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浮生纪》王尔尧

3、落青梅·第三杯酒

　　第三杯酒，名唤释怀。
　　——释题

　　梅子酒是青色的，仿若多年前的一场烟雨。

　　阿楠这样想着，执杯端详这略带翠色的酒酿。老掌柜介绍这是初夏第一场梅雨后采的果子，酿的第一缸。所以乍看这酒，分明觉得有一颗沾水的晶莹绿梅藏在杯底，随着波光浅浅晃动。

　　阿楠眯了眯眼，却又恍惚看到一双清澈的眉眼在默默盯着自己，女孩儿脆脆的唤声从远处传来——“阿楠，阿楠......”他不禁唬了一跳，哆嗦着往后退着身体，酒液也摇晃着溅出杯子，泼洒在扎着粗布腰带的暗色短衫上。

　　可心里还是藏着一丝丝念想，如一只小虫在心坎上不安地挠着，他揉了揉眼再欲端杯查看时，却又只看到自己映在酒里的倒影。

　　世事如烟啊。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十年的光阴如刀，原来的那个孱弱少年终究还是在黄沙、刀剑与血的磨砺下长成了叱咤凛冽的浪子。

　　江南第一弩。

　　“呵呵”，望着杯中意气风发的自己，大漠的狂烈风沙和日晒将原本素白的皮肤染成古铜色，脸颊上分明满布着刀伤和剑痕，谁还能认出来这是那个衣衫单薄任人欺负的瘦削孩童。生在江南的秀气男子，在沙漠狂风的吹刮下使起了匈奴的弓弩，那纤长的、结茧的手指拉起重重的弦子，被压抑太久而期待爆发的力道轻弹空气，只噗的一声便洞穿对手头颅，完成这场近乎无息的杀戮。

　　而江南，仿佛是多少年回也回不去的意象，只留在午夜梦回。

　　如今，却还是回来了。

　　十年后的回归，不过是为了去行刺一位重臣，成即收弩净手，从此江海寄余生，不成便——

　　阿楠猛地将酒灌入喉咙，一丝清甜的热度从舌尖泛起——也不过一个“死”。

　　从少年歃血习武始，他已经做好了客死他乡的打算，而如今，又回到这片故土，即便是化作绿杨烟外的一缕清风，化作舞榭楼台里的几句歌吟，也不枉成全了“回家”二字。

　　十年前的一场大火，烧毁了自家的府邸，同时破碎的还有那个青梅竹马的女子，还有，他的江南。十年如一梦。不知这里的哪处青山葬着那些亡人，人在天涯落魄流离时，江南如同一个易碎的梦境，支撑着他在沙漠里生存下去。
　　如今却在这青梅酒里悟出那么一个小写的“道”字。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蓑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年轻的杀手丢下酒杯，杯里的残酒清浅晃动，逐渐倒影出男子的身影，他那饱经风霜的秀雅面容上突然扯出一个释怀的微笑，然后默然起身，携弩离开。

　　桌上置着几枚铜板，压铸的缝隙里灌满细碎的沙土，借着夕阳投射的光奕奕闪亮。

　　只轻轻一掠，店小二飞快地将铜板敛入口袋，顺口吆喝了声：“客官慢走，有空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