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第34章 幸好没有腐烂在冬天 ...


  •   梨梨,见字如面。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姥爷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我交代了慕非,你读到这封信的前提条件,是被封印的天赋觉醒,并且主动向他坦诚和求助,简而言之,当你又能见到鬼魂时,也许会感到恐惧,因为能力的回归,意味着更多的危险,也意味着更重的责任,姥爷并不能解决你的困惑,但能为你讲一个故事。

      1988年7月的盛夏夜,你刚满两周岁,我带着你在院子里荡秋千,警卫员紧急来报,我们在深山里的防空洞出现意外塌方,驻守的战士被埋了大半,洞内的重型武器中有诸多炸药,如果不慎爆炸,后果将不堪设想。你的父母都在外地出差,情况紧急,我只能带着你赶往事发现场,指挥抢险救援工作。

      到了山里一看,我的心凉了半截,整座山体倾斜塌方,之前挖掘加固的入口被完全掩埋,不清楚有没有人受伤,塌方时是否有易燃易爆的武器被破坏,重型挖掘机只能天亮了才能往山里开,等待的这十几个小时,只能靠人工徒手掘土,如果耽误的时间太长,很可能导致被困的战士缺氧。

      正当所有人一筹莫展之际,原本由警卫员看管的你,走过来扯我的衣角:“姥爷,你跟我走”。山路难行,我狐疑地跟着你,由你踉踉跄跄牵着,七拐八弯绕到了山体的斜后方,你指着一条半人高的裂缝,奶声奶气地告诉我,挖开那里就可以通往山里,被困的叔叔们都还活着。我问你是怎么知道这条道的,你说是个军装破破烂烂土黄色军装的叔叔告诉你的,也是他给你指的路。

      我半信半疑,还是召集了一个小分队,从你指的缝隙挖了进去,真的挖进了后山的逃生通道,救出了被困的伤员,消除了爆炸的隐患,天快亮的时候,你拉着我来到一辆坦克前,告诉我给你引路的是开坦克的叔叔,我大惊失色,这辆坦克的驾驶员,正是年轻的我和牺牲的战友小梁,难道你看见的,是小梁的鬼魂?

      我蹲在地上,求你帮忙,而才两岁,懵懂天真的你,来来回回转述,充当了我和死去小梁之间的传声筒,直到天边亮起第一道鱼肚白,你说小梁叔叔笑着说再见,洒脱地走进了白色的光雾里,我才明白,你有天生的鬼眼,年幼的你不懂,也不怕,自然而然使用了这样难能可贵的天赋,救出了被困的战士,普渡了战时牺牲的亡灵。

      你妈妈与我的态度截然不同,为人母,则为之计深远,她只希望你平安健康地长大,任何的天赋,只要是威胁到你的安全,都是不被接受的,我们请来永乐禅寺的住持为你唱诵,但我相信,后天的封印并不能一劳永逸,哪一天,在合适的契机的催化下,你的能力,就会像蛰伏在泥土下冬眠的种子,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预感到时日无多,我便在还拿得起笔的时候,写下了这封信,托付给了慕非。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我对你的每一次打磨,教给你的每一项技能,都是为了让你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用强健的体魄,和强大的内心去面对。善用你的天赋,保持善良真诚,来日方长,在另一个只有你看得到的世界里,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逐字逐句读完姥爷熟悉的笔迹,我把信递给慕非,让他也看一看,他折上信纸,摇了摇头,递还给我:“樊姥爷临终前,嘱咐兄妹情谊比天高,要我成长为你的靠山,无条件地信任你,保护你,帮助你,其实他不说,我也会这么做”。

      这是我病重以来,过得最松弛的一天,除了基础的营养药和保护性用药,没有化疗,没有呕吐,没有穿刺,没有疼痛,只有亲爱的哥哥守在床边,闲聊童年的趣事和糗事,不需要伪装,开心就笑得花枝乱颤,委屈就哭得眼泪鼻涕横流,愤怒就口无遮拦开骂,也拿自己的身体打趣,黎天成几次从病房外经过,都视若无睹,在最后的审判来临前,快乐是我唯一需要的情绪。

