，以后就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我们这种落伍的，以后也要跟在小辈后面讨饭吃。”

　　??话虽如此，龙卷风心里也阴阴感觉不对劲儿，信一那日哭泣的脸恍然又出现在他眼前，龙卷风不由得也叹了口气。

　　??“信一，你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

　　??蓝信一的一生，向来信奉一个准则，那就是说干就干。

　　??蓝信一想要，蓝信一得到。

　　??他在铁门后看着扑过来的龙卷风，心里想，我要你活。

　　??我要你活，我什么都做得到。

　　??大佬，他看着龙卷风被铁门分割的脸，默默的念：大佬。

　　??原来我当时是这个表情吗。

　　??信一想笑，可看着那样的眼神，又笑不出来。

　　??原来你也是这样的痛吗。

　　??信一恍惚间想。

　　??可是怎么办啊大佬，我不舍得你痛啊。

　　??

　　??要放下好不容易，人都有私心，他只想同阿爸平平淡淡的过一辈子，即使一辈子也没办法捅破那层窗户纸，那也是一辈子。他从没想过要分开，更没想到有一天龙卷风会死 。

　　??可事情就是那样惨烈的发生了，铁门前那一眼成了活着见到的最后一眼，龙卷风死了，可信一还活着。

　　??这不是结局，在残肢的幻痛中不得安眠的日日夜夜，信一反复告诉自己，这不是结局。

　　??信一最后一次在天后庙睁开眼，他呆了一会儿，疑心自己是不是又失败了，爬起来就要朝供台上扒，扒拉半天什么也碰不到，愣愣的转了两圈，才发现自己没有影子。

　　??哦，他释然的想，原来我是死了。

　　??那大佬应该是活了吧。信一走到庙前去推那扇厚重的大门，果不其然怎么推也推不开，他干脆回来从供台底下拖了个垫子出来，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奇怪，信一看着自己的手，他能碰到门，也能碰到垫子，怎么就是碰不到供台。

　　??我这是死了还是没死？还是死了但是没死透啊？

　　??信一托腮望向薄雾中天后娘娘的脸：“成功了吗……大佬……”

　　??“蓝信一。”

　　??信一吓了一跳：“谁在说话！”

　　??“……”

　　??木雕金漆的天后娘娘的脸在昏暗中忽的明晰起来。

　　??“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天后庙啊，”信一一脸理所当然，“我经常来的。”

　　??“所以我是死了吗？”

　　??昏暗中他听到那个声音又响起：“你既没有死，也算不上活，蓝信一，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吗。”

　　??信一静默半晌。

　　??“我不知道。”

　　??轮回种种在眼前闪过，最后留住的只有龙卷风在铁门前决绝的那一张脸。

　　??“我不知道，我原来以为我知道的，可实际上我只是去做了而已。”

　　?“好奇怪，我想他活，可也舍不得他痛，我知他也爱我，我好贪心，从前总想着什么都要，什么都圆满，所以上天才惩罚我。”

　　??他语无伦次，眼泪胡乱流了一脸。

　　??“我什么都不要了，”香火的气味飘过他的鼻尖，“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他爱不爱我，记不记得我，都无所谓了，我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可我更想他活着过完这一生。”

　　??如果这是个选择题，那么我想我早已经做出了答案。

　　??原来我只是想让他活着而已。

　　??

　　??“做了这么多，最后什么都不要了吗，若是没有人记得，那世界上就没有蓝信一这个人了。”

　　??“可我不想让他记得，” 信一摇头：“如果他知道了这一切，如果他变得和我一样痛苦，那我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是他养大的，我什么都可以给他，” 信一流着泪：“我什么都愿意，就是不愿让他难过，如果这些事一定有人要记得，如果注定有人要活在后悔里，就让这个人是我好了，他爱我，可是他死了，再也管不了我了。”

　　??他的眼泪愈流愈凶，

　　??“我要他一辈子都好，怎么样都可以。”

　　??

　　??我爱你，所以想让你活，所以舍不得你痛，可偏偏我知道你也一样地爱我，偏偏我们拥有同样的心脏，我放不下你，你又如何舍得下我。

　　??如果爱是这样让人难以抉择的东西，不如让我来做这个斩断一切的人。

　　??这样是不是会好一点，这样是不是你就不会再痛？

　　??我太知道这是一份怎样的心痛。

　　??

　　??“傻孩子。”

　　??幻梦里天后娘娘的脸笼罩在一片慈悲柔和的光里。

　　?“你怎么知道这些记忆就只有痛呢，你怎么知道痛里有没有爱呢。你又怎知剥夺一个人去痛的权利，是不是一种残忍，一种自私呢？”

　　??“我只是，我只是想叫他好。” 信一哽咽着。

　　??“我不想，我不想再做一个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一边看着的人，就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又怎么样呢，我只求一个改变。”

　　??“我只求改变，别的什么也不求了，让他忘了我吧，不要让我再成为他的负担，我不要他的答案了。”

　　??“没有大老板，没有城寨，没有远洋而来的故人之子，没有那些负愧，甚至，甚至没有我。”

　　??“他会怎么选呢？”

　　??信一的面庞上纵横着崎岖的泪痕，在昏黄柔和的光下显出一种异样的坚定。

　　??“我不要他因为我勉强活下去，我要他自己选择。”

　　??虚空中似乎是谁叹了一口气，天后娘娘慈悲的面庞愈来愈近。

　　??信一抬起头，一只光晕笼罩着的手搭上他的脸。

　　??“你怎么知道他不愿意呢，你想知道爱，可爱是两个人的事情。”

　　??虚幻的人影抬起手臂，不远处燃烧着的长明灯落到信一的面前。

　　??“蓝信一，你可知这盏长明灯是谁供奉，又是为了谁而长明吗？”

　　??信一呆呆地摇头。

　　??“是为了你啊。”

　　??

