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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芙蓉 ...

  •   “陛下,妾题的莲花诗也作好了,陛下可能移步?”

      郑美人对陛下说话的语调与她向着我冷嘲热讽时的语调截然不同。此时的声音娇娇柔柔,光从这声音里就能脑补出一位美人千娇百媚的身姿来。

      陛下还未移步,她便婷婷袅袅地上前了两步,挽住了陛下的胳膊。

      陛下神色有些不自然,但并未拂袖,他看了看我,我尴尬地别过头,移开了目光。

      而郑美人脸上有着得意之色,向我甩过来一个意味深长的媚眼。这个眼神的含义极为明确,我方才拉了他的胳膊,陛下笑而不恼,如今她挽着陛下的手,更比我方才的动作亲密三分。这便是无声的耀武扬威。

      可惜只有三步路。

      到了她的案几之前,陛下便甩开了她的手,接过了内侍递过来的竹简。

      然后他转过身,朝我招招手,道:“姝儿,你不是急着看吗?”

      我本无心同她交战,但既被点了名,便只好走上前去。陛下笑着拉我过去,然后一手仍拿着竹简,另一只手从我的脖子后穿过,揽住了我的肩,才缓缓打开了竹简。

      我忍不住看了郑美人一眼,她咬着红唇,瞪着杏眼,蹙着柳眉,极力地吞咽着对我的恨意。

      她的诗却很简单,像是歌谣。

      荡青波兮抚粉面,
      怜晓阳兮赋红妆。
      擎荷盖兮庇寒霜。
      采芙蕖兮思君郎。

      陛下很快看完了这四句话,又将竹简翻了过来,只见背面什么都没有。他问道:“便是这四句了?”

      郑美人赶紧回答:“是,陛下知,妾并不擅诗,此诗虽只有四句,若是做了曲子,唱出来也是极好的。”

      “是吗?”陛下反问道,郑美人呆立在原地,不知作何回答。陛下接着不满地说道,“你为了韵律,连事实都不顾了,芙蕖乃夏花,既是夏日,何来寒霜?”

      他把竹简卷了起来,随意弃置在了案几之上。

      “陛下,妾——”郑美人的头低了下去,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将要垂泪。

      陛下却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转向人群,在众人中找到了卫容华。

      “卫容华可做了诗?”

      卫容华恭恭敬敬地做了万福:“陛下,妾身无才,诗文不佳,方才让班婕妤现行看了,改了几句,望陛下不弃。”她又看了看我,陛下的手还未从我的肩上移开。

      只听她又加了一句:“也愿赵婕妤不弃。”

      我得了天大的面子,反而受宠若惊了起来:“卫容华客气了,我亦无才,你我相类,哪有弃不弃之说?”

      “赵婕妤之才,方才妾已从舜华之诗中有所领略,正如陛下所言,两位婕妤之才,伯仲之间,不分上下。”

      她这番话,恭维了我,却仿佛在为我树敌。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便只能说:“我竟何德何能,敢与班婕妤姊姊相比。卫姊姊真是捧杀我了。”

      “婕妤位份在妾之上,怎敢当一声姊姊?”她又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福。

      “卫容华比我虚长几岁,又在宫中多年,自是当得一声姊姊。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未来当有许多求姊姊指教之处。”我朝她回了一个福礼。

      “赵婕妤进宫便得盛宠,若说指教,当是赵婕妤指教后宫姊妹才是,如何伺候陛下,如何得陛下圣心,为陛下分忧——”

      我绞尽脑汁在想着如何自谦,继续这没完没了的客套。还好陛下打断了卫容华的话。

      “好了,你们再来回奉承几句,就到晚膳了。”他对卫容华说,“你便把你的诗拿过来吧。”

      他说到晚膳,我才发觉自己有些饿了。我中午为着能留着肚子享用宫宴,本就没吃多少,从章华台一路走到建章宫以北的太液池畔,又在凉风亭作了许久的诗,只吃了几颗葡萄,喝了两杯薄酒,腹中已然空空。可无论如何,当看完卫容华的诗作才好。