      充电时的心情有多享受,放电时的状态就有多漏气,该来的躲不掉,入院的第八十天,第二轮强烈化疗开启,能不能达成骨髓象的部分缓解,从死神的镰刀下逃脱升天,重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就看接下来十四天的造化了。

      人这种生物,真的是异常脆弱,却又异常顽强,人体对环境改变的适应能力,更是超乎想象的强大。

      先说说血管,癌症治疗的第一道关卡,毕竟所有的化疗药,都是通过静脉输注后循环全身的。右手的血管在砒霜的强效毒性下彻底罢工,转基因治疗后以重度静脉炎告终,黄护士长说,怕是至少半年内,这根静脉都无法再用了,以后即便再输液,但凡药物带有一丁点的刺激性,这根血管都会刺痛难忍。左手的血管,在灼烧的痛感中被腐蚀,一天天趋于硬化,皮表浮凸肿胀,手稍稍动一下,就会发出咔啦咔啦的异响,权当变身机械战士了,大不了下次化疗,吊着腿输液,我自嘲道。

      再说说胃,癌症治疗的第二道关卡,化疗药对胃刺激后的呕吐,是所有化疗病人的必经之路。柔红霉素虽然毒性不如砒霜猛烈,但对胃肠道的刺激更为剧烈,长达八十天的忍饥挨饿,对食物的渴望值早已降到冰点,从饥肠辘辘到无需进食,胃成功适应了戒断后的空虚。值得一提的是,我练就了一项绝技,憋吐,不管是水、米汤、甜汤,任何液态物体下肚,我都能控制胃酸的翻涌反噬,憋足半个小时才吐,一感到恶心,我就马上喝水,接着掐表憋,到点才吐,最大程度稀释了胃酸,保护了胃出血和胃溃疡后脆弱的胃袋。

      接着说说过敏反应,一袋血浆加一袋血小板是每日标配,鉴于之前混采血小板引发的重度过敏,黎天成无所不用其极调动了周边所有的血库的单采血小板,荨麻疹还是每天必发,血小板挂上的半小时内,浑身的皮肤无一幸免,连头皮都爬满星星点点,奇痒无比的疙瘩状红疹,最贵的抗敏药也只能勉强压制,每天都有几个小时抓耳挠腮的窘迫阶段,慕非会控制我自己去挠,用手轻轻帮我摩挲刺痒难耐的位置。

      逃不开的必然还有尿频。剧毒的化疗药,在全身的血液循环一圈,朝体内每一个器官拳打脚踢,肝肾这两个代谢器官,不得不成为称职的救火队员,含辛茹苦搜罗囤积毒素,再在护肝药、保肾药和利尿剂的刺激下,高频地排出腥黄色的尿液,面上浮着细密的白色泡沫,像刚开瓶满杯的青岛啤酒,每次慕非拎起尿桶,空气中弥漫的刺鼻腥臭,都仿佛途经一整片环保超标的化工厂区。

      至于便秘这个相敬如宾的老朋友,当然也不会缺席。好奇到底是谁发明的蓖麻油通便大法,这种黏糊吧唧,腥稠辛辣的无色粘液,简直是催吐圣手,明明无色无味,只要一杯下肚,从喉咙、食道、胃一路燃烧到肠道,像有人捏着你的鼻子朝你灌了一碗发酵了九九八十一天的呕吐物,还得就着一大捧泻药和开塞露,才能隔个三四天,勉强从菊花里挤出一两颗硬邦邦的羊屎蛋。我妈徒手帮我抠粪的画面决不能再上演,从没想过有一天,拉屎的力道控制都成为一门学问,在护士们的传授下,学会了揉腹呼吸蹲坑大法。

