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无福消受》九里客

2、池鱼笼鸟

　　天底下竟真有如此标志的人物！

　　沈长策盯着人愣了好半晌，发觉榻上那人正打量着他，垂首抱拳一笑，“沈长策，幸会。”

　　话了竟自往窗前矮榻上一坐，一把将鸦九剑拍在了桌案上，险些将那套成色极佳的冰裂老古董震碎。

　　谢祈安也不恼，面上始终挂着笑，“将军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沈长策索性取下了面上的狐狸脸随手撂在桌上，端起那死贵的茶盏喝了几口，“你认得我？”

　　“不认得。”谢祈安说：“那块玉珏我认得。”

　　沈长策面上笑，“剑不认得？”

　　谢祈安拢了拢肩上欲坠的狐裘，起身走近，“鸦九剑谁不认得。”

　　“我当你是个瘸了的。”沈长策森然一笑，“再不济，也半截入土了。”

　　谢祈安迎面坐下，面不改色，“哪儿能啊，得将军这般惦念，在下怎么舍得。”

　　“牙尖嘴利！皇上命我护你，国公令我杀你。”沈长策忽地伸手扼住谢祈安的脖颈，越笑越冷，“谢春和，你这条贱命倒是值钱。”

　　“咳咳——”谢祈安喘不上来气，面色苍白如纸，“在下不过是个卖曲儿的，将军何苦难为我？”

　　沈长策冷喝，“难为你？”

　　“若只是个卖弄风情的美人儿，我又何苦来这遭，找人抹干净脖子埋了便是。”他拖着调子戏谑道：“您说是吧，我的——
　　太子殿下。”

　　“那您呢？”谢祈安顿了顿，“沈将军？沈侯？还是宋二爷？”

　　沈长策生平最痛恨旁人唤他沈侯，还有什么宋二爷？放眼全燕京，没哪个不怕死的敢这么叫！沈忠连着沈家上下百口人命，旁人忘了，他可没忘！

　　沈长策双目猩红，大掌越发用力，那架势，恨不能将谢祈安生吞活剥了去。

　　“松…呃、松开！”

　　谢祈安呼吸困难，他摸过腰间匕首，用尽了力往沈长策颈侧刺去。

　　沈长策一把擒住他的手腕，生硬地拍在矮桌上，硌得他生疼。刀锋划过谢祈安的指骨，连着一行血迹，牢牢钉死在木桌上。

　　谢祈安问：“你欲何为？”

　　“王与马，共天下。”沈长策吊儿郎当地笑着，“殿下意下如何？”

　　他欺身压着谢祈安，双目猩红，拇指指腹来回摩挲着刀口，似要将那道口子撕烂，疼得谢祈安眉心直颤。

　　“呵呵。”谢祈安扯着笑，“大燕……没，有，太，子。”

　　疯子！

　　简直是不可理喻！

　　他谢祈安卖曲谋生，自问从未做过亏心事，凭何白白受这份冤枉气！

　　趁沈长策手上卸力，谢祈安一把将人推开了半步远。他垂首含净指骨上的血，偏头一口吐在了沈长策的长衫上。

　　“谢春和！”沈长策咬牙道：“你他妈找死！”

　　谢祈安冷色按着伤口，权当听不见。他探臂拔出矮桌上立着的匕首，手起刀落，扯了衣衫，慢条斯理地在伤口上缠了个蝴蝶结。

　　谢祈安淡道：“在下劝将军还是别白费功夫了，你我不过是他人手中子，落子何处皆没得选。”

　　沈长策睨了他一眼，小声嘀咕：“花里胡哨。”

　　不一会儿他又道：“安分守己便能活命？”

　　谢祈安反问：“如何不能？”

　　沈长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猛地起身，一把推开了后窗，“瞧瞧这十里长街，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处地界！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安分守己？殿下说得倒轻巧！”

　　“横竖莫过一死，何惧之有？”谢祈安眉峰一挑，“莫非——将军舍不得我？”

　　沈长策说：“调什么情，殿下久驻风尘，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臣无福消受。”

　　“将军大可把心往肚子里收收，在下啊——干净得很。”谢祈安偏头看着珠帘后那张金丝楠木榻，又道：“一般人可上不起里头那张榻。”

　　谢祈安含笑望着他，乖顺得很，眼波淡淡叫人探不见底。

　　沈长策身侧的手紧了紧。

　　这人当真是油盐不进！

　　沈长策转身欲走，钱行提着只金丝鸟笼从外头闯了进来。

　　“景明！你爹……”

　　文容紧跟其后，“少主，今日的药膳……”

　　屋内暧昧不明的气氛震得二人不约而同噤了声，里头那两位主子挨得实在是……太近了。

　　谢祈安逗了逗笼子里扑翅的隼，弯了弯眉眼，说：“瞧，池鱼笼鸟，扑棱死了也翻不出这巴掌大的天。倒不如省省力气，多苟活两年来得划算。”

　　道不相谋，多说无益。

　　沈长策执剑夺门而出。

　　钱行忙提着笼子追了出去，“诶！景明！你慢点儿，等等我！”

　　文容望望里，又探探外，蹙眉道：“少主，那玉珏……”

