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生结海楼》月陵

16、十六、

　　十六、

　　柳星闻低下头，替他整理散乱的衣物，又将扔在一旁的腰封取回来，却怎么也系不回原来的样子。
　　眼见着这人的手在自己腰间捏来捏去，赵思青索性拿过腰封，“少阁主如今清醒了，可前去磁州？”
　　“你为什么不抵挡？”柳星闻就着方才的姿势又抱住他，“若不是我……偏了一寸……”
　　赵思青叹了口气。“方十三是你父亲的人。”
　　“那也不必假戏真做。”柳星闻闷闷的声音自他肩侧传来，“我布了幻境，只要你我做做样子，便可以幻境骗过他们。”
　　“那方十三胸有成竹咄咄逼人，若不是心中有数，他何以敢于这许多人面前挑衅你我？”赵思青安抚地顺着他的脊背，“何况，我信你。”信你绝不会伤我。
　　轻柔的云飘过禁阁，如入仙境，叫人一时生不出言语。
　　片刻，赵思青放开手。“去吧，他一定在某处等着你一起离开。”
　　“三绝剑心魔……”
　　赵思青笑着摇头。“无妨，我压得住。”

　　直到他站在灵龟礁的塔楼之上遥望柳星闻的坐船消失于海面，才想起忘记问那吞下去的物什到底为何。
　　不过想来，那人必不会害他，约莫是什么诡奇的伤害转移之术，想来镜天阁传承数百年，定也有秘法不可对人言。
　　顾听雷费尽工夫才自另一侧登岛，一见他就皱紧了眉头，“师兄如今情况还敢贸然上镜天阁，不怕那小子当真杀了你？”
　　“你会担心逍遥对你不利吗？”赵思青笑着摇头，“走吧，磁州一事，恐怕还需我们相助。”
　　“那小子……”顾听雷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开口问道，“他背了这弑师的骂名，以后……”
　　“我无事，自然就是最完美的澄清。眼下柳沧海对他颇为防备，经此一事，想来可以深入其谋划，若要摧毁云梦大阵，此时正是绝佳机会，切不可错过。”

　　柳星闻被方十三看管着，沿长江水道直奔磁州。
　　一路上二人几乎毫无交流，柳星闻也生怕被对方看出破绽，索性装作为先前刺杀一事苦恼，将自己关在船舱内闭门谢客。
　　直到磁州码头时，他见柳奎墨在等着坐船，便知此事十拿九稳了。
　　“少阁主一路辛苦，阁主吩咐先带您去休息。”柳奎墨躬身，“阁主如今与魔主一同在外查勘阵法，需酉时方可回返，少阁主有事，可在此后来寻我。”
　　柳星闻偏过头，方十三笑着对二人拱手道，“事已办妥，方某就此告辞。”竟是返回船上，要离开磁州。
　　柳奎墨对此毫无表示，只引着柳星闻往驻地去。
　　柳星闻也只能压下心中疑虑，随着一同前往——一路遇见的居民，虽言行间与常人无异，但他感知得到，这些人大半被下了蛊，应当就是先前传言中的以磁州百姓为质。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醒地认识到，父亲到底走上了无法挽回的邪魔之道，摆在他面前的，只有毁掉云梦大阵一途。
　　可这阵法要从哪里入手？

　　赵思青乔装随顾听雷一道赶到磁州时，各门派先前委派的门中弟子已到了不少，其中不乏掌门座下大弟子和门中长老，为防易容之术被看穿，他只能紧随着顾听雷行动，不料夜深之时，仍有人敲响二人房门。
　　顾听雷以眼神示意，见赵思青点头后才打开房门。“岑长老？”
　　岑秋练对着二人点头。“在下有些事，欲与顾长老相商。”
　　顾听雷将人让进房内，关上房门才道，“岑长老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不知这位……”岑秋练示意坐在桌旁的赵思青，“可方便？”
　　顾听雷也在桌旁坐下，“但说无妨。”
　　“那在下长话短说，今日观这位先生，体内似有蛊虫之气。”岑秋练正色道，“不知可否让在下一探究竟？”
　　顾听雷心下大惊，看向赵思青时，却见他似乎愣了一瞬。“蛊虫？”
　　“是，但并非我先前见过的蛊毒，大约是炼制药人的法子，为防万一……”
　　赵思青点头。“劳烦岑长老。”他伸出手腕，任由对方搭上他的腕脉。
　　岑秋练神色愈发凝重。“你的内力……”
　　“自行散去。”
　　“那蛊虫盘踞于心脉附近，此前我从未见过，你可知如何中了此蛊？”
　　他突然想起那一日吞下去的冰凉滑腻，此刻如同堵住胸口一般，神思不知飘向何处——
　　也许片刻，也许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蛊，可有什么作用？”
　　岑秋练摇头。“看不出。不过，它应当本是一对，找到另一只，或许便可参透其中玄妙。”