      睡眠也几乎要被进化掉了。一天二十四小时,刺痛、酸痛、胀痛、灼烧痛、瘙痒、尿频、胃痛、咽喉痛、血管痛、关节痛、心绞痛,身体被花样百出的疼痛和折磨平均支配,大脑疯狂拉响红色警报,提醒我需要睡眠,神经不屑一顾日夜狂欢,睡不睡由不得我,黑眼圈的面积逐步攀升,随之而来的还有心脏的严重窦性心率失常,唯一不能停工的心脏,在胸腔里恣意撒野,神经性心绞痛频繁发作,我都担心哪天它就直接罢工了。

      失眠的夜并不难熬,跨过子时这个今明两日的临界点,活人的世界夜深人静,亡魂的世界清醒复苏,地缚灵们默契地聚拢到我的床边,开启午夜交心茶话会,有“人”娓娓倾诉执念,有“人”苦苦寻求帮助,有“人”渴求稳固魂体,杜仲琪看着被围成一团,明明自己痛得要命,还要忙着安抚魂体的我,总是颔首致谢,面露歉意,过了万物转动的丑时,临近黄泉欲出、黑夜将离、熹微将至的寅时,它会招呼意犹未尽的魂体们离开。

      这次强烈化疗,与往常不同,慕非始终陪在我身边,他把前几年攒的探亲假一股脑全请了,坚持要陪我熬过这半个月,我妈疲劳透支近三个月,终于得到了一点喘息的时间,除了每隔两天帮我清理擦身,换干净衣服,剩下的护理慕非都包圆了。这一次,我用更加平和的心态,重新与自己的□□对话,学习达成精神的自洽,接纳皮囊的缺陷和衰败,坚定地忍痛复健,尝试控制乏力的双腿站起,在慕非的搀扶下,没有吊瓶的那只手扶着床尾的架子,艰难地抬腿、迈步、落下,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在十九岁的冬天,笨拙地重新学习「走路」这项技能。

      每天最惬意的时光,是下午巍巍颤颤地复健后,瘫坐在轮椅上歇着,被慕非推到窗边晒太阳的那半小时。强烈化疗期间抵抗力为零,慕非口罩不离身,窗户也不能打开透气,我总偷偷把脸贴在窗玻璃的缝隙,想闻一闻外面清凉的空气。黑猫偶尔会突然出现在窗台上,也不知道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隔着玻璃喵喵叫,切换成细线状猫眼,我也会闭眼转化瞳孔回应它,它就那么静静蹲在那与我对视,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扫一扫,卷成一圈。

      安月苼发现不对劲,是在我开始对他避之不及之后,我和我妈都持续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他终于慌了,强烈化疗到第三天,他神色不安,憔悴焦急地出现在病房门口,可没来得及张口说一句话,就被双拳紧握的慕非强行拖出去了。与慕非互诉衷肠的那一天夜里,我把与安月苼的感情摊在他的面前,从相遇的一眼万年,暧昧的暗潮汹涌,被告白的怦然心动,相爱的毫无保留,到遭受背叛的痛彻心扉,点点滴滴,从一开始的平静,讲到泪流满面,再然后,便是撕心裂肺的痛哭,慕非将我搂在怀里,轻抚我的背,任由我打开情绪闸口。

      “我替你好好教训了那臭小子一顿”。慕非一边洗手消毒,一边轻描淡写,两人都身材魁梧,一旦动起手来,安月苼又怎会是慕非的对手,我死死扒在窗沿,目睹了他们在花园凉亭中争执的全过程,激烈的口角,被动的推搡,失控的动手,慕非是训练有素擅长搏击的军人,三两下便把文弱书生安月苼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慕非背对着我的视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安月苼霎时面如死灰,只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挣扎着站起,踉踉跄跄兀自转身离开。“我看到了,这样也好,断了他的念想,爱情里容不下第三人,再爱他,我也不能原谅”。