　　谢祈安望着两人的背影沉声道：“是一对儿，此事务必烂肚子里，莫要声张。”

　　“那阁主那边？”

　　“钱二公子领人来听曲儿散金，银子从钱家账上划就是。”

　　谢祈安倚在矮榻上，白皙瘦弱的指节翻弄着手中书页，突又道：“让底下的人再仔细查查咱们那位败北归来的大将军。”

　　“是。”

　　文容领命退了出去，一路往阁中顶楼去了。

　　*

　　钱行一人提着鸟笼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酸得直发颤，“我的祖宗，别乱扑腾了，自己几斤几两没点数吗？”

　　这话一出，笼子里头那位畜生爷倒扑腾得更欢了。

　　眼见着人跟丢了，钱行索性将鸟笼丢在脚边，一屁股坐在了路边的石阶上。

　　“哟，这会儿不穷讲究啦？”

　　没一会儿，头顶传来凉飕飕的嘲讽声，钱行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垂着脑袋继续在地上画王八。

　　沈长策挨着他坐下，一把揽过鸟笼，看着里头那只被打断了手脚筋的隼笑出了声。

　　钱行偏头问他，“笑什么？”

　　沈长策把笼子撂他跟前，“看不出来？”

　　“这你信中那只隼？”钱行将手中石子一扔，“屁大点儿时神，都查这儿来了？”

　　乔中郎将一生驻守凉州城，在军中还只是个炊事兵的时候，幸得沈忠照料提拔。

　　他不过是沈母苏氏一个叫不上名儿的远房亲戚，又是庶子，不受家中待见。

　　昔年战乱，乔旬充军被分配到了沈忠麾下。沈氏夫妻二人心善，赏了他口饭吃。

　　沈长策在凉州城的头两年，蒙他诸般照拂，日子要好过不少。

　　与其说是同僚，二人倒更像父子。

　　那只隼是沈长策十七岁生辰乔旬送他的生辰礼。

　　燕京严禁凶禽猛兽入内，沈长策只得令人将其好生养在凉州城里。

　　宋崇羽这次是拿畜生开刀，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沈长策反问：“他什么查不到？”

　　是啊，他什么查不到？

　　别说宫里那位了，国公府什么查不到？

　　外戚一党把持朝政数十年，边野九柯尽在其手。太后久居深宫，手再长终是有个限度，宫外一应事务都托付给了宋崇羽这个嫡亲的好侄儿。

　　先帝还是燕王时，匈奴一路南下攻城掠地，凉州铁骑直逼东境。

　　那兵北上，京都二十万大军抵达边陲时，幽州已然是座死城。

　　将士们搜救出来的孩童，统共只活下来了九个。小的六七岁，大的十一二岁，都不愿领了银子往南去，索性养在了军中。

　　先帝仁厚，也没拘着他们，九个孩子每日跟着王府里的前辈们习武。

　　起初不过是九个身手了得的少男少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边野九柯就这么成了。

　　其中清流贵胄、枭蛇鬼怪，无奇不有，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办事取命此等便捷之处。

　　待到先帝登基时，边野九柯早已名扬天下。

　　谁为其主，至今无人知。

　　谢祈安没说错，而今外戚一党就是燕京的天，清流贵胄皆唯其马首是瞻。

　　沈长策野心昭昭，可手无实权，真到那步田地，手下的兵都不够国公府那帮人塞牙缝儿。

　　还有那谢祈安，杀不起，留不得。

　　可真要认命吗？

　　苟活至今，横竖是条贱命，谁爱认谁认去，他沈长策不信命！

　　这些年，沈家数百条冤命赤条条悬在他脖子上，不查个清楚明白，他都没脸下地见一家老小。

　　血债血偿，一个都别想跑！

　　钱行看着笼子嘟囔道：“小东西怪可怜的。”

　　“走了！”

　　“这就走了？”

　　沈长策也不顾钱行说了什么，起身拎着笼子回了国公府。

　　*

　　国公府地处长青街中心路段，其街市之繁华喧嚷较之燕荣大街更甚。

　　前些年宋崇羽砸钱硬造了座假山，府院临“山”傍水，门前立着一公一母两头大石狮子。正门紧闭，只东西两处角门有下人出入走动。

　　沈长策院儿的管事妈妈守在西边角门口，探头道：“诶呦！我的祖宗，您可算回来了！”

　　“急甚么？”

　　沈长策露齿一笑，拍了拍她的肩。

　　盛妈妈是沈府的旧人，那年大雪覆道，沈夫人放心不下叫她跟着照看沈长策，这才躲过了一劫。

　　“国公在里头发火呢，快些进去罢。”盛妈妈说着忙赶他进府。

　　沈长策宽慰了两句，转身往东边角门去了。

　　谁料前脚刚进角门，里边就来了人，领他过了垂花门，顺着门内两侧的抄手游廊进了正厅。

　　雕栏玉砌旧颜新，廊画叠了新彩，府上的花窗皆换上了燕京眼下时新的样式。原先清幽雅致的院子，而今扩了不下一倍，真可谓是雕梁画栋，挥霍无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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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看官出门慢走OAO
wb：@九里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