　　顾听雷送走岑秋练，才回过身问道，“刚刚她所说，是什么？”
　　赵思青却没听到。
　　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唯有那一日的云阁——替他身受重伤的柳星闻，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柳星闻，以及……险些入了魔障的柳星闻。
　　他来不及细想其中关窍，只能确认，另一只蛊虫，一定在柳星闻身上。
　　他与柳星闻之间，又还得清吗？他自以为还了的那一剑，最终仍是那人身上新的伤口。
　　天意难道总要他二人走向同样的结局？

　　柳沧海夜半回来时，竟还带回一个人。
　　“夏掌门？”柳星闻一惊，站起身迎上去，“父亲这是？”
　　夏长淮看他一眼，又偏过头。
　　“哈哈，今日去平天门将他提出来可费了一番工夫，待明日他指认过阵眼，便可破阵！”柳沧海志得意满地吩咐柳奎墨，“带下去好生看着，我今日要与星儿痛饮一场！”
　　“父亲，这是否仓促了些？”
　　“顾不得了，各派已在磁州城外成合围之势，明日若不破阵，难说攻守异势，到那时一切都晚了，若不是为等你这把神兵，为父说不得早就启了云梦大阵扬长而去，不过有你在，把握更大！”柳沧海言语间满面泛红目露凶光，如同换了个人，完全失了往日的理智冷静。
　　柳星闻冷眼瞧着，暗暗警醒如今与魔天为伍，更要小心谨慎，父亲如此模样，难说已中了魔天什么圈套，有心劝谏，又怕他精神失常就此疑心，只能暗自压下，琢磨着明日该如何阻止更为稳妥。
　　直到确认柳沧海已睡下，他悄悄潜到关押之所，却见柳奎墨不眠不休地在外看守。
　　“少阁主还未歇息？明日你可是关键呐。”
　　柳星闻点头，“不知应该如何做，心中忐忑，难以入睡，这才四处走走。”
　　“无妨，少阁主只需听阁主安排即可。”柳奎墨捋须，“这许多时日的筹谋终于得以实现，老夫心里也是极为欢欣，但阁主吩咐不敢有失，少阁主还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柳星闻眼见此处碰了钉子，又试图离开据点观察，被据点外分布的人手挡了回来。
　　——柳沧海仍不信任他。
　　或者说，对于被赵思青教导过一年的他，心存极大的疑虑。
　　想来当初留下三绝剑乃是为了换取他的信任，如今人和剑俱在掌控，他便也顾不得父子亲情，现出本性来。

　　柳星闻只能对着空中半月，思索该如何做。
　　却听底下有人轻声唤他。
　　他探出头，竟是那日在明州城跟踪他的管三。
　　“你怎会来此？”柳星闻跳下屋檐，“如今这里堪比龙潭虎穴有去无回，你还要来趟这浑水？”
　　管三笑嘻嘻地，仿佛仍在河岸看他放河灯一般，“少阁主吩咐我递送消息，这里难送，我便亲自来一趟。”
　　“什么事？”
　　“我本跟着龙吟一行人，今夜突然被赵掌门喊过去，让我给你带个话。”管三正色道，“赵掌门说，无论局势如何，请你务必保全自身，等他。”
　　柳星闻一愣，便觉眼中湿热，他怕在外人面前失了面子，忙转过身。“我知道了，你……去吧。”
　　多日来萦绕于心的那份忐忑不安，突然间便被熨得平平整整，他知道那人在想办法与他一同破局，想与他日日相伴，岁岁相守，心底突然便有了勇气，不管明日如何，但凭本心——
　　龙吟弟子，自当荡魔诛邪。

　　自清晨起，重重阴云便压在磁州上空，隐隐雷鸣之声自远处传来，震得人心中不由生出惧意。
　　贺枕流正挨个与突围之人分发醒神香药包，另有素问弟子从旁解释，遇到中蛊居民该如何解除蛊毒。
　　“想来那魔主也无力同时掌控这许多人，下的多为蛊毒，解去便无大碍。”顾听雷将药包置于口鼻之处嗅闻过，又递给赵思青，“就是不知镜天阁的核心人物如今是否着了道。”
　　“柳沧海这般行径与邪魔无异，他的下场并非我们能保住，且看这些人会怎样吧。”
　　待药包分发完毕后，一中年人站出来，高声宣扬着魔天与镜天阁几宗大罪，“戕害平民，妄图重启云梦大阵改变磁州格局”云云，一时间在场诸人均被调动起斩妖除魔的激情，势要破除魔天此番阴谋——
　　“师兄，这人倒是会说。”顾听雷低声道。
　　“江湖中人行事，总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强调自己替天行道的正义之举，但你猜，又有多少人心里打着云梦大阵的主意？”赵思青眼神落在远处半山之上，“但只要能阻止魔天，便是调度一下也无妨，过后此地还需安排弟子常来常往，防止有人效仿魔天。”
　　顾听雷点头应了。
　　那厢焰火上天，中年人身旁一人冲他点头，就听他喊道，“魔头已算准阵眼方位，我们径直冲过去！”

