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中三尺剑》寒烟青州

1、思过崖

　　他将手放进水中，冰冷彻骨的寒意一瞬间刺入骨髓蔓延至四肢百骸，但他却面色不改，直至手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才拿出来。

　　转过头时才发现一个少年站在他身后，那少年样貌平凡，却有一双璀璨的眼，见到他转过头来，下意识喊了一声“兄长”。

　　“你怎么来了？”他将被冰包住的手放到身后，尽量使自己的神情软下来。

　　即使是这样，少年还是吓的一愣，眼里瞬间溢出些水雾，结结巴巴解释道:“兄长，我不是故意跟过来的，你别打我!今日没有课业!”

　　他有些匪夷所思地盯着少年看了许久，“沈祁安，我有这么吓人？我怎么教你的，不要答非所问。”

　　看着兄长冷硬的模样，沈祁安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回答起兄长的问题，“我睡不着，不想待在没有你的地方。”

　　他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揽住沈祁安的肩膀，带着少年向前走去，“怎得还和小孩子一样，即使要我陪你，那也应是我来找你。你也不该跑到这里，这里凉，以你的身体受不住。”

　　听到这话，沈祁安睁大了眼，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膛，“我没弱到这种地步吧？我……咳咳咳……咳……”

　　沈祁安面色铁青的停住了咳嗽，心里不禁埋怨起这个破地方。

　　“嫌弃这里？很快这里就不是这样了。”一阵冷风吹过，他面无表情的将脚下的白骨踩成粉末，沈祁安心惊胆战地看着兄长面无表情的将脚下的白骨踩成粉末带着他踏了过去，脸色瞬间苍白。

　　“兄长……这不算是亵渎亡魂吗？”

　　听着自家弟弟颤颤巍巍的声响，他不禁有些无语，但为了照顾弟弟的情绪，他将沈祁安抱起，向前飞去，不过三息就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看着前前后后无数骸骨将他包围，沈祁安只感觉自己要晕过去了，低下头的时候随即就看到了拦住自己腰的那只被冰覆盖的手掌，不由得睁大了眼。

　　“你没事吧!你……”

　　他将沈祁安放到地上，对耳边焦急的询问声充耳不闻。凝神看向他面前巨大的骸骨，似人非人，似妖非妖，散发着恐怖的气息。

　　耳边的啰嗦声不断，他不耐烦地捂住少年的嘴，低头看着那双璀璨的眼，想了想还是露出一个笑。

　　“既然你来到这里，我也不用再额外多呆几天。问你个问题，你想做什么？”

　　看着他有些僵硬的笑容，沈祁安迟疑地拉开了捂在嘴前的那只手，“我的话……报仇？

　　他听闻摇了摇头，神色变得温和许多，“这是你的一个劫而已，你总不能一生都在报仇。”

　　看着少年仍然迷茫的双眼，他温声说道:“这事总有终点，你若把他当成你一生的目标，那你就被毁了。”

　　“可你不是也要……”

　　他打断了少年的询问，“所以我已经被毁了。”

　　沈祁安不敢再触兄长霉头，静静靠在温热的胸膛里，沉思片刻后，想到了什么，笑得开心，“我想找一个热闹而又安静的地方，住的地方安静，有大的庭院，无数草木，还有白色的小猫。出门去来到街上，有无数烟火与人家，我可以与人玩乐，和你一起吃很多东西。”

　　他却并不期回应沈祁安的期待，转移话题道:“你可以找一个道侣陪在身边，如果想的话，还可以拥有一个孩子。不要执着于过去，要走向未来。”

　　揽住腰的那双手向上移动捂住了沈祁安的双眼，他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兄长的呼吸扑在他耳边，“祁安，一生很长，你处在的这个时期不是十分美好，但以你的本事总有方法解决。等你走到最上面时，你会收到我给你的一份赠礼，那是你期望得到的东西。”

　　“那你呢？你不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吗，我们待在一起已经很久很久了，你为什么不在我的未来里？”他看着少年焦急的掰着他的双手，却撼动不了他的力量。

　　“哥!别留下我一个人，我不可能忘记你的，让我看看你。”