      一切的不完美都是有意义的,世上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哪怕是泥泞中的爬行,也有存在的价值。或许是运气足够好,或许是舍利子稳固了神魂,或许是慕非的精神支持,或许是地缚灵的暖心陪伴,或许是了断了爱情的念想,也或许,是我自己变得强大,终于获得了自洽的灵魂,接纳了这具日渐残破的皮囊,十四天的第二轮强烈化疗,便这么有惊无险地平稳渡过了,我也在这期治疗的最后一天,稳稳地站了起来,不需要慕非的搀扶,坚定地迈出了独立行走的第一步。

      骨穿结果喜人,黎天成趁热打铁,又紧锣密鼓安排了七天的常规化疗,从2005年9月10日确诊,直到2005年12月19日,在生死线上整整挣扎了一百天的我,终于被解除了病危,从特技护理降到一级护理,又从一级护理降到了二级护理,每天被允许,戴着口罩坐着轮椅,在病房门口的走廊放风半小时。圣诞节近在咫尺,病区里也做了红绿相间的喜庆装饰,患者家属之间友好交换着小礼物,冲淡了日常沉闷压抑的气氛。

      2006年1月7日,星期六,腊八节,已经恢复半流质饮食的我,喝了一小碗春华阿姨和老陈叔叔一早送来的,香甜软糯的腊八粥,舌尖的丝丝甜意犹未尽,满足地打了个响嗝。我妈帮我换上闲来无事织好的红色毛衣,给我系上张如诗亲手织的草绿色镶金丝围巾,对比我妈成熟的走线织法,张如诗笨拙的针脚显得格外可爱。走到病房门门口的轮椅上,找好舒服的角度坐下,在膝盖上盖好毛毯,右手振臂一挥,开心喊出一声:“冲啊,樊司令”!

      是的,与世隔绝一百一十九天后,我终于获得了离开病房的特赦,可以坐着轮椅从住院楼去往门诊楼拍CT,而途径中庭的花园时,被准许了晒太阳放风,拥有难能可贵的半小时。“我四肢健全时,常常抱怨周围环境糟糕;瘫痪后,怀念当初可以行走奔跑的日子;几年后长了褥疮,又怀念起前两年,安稳坐在轮椅上的时光”,年少时读不懂史铁生,那时的自己不懂珍惜,也不明白,平凡即是幸福,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日常皆是幸运。

      被推出住院楼大门时,我有一瞬间的恍惚。推开这扇大门之前,我被从急诊赶到门诊,再从门诊赶到住院部,带着对未来的的担忧、忐忑、恐惧,九月初的阳光焦灼地炙烤着皮肤,推开这扇大门时,凉爽的冷气扑面而来,浑身大汗的我一个激灵,鼓起勇气一脚踏进了未知,前方艰难险阻,仍要无畏冲锋,勇猛杀敌。

      这扇大门再次被推开时,户外的低温扑面而来,与暖和的室内判若两季,瘦骨嶙峋的我靠在轮椅上,腿上盖着保暖的毛毯,心中平和、欣喜、雀跃,一月的凛冽寒意冻得我一缩,刚除过草的绿地洋溢着好闻的青草汁味,我贪婪地嗅着这久违的气味,仰起头来,温暖的阳光穿透枝丫洒落脸庞,在这发霉的世界里,想被阳光狠狠晒透。

      扶着轮椅,双脚触地,缓缓站起,试探着往前,迈了一小步,脚下的草地回馈柔软的触感,微微的寒风拂过每一寸皮肤和毛孔,围巾上的丝线闪耀着金色微光,像初春萌芽的新绿,莫名的生气盎然,那是生命的颜色。冬天即将过去,春天还会远吗?用心去看,曾习以为常的微小日常,原来是如此的美好,活着真好,幸好我没有腐烂在冬天。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