　　柳星闻被裹挟着站在柳沧海身旁，手中紧握三绝剑。
　　一旁夏长淮被多番殴打胁迫，仍是不肯推演阵眼方位，眼见着柳沧海濒临暴怒，生怕他一气之下当真杀了夏长淮，柳星闻轻声道，“父亲何必为此动怒，我劝劝他可好？”
　　柳沧海未置可否，但他此刻认定这几人都任自己拿捏，便也挥挥手，由他去了。
　　“夏掌门，烦请您帮忙推演阵眼所在。”柳星闻抱拳，夏长淮瞥他一眼，“对你这般欺师灭祖的魔头，我没什么可说的。”
　　“若夏掌门依旧拖延，对你对我，都极为不利。”他抬头望向夏长淮眼底，“尽速解决此事，才能尽早离开此地，你说对吗？”
　　夏长淮犹豫片刻，“便在半坡，牵机草之中，需以反阵开启阵眼。”
　　那魔主闻言，急急带人赶过去，柳沧海似笑非笑地看了柳星闻一眼，“随我来。”

　　但柳星闻万万没想到，他们之中居然还有不知哪个门派安插的眼线，将阵眼之处暴露出去——魔主盛怒之下，将那人随手杀了扔下山，又召集数十药人前来布阵，竟是将镜天阁诸人隔绝在阵法之外，柳沧海气急，便要毁了这些药人，又被魔天众人压制，一时间这处反阵也无法成型，两相僵持之下，倒是方便了夏长淮在一旁指点。
　　“待那阵眼显现之时，需得尽快破除，若是容阵眼运转片刻，云梦大阵便会成型，到那时怕是山河逆转都不足形容，江水漫灌磁州，良田再成湖泽，其上万千民众，流离失所不知凡几——”他偏头看一眼柳星闻，“你手中神兵，既可启阵，亦可破阵，须抓住那片刻时机，可有把握？”
　　柳星闻仍是不明。“我该如何破除阵眼？”
　　夏长淮笑道，“他既能将三绝剑托付于你，想来已教会你所有，你不如仔细想想，应当如何做？”

　　半空阴云沉重得似要坠落此间，雷鸣之声不绝，山下中蛊居民所成的防线已被江湖人陆续破去，柳沧海与魔主终于决定暂时摒弃分歧合力运转反阵，眼见着牵机草逐渐枯萎化入泥土，脚下隐隐有山峦欲动之势——
　　他抬眼看去，已可以看到江湖人向此处奔来的身影，赵思青定也在其中——他如今内力尽散，可还能抵挡的住如此苦战？
　　猛的一阵地动，夏长淮脚下不稳，伸手抓住柳星闻。“就现在！”
　　与此同时，柳沧海也大喊，“三绝剑拿来！”
　　柳星闻闭目，试图回想赵思青曾教过他的一切，依旧毫无头绪。他不由得开始运转龙吟内功，突然福至心灵——原来早在他的梦境中，那人便已教过他该如何做——
　　睁开眼时，三绝剑身的星辰之力已转为阵阵电光。
　　心外无物，拔剑无悔，死生无惧。
　　他抬头，以全副身心融入此间气象，以毕生修习，引九天之上煌煌雷电，灌注三绝剑身，向着初现的阵眼而去——

　　如神明一怒，如天道一罚。
　　如上一世的赵思青，以此身，祭苍生。

　　——后记——

　　“后来呢后来呢？”两个年方七八岁的小童拉着任逍遥的胳膊，“任师叔每次讲故事都勾着人心痒痒，能不能一次讲完呀？”
　　“后来？”任逍遥看着远处正靠岸的船，“当然是皆大欢喜呀！”
　　小童不依不饶地晃着他。“那位柳师叔，我们也从来没见过，怎么算皆大欢喜呢？”
　　任逍遥对着栈桥努嘴。“这不是来了么？”
　　小童回头，只觉仿佛看到了海上初升的朝阳一般，令人心胸开阔心神向往，待那人走过身旁才回过神。“那是谁呀？”
　　任逍遥笑着揉揉小童的头顶。“你们的柳师叔呀！”
　　“柳师叔真好看！”稚童直白的话语飘在谪仙岛上空，惊起几只歇脚的海鸥，向着东南方飞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