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L合集》千纸缘

1、红妆

　　她被送进北岐王府那天，风雪很大。洁白的雪落满枝头，在京城的大道上铺了满地。
　　那年初秋，乡里闹起了蝗灾，在那个本该丰收的季节里，那些曾经缀着沉甸甸的果实的枝头，成为了压倒雇农的最后一根稻草。南方富庶之地，不日之内，就变得遍地狼藉。
　　大批雇农携妻带子，背井离乡，成为北上逃荒中的流民中的一员。两个月的跋山涉水，抵达京城时，已是寒风刺骨的腊月天。
　　赈灾的银两经过重重扣克，最后竟只够让每个流民领到一碗薄粥，便再无余钱给他们搭建一个容身之所。没有住处，流民们只能露宿街头。
　　一夜之间，京城下了场大雪，雪下得纷纷扬扬，宫里雪映红墙琉瓦，宫外雪埋累累白骨。宫里宫外，好似被这一场雪，分成了两个世界……
　　她还记得那一天的破晓。
　　她睁开眼睛，却不见了身边的父亲。那天的雪好厚啊……她一捧一捧地把身边的雪扫开，才看到藏在下面的一只大手，她去拉那只手，触感却是雪一样的冰凉。
　　雪尚能被捂化，但那只手，却再也不会被捂热了。
　　那天，娘亲抱着她哭了好久好久，一遍一遍地对她说着“对不起”，最后抱着她，将她送进了那深宅大院。
　　那扇大门缓缓关上时，她哭喊着伸出手，泪眼朦胧中，她看见，娘亲站在风雪中，也红了眼眶。
　　那是她记忆中，娘亲最后的模样。

　　府中管家待人和善，念及她年纪小，只是让她去二小姐房中当个侍女。说是侍候，倒不如说是让她和二小姐做个伴。二小姐与她同岁，性子温和娴淑，侍候起来也算不上多难得差事，但她并不喜欢北岐王府。
　　高高的墙壁遮挡了她的视线，只余下头顶四角的天空。她怀念故乡田野里的蛙声、仲夏夜的蝉鸣，还有措不及防撞入眼底的星河万顷。

　　她从梦中惊醒，盯着床帐看了好一会，才想起今夕何夕。光阴茬苒，无论她再怎么想要挽留，记忆里的场景还是无可避免地褪了色。十余年的光景，足以改变很多事，记忆里的所有，也应该早已物是人非。
　　“阿萤？“外头有人在叩门，接着传来二小姐的声音。见无人应答，外头的人便推门走了进来。
　　她反应过来，转过头，唤道：“二小姐。”
　　二小姐行至窗边，伸手替她去推那窗：“你这屋也太闷了些，平日里不要老关着窗子，多晒晒太阳。不喜欢的话，也可以收拾收拾，到我那屋去住。”
　　老旧的窗子发出“吱呀“一声，蒙尘多日的玻璃抖下一层灰来，在阳光下像细碎的蝴蝶，二小姐偏着头，用袖子掩住口鼻，咳嗽了几声。
　　她也慌忙下床拦道：“二小姐，窗子脏，不要再碰了，这样挺好的。“
　　小姐却偏着头笑道：“怎地，这房子你住得，窗子我碰不得？“说着，手下一用力，窗子便朝外打开。
　　窗外的阳光倾散进来，洋洋洒洒地落满了屋子，驱散了屋里的黑暗，给那些陈旧的时间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有一束光照亮了她的世界。
　　窗外红梅开得正艳，映着枝头的莹莹白雪，红得越发热烈，浮光掠影间，又有暗香扑鼻，清幽雅致。
　　二小姐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抿唇笑了：“喜欢吗？我替你折一枝回来，找个地方插上可好？“
　　她摇了摇头：“都说‘草木有本心’，二小姐，这花开得正好，还是不要折了它吧！“
　　二小姐突然起了玩心，笑着逗她：“我看未必，这花，折下也好。“
　　“为何？“
　　“折之，予卿。“

　　那日是除夕，晚上夜色正浓时，人们点爆竹、放焰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硝烟味，满城都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二小姐拉着她的手，站在院中，仰头望着璨然的夜幕，眼底满是羡慕之色：“年年看着这漫天烟火，颜色、样式却大有不同，要是能亲自放一回焰火，倒也有趣得很。”
　　二小姐幼时生了场大病，身子一直不太好，多半时间都在院中休养，自小到大踏出院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到街上放烟火了。
　　她有些于心不忍，找来一套自己的衣服替二小姐换上，又买通了看门的嬷嬷，带着二小姐从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二小姐显得很高兴，一路紧紧拉着她的手，笑着看向她的眼睛：“就知道阿萤对我最好了！”
　　街上人潮涌动，她们拉着手，在人群里慢慢地朝前走。烛光映在眼底，留住年华，像她们携手共度的那些日子一样，熠熠生辉。

　　街边的小摊上有个老人在糊孔明灯，单调的色彩和旁边铺子里的花灯比起来逊色不少。花灯店里人来人往，比旁边的小摊热闹许多。
　　二小姐路过花灯店，蓦地停住了脚步。
　　“二小姐，要买灯？”
　　“嗯。”二小姐点点头，摸出一块碎银来，“去帮我买一个孔明灯。”

　　她们拿着灯来到城郊的山坡上，二小姐问道：“阿萤，你可知这孔明灯之用来做什么的？”
　　她涨红了脸，支吾了半天才吐出“求救”二字。
　　二小姐乐了：“倒也不必那般古板，这孔明灯啊，还可以用来许愿呢！”
　　“像这样，把心愿写在孔明灯上，再把灯放飞，心愿就会实现啦！”二小姐说着，把写好字条的孔明灯递给她，示意她把灯放飞。
　　她把灯举过头顶，手一松，孔明灯便飘然而起，带着一汪烛火，在天空中越飞越远。
　　她仰起头，望了好久好久，才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道：“那，二小姐，你许的是什么愿望啊？”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二小姐微微偏头，伏在她耳边笑道，“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正月还未过，北歧的王府中便忙开了。
　　有市井传言说，北歧王府的二郡主要出嫁了。
　　嫁的人也并非善类，是当今权倾朝野的谢太尉，为人阴险狡诈、心狠手辣。
　　京城要变天了。
　　阿萤也不见了。
　　二小姐终日郁郁寡欢，把自己闷在房中，看着那些胭脂、金簪渐渐堆满了房间。
　　新来的嬷嬷说，天气快要回暖了，到那时候，郡主穿上嫁衣一定很漂亮。
　　漂亮又有什么用？二小姐一点也不想嫁给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她只想把阿萤找回来。
　　她想拉着阿萤的手，一起奔跑着穿过她们曾经讨论过的田野和漫天萤火，一起在山顶抬头仰望浩瀚的星空。
　　阿萤也一定会紧紧握住她的手，笑着对她说：
　　“二小姐，我们一起私奔吧！”

　　大婚的前一日，二小姐失踪了。管家带人在府中一番搜罗，最终推开了偏院里某扇落尘多日的房门。
　　窗外的红梅有些谢了，留下一地落红，像那斑斑点点的血迹，让人触目惊心。
　　南飞的燕又向北迁徙，飞入世家高堂，停留在房梁上，落下几声轻啼。
　　似呢喃，又似温柔的低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