　　他的神色淡了下来，眼瞳里印着周围白骨熊熊燃起的火光，以及从骸骨里飘出的金色的碎片，顿了顿继续说道:“不可能，你的未来没有我，也别记着我了，我活的太久了，已经累了，让我歇息一会吧。”

　　火焰蔓延到他的脚底，寒冰却从他的手掌开始包裹住沈祁安的身体，看着冻得牙齿颤颤还在不断哀求的少年，心底难得浮上了一丝愧疚，“虽然对不起，但我并不会后悔。”

　　红色的火开始吞噬了他的身躯，他身上噼里啪啦烧得作响，但却依旧面不改色的劝慰着沈祁安，“你的人生不必有我，但有苍生。”

　　沈祁安只觉一直捂住眼上手好似消失，颤抖了片刻后，他还是睁开了眼，火光与红日连在一起，无数金色魂魄碎片向着太阳飞去，后背温热的感觉消失，面前巨大的骸骨上传来旧日之神的叹息，自此，偌大的枯原，只剩他一人。

　　他看着日头升到最高，火光消失于大地，金色的流光如沙一样倾泻在地上，荒原生起绿草，白骨化作高楼，灵魂化作血肉，最终太阳落下，以死化生。满城烟火长燃，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沈祁安迷茫的站在街道中央找寻这兄长的身影，却被撞了一个趔趄，只好逆着人流跌跌撞撞的找着出城的方向。直到踏出城，一切喧闹声从他耳边突兀消失，他快走几步走到了城门外一块石碑前，石碑不大，只刻有四个字，却让沈祁安痛苦的嗫嚅片刻，终于哀嚎出声，长跪不起。

　　那是他这一生都不会忘却的四个字——吾道苍生。

　　……

　　“你醒醒……我们该走了。”

　　白殊闷哼了一声，扶住自己的额头，眼前光影层层叠叠，最终化成一个少年的脸，他刚要下意识呼喊出那个名字，却顿住了。意识陡然清醒，他有些迷茫的问道:“曲晨？”

　　曲晨没好气的将手中的衣服扔到了白殊怀里，“是我，要再不把你叫醒，你就彻底魇住了，大师兄，你是梦到了什么吗？”

　　白殊仔细回想，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一切人影皆在他清醒的那一刻骤然消散，什么也没有留下，“没什么，想不起来。”

　　他摸着手里干净的袍子叹了口气，“你不必帮我洗衣，我回峰之后会有新的衣服。”

　　曲晨坚定的摇了摇头，“那怎么行，我洗不洗是一回事，你穿不穿是一回事。师兄既救了我，我自然要报之以桃。更何况，这件外袍上的血污是沾染的我身上的，我更要洗了。”

　　将外袍披在身上，白殊将床边放的剑佩在身上，也不纠结这件小事，道了声谢就径直去洗漱了。

　　曲晨羡慕地看了眼仙剑，不禁嫉妒到，他也想要仙剑，当武器多帅啊。

　　白殊洗完脸后转过头去，一眼就看到垂头丧气烤肉的师弟，破烂的衣服更给他填了几分落魄。

　　“……”

　　他有些无奈，走过去从曲晨手里夺过烤肉，“你别做了，我洗漱完就回青华峰，到时请你吃早点。”

　　“不行啊师兄，”曲晨苦着脸，“咱们一过去就要开会，马上就到仙门大会了，大会至少开三个时辰，不吃饭可就完了。”

　　白殊动作一顿，神色瞬间一冷，怪不得那群人当年把他关了两个月才把他放到思过崖来，原来打的是这个算盘。

　　想到这里，白殊将肉重新塞到曲晨手里，转头随口答到，“烤吧。”

　　曲晨一脸懵的接过肉重新放到火堆上，心里不由得腹诽起大师兄的阴晴不定。手中的肉大而难烤，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动作也有些无聊。曲晨索性扯着嗓子喊道:“师兄，我无聊，给我讲个故事呗!”

　　白殊慢慢擦着被水打湿的头发，冷然的看着曲晨，“你倒是胆子大，好吧，我想想……我没什么故事可讲，就讲讲我是怎么被关了三年吧。”

　　曲晨蠢蠢欲动的竖起了耳朵，兴奋的将肉翻了个面，大瓜，这可是大瓜!