　　??那是城寨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下午，龙卷风在天后庙的门口遇见一个瞎眼老道。

　　??老头看起来疯疯癫癫，穿一件破破烂烂的道袍，见龙卷风要往前走，咻一下伸出脚挡在了他面前。

　　??龙卷风好脾气的问，“你要做什么啊？”

　　??城寨从来不缺这种人，不能说迷信，只是人在暗处的时候总要找点东西来说服自己继续活着，连三姑有事没事都会去求一两张符回家挂着。龙卷风虽然不信，但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他从来不去过多评价。

　　??信不信是一回事儿，有人拉着你的裤脚不松又是另外一回事儿，那老道看起来瘦不拉几，没想到手劲儿还挺大，龙卷风扯了两下没扯动，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他刚想给人踹开，没想到老道甩了两下袖子，开口说话了。

　　??“你家后生仔命里有难。”

　　??一开口声音还怪清亮，不太像是老头能发出来的声音，只是内容不太美妙，龙卷风的脸当场就黑了三分。

　　??碰瓷碰到我头上来了。龙卷风心里想，我看上去像是会买保健品的那种人吗？

　　??按理说这句话是再典型不过的话术，百分之八十的骗子都用这个当做开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龙卷风的心里突然有了一股莫名其妙又无比庄重的焦躁，他不愿在信一的事情上含糊，于是蹲下来问那个老道。

　　??“那你说怎么解。”

　　??“怎么解，”老道睁着瞎掉的眼睛撇了他一下，“他的劫，你问那么多干什么。”

　　??“……”

　　??我为什么问那么多你心里没数？龙卷风无语，原来人眼睛有问题是会连坐脑子的吗。

　　??好在他这些年带仔带的脾气越来越平和，于是他伸出手，好脾气的拍了拍老头的脸。

　　??“你这样说我个仔还问我为什么，我看我们还是好好聊聊到底怎么解，不然把你瞎掉的眼都挖下来，反正你也用不上。”

　　??老道也不怕，神神秘秘的凑到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

　　??后来天后庙前再也没见过那个瞎眼的老道，供台前却多了一盏长明灯，谁也不知道从不迷信的张少祖月月拿血去供一个虚无缥缈的劫。

　　??和信一有关的事，他总是不愿意含糊的。再次祭拜完长明灯，张少祖放下合掌的手，不管是血还是命，他都愿意给。

　　??天后庙外阿婆扯着嗓子喊：“龙哥啊，你家仔又跑到天台上去了！那么点大的小孩子哦，也不怕摔着！”

　　??“阿婆别操心了，我这就带他回家。”

　　??十一岁的信一跳下天台，牵着阿爸的手回家，天后庙长明灯永世长明，阿爸的手心里有烟火的香气。

　　??于是岁月疯长，城寨数不清的岁月坍塌成信一手心里的橘子糖果。

　　??这不是故事的开始，也不是故事的结局。

　　??

　　??“此后那盏长明灯就一直供在天后庙，直到那一天你进来，在灯前见了血。”

　　??“这是你的劫数，张少祖横插一脚，掺了他的因果进去，你以血为供换来的轮回实际上是这盏长明灯给你的。”

　　??“而这盏长明灯，是张少祖为你而点。”

　　??信一愣住了。

　　??昏黄的烛火中，天后娘娘的脸逐渐模糊不清。

　　??“不必多说，起风了。”

　　??“你回去罢。”

　　??于是蓝信一迎着风推开门，回到这人世间。

　　??

　　??

　　??一月后，城寨。

　　??红色大花笼的后面，风扇吱呀吱呀的转着。

　　??“我原本想，不如让你全部都忘掉就好了！”信一抱着龙卷风的腰，脑袋蹭在龙卷风的胸口上。

　　?“万一我死了，那我不要你记得这一切”

　　??“傻仔。”龙卷风摸着信一新烫的卷发，“全部都忘掉，和没活过又有什么区别。”

　　??“那你是想同我在一起。”信一像一只小狗攀在龙卷风的身上，“你愿意同我在一起大佬！”

　　??“是是是，愿意同你在一起。”龙卷风想笑，又觉得心疼，过往种种如过眼云烟，如今回想起在铁门前看向信一的那一眼，心脏依旧爆裂的炸开。

　　??是他做错了，人生路那么长，香港的天气总是不晴朗，他怎么能留下他的孩子一个人呢？

　　??他紧紧抱住信一，像十一岁那年抱着他走下天台，太阳正在落下。

　　??“我张少祖向天后娘娘起誓，这辈子同蓝信一同生共死，若有违背……”

　　??“别说了，”信一紧紧握住龙卷风的手，“我信你啊，大佬。”

　　??龙卷风反握住他的手，“蓝生，我以后要跟着你混啦。”

　　??门外洛军抗着煤气罐路过，四仔正给骂骂咧咧的病人正骨，十二少扛着他的棒球棍照旧问tiger哥要零花钱，天后庙外，金色的光照在摇晃着的长明灯上。

　　??世人熙熙攘攘，步履不停。

　　??龙卷风想，没有比这更好的一天了。

　　??香港不会下雪，他要陪他的孩子一起，走到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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