　　“三年前，我去参加第一次仙门大会，也是我第一次带队。那一次的大会由刘家主办，最后一关比的是如何在六个时辰内在临辰秘境取得最多的秘境。”

　　“我取得了第一，但在参赛过程中被岐首峰的余剑峰捅了一剑，然后他说他是为了给他的师兄邱天报仇。”

　　曲晨惊愕地喊道:“不是吧，但邱天师兄还活着啊!而且我记得我姐当初跟我说宗门内的长老查清了，是有人拿着师兄当时给各位同门的保命伤了邱天师兄，伤口处才会出现师兄的灵力反应。”

　　“说的很对，”白殊敷衍地点了点头，“但幸好你邱天师兄没死，要不然你只能在山下的村子内看见师兄了。”

　　曲晨等了片刻，发现白殊并没有解释自己后面那个问题的意思，一身侠肝义胆无处发泄，只能独自气得发抖，恶狠狠的转动着手里的肉，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看着师弟气愤的模样，白殊重回躺到了床上，劝服自己要做好一切准备才能安心对敌，于是重新心安理得的睡了过去。

　　事实上确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即使没过多久，他还是梦到了当年的事情。他在梦里像个幽魂一样，冷眼看着当年的自己意气风发的取得了各个比试的第一，随后猝不及防被当时最信任的师弟捅了一剑。

　　此时的他才注意到余剑锋看他的神色尽是厌恶与恶意，嘴里念着什么大道正义，却拿着他给他做的保命符箓向着自己的大师兄邱天下手。

　　“要怪就怪你挡了许多人的路，”余剑锋抓着他的肩膀，面色悲切，眼里却笑得开心，“师兄你太仁慈了，连我都能相信，不过我不会杀你，也不会让你杀了邱天师兄这件事传的到处都是，毕竟宗门丑闻不可外扬，我只是想要你退位罢了。”

　　说到这里，那张在白殊面前一直唯唯诺诺的脸变得楚楚可怜起来，余剑锋将白殊的手放到自己心脏处，哑着嗓子，道:“师兄，救救我。”

　　梦到这里，白殊吓得直接坐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这人实在是太过恶心。缓过来后，耳畔内确真响起求救的声响。

　　只不过那声音逐渐变得脆弱起来，看着火堆前不见的人，白殊头皮都快炸了，他快走几步朝着屋后的寒池走去，果不其然，看到了一直被冻的白紫的手臂，浮在水池上。

　　果然都是些麻烦的人，白殊快步走了过去，将寒池旁的玄冰石取了出来，将火精放了进去。

　　原本散着森森寒气的池水逐渐变得温和起来，白殊这才脱下外袍下水将曲晨捞起，找了个角落把他放到自己怀里，直到手中的躯体重新变得柔软有温度。

　　曲晨醒来的到时候，就看见自己几近光溜的身体被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怀抱的主人用能杀死他的目光看向他。

　　“告诉我，为什么你洗个澡还能被差点淹死。”

　　听着白殊的责问，曲晨支支吾吾片刻，闭上眼睛羞愧地说道:“水太冷了，我洗的时候抽筋了，一时半会就没喘上气，然后就……”

　　紧接着他就感受到揽着自己腰的那只手臂的肌肉逐渐绷紧，只差一点就能把自己拦腰勒断。

　　“哥，哥，你是我亲哥，我还不想死，我发誓，不是真的想死，你别把我弄死。”

　　曲晨像求自己亲姐一样抱着白殊求情，抬头仰视着白殊锋利的眼神，不禁眼中泛起点点水雾。

　　白殊眼帘微低，看着怀里的人讪讪笑着求情的模样，情绪不禁平复下来，他松开揽着曲晨的一只手，看着少年又是一阵惊慌失措，心中的怒意才全然消失。

　　“没有下次，再来一次，我就把你的尸体交给你姐。”

　　曲晨连连点头，一点都不敢再惹这煞神加救命恩人，抵着白殊的胸膛站起身，忙不迭游到别处泡了起来。完全缓过神来时，才感叹自己的胆大和心大。

　　看着曲晨不敢转过来却活蹦乱跳的背影，白殊这才放下心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