      侍女将竹简捧了过来,卫容华亲自用双手将竹简奉给了陛下。

      陛下依旧揽着我,与我一同读诗。

      重阳时节,天高云渺,
      花团似锦,碧空连涛,
      凉风华亭,佳人毕至,
      推杯换盏,莫不颜笑。
      虽无春晓,亦无夏骄,
      秋光融融,黄花夭夭,
      一杯寿客,以敬东皇。【1】

      陛下只一眼便看完了,评价道:“比方才郑美人的诗倒是好些。最后,‘一杯寿客,以敬东皇’一句,怕是出自班婕妤的手笔吧。”

      “陛下明鉴,正是。”卫容华微微红了脸,颔首道。班婕妤也在一旁盈盈笑了。

      我笑着点评道:“卫容华此诗可是为今日宫宴做了总结了,前面几句,一番白描,也是极好。诗会场景,历历在目。推景及人,像是眼前重新演了一遍似的。看来作诗,万万不可求辞藻堆砌,有情有心,自然是打动人的。”

      “你倒是颇有领悟。”他抚了抚我的肩膀,说道,“现在不如题你的芙蓉诗吧。”

      “现在便题?”我吃了一惊,本以为我的大脑尚且能歇上半晌,好歹让我从充斥了舜华与幽兰的大脑的犄角旮旯里,找寻出一些芙蓉的词句来,没想到他的脑子里却一直惦记着我的芙蓉诗。

      “不然呢?方才不是说好了,看完了其他人的诗便题你的芙蓉诗?”

      “可是……”我面露难色,却一时想不出推诿的理由来。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娇滴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陛下,依妾看,赵婕妤怕是文思枯竭,故而推三阻四,不然陛下免了赵婕妤的题诗,让赵婕妤为众人表演助兴如何?”

      只见郑美人看着我欲与还休、一脸为难的样子,眉飞色舞地抢了话。

      陛下瞥了她一眼:“你若是闲着,不如先好好想想你欲为众人表演什么?重阳佳节,若唱长门赋,怕是不合宜的。”

      “陛下,妾未曾猜错了花签,也不曾提错了诗。”郑美人的气焰似乎一下子被浇灭了。

      “你竟好意思再提你那首诗?”陛下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那可能称之为诗?不过是堆砌了些辞藻罢了。”

      “妾自知才华不足,正如此,方可得陛下指教。”郑美人含着委屈说道。

      陛下没有听出“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之音,叹了口气,道:“你并非无才,不过是不肯用心罢了。”

      郑美人不敢再做声,立在一边,双手绞着帕子。只怕她心里将这手帕当成了我,想要揉捏到看不成形状为止,甚至是撕扯成千片万片。

      我看似占了上风,但得了她的恨,心里也并不舒服。后宫是女子的战场,硝烟无形,烽火无烟,却依旧战况激烈,而且无休无止,没有终局,输家赢家,浮浮沉沉。

      这是我离这战场最近的一次,郑美人的敌意尚且是明枪,而非暗箭,不知道未来还将有多少战火,我还能不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明明是腹有诗书的女子,明明都囿于同一方四角的天空,却一日一日嫉恨这个人,妒忌那个人,一日一日在毫无意义的争吵与交锋中,虚耗了流年,虚耗了青春。战场如斯,我却宁可丢盔弃甲。

      班婕妤写道:何故斗群芳。那是她的悟。

      我何尝愿意与群芳相争?百花争艳又如何,最后何尝不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我没有再言语,也不再找借口推却,只是兀自走向了书案,提起了毛笔,诗句与墨汁一同滴落在竹简上。

      白霜扑面作铅华,
      赤辉为脂抹双颊。
      朔风不改芙蓉面,
      反添风流气自华。
      不交桃李与娇杏,
      凌寒枝头笑春花。

      芙蓉不与百花争春,却不失鲜妍明媚,是秋色中独一份的风流。

      可写完了这几句之后,一个问题浮上了心头。倘若秋霜秋风,变成了风刀霜剑呢?如今枝头笑东风又如何?在真正凌霜傲雪的寒梅面前,芙蓉与春花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让我愁肠百结,才下心头,又上眉头,只能悠悠停下了笔。

      律诗应当有八句,可最后两句,我无论如何写不出来了。

      停下了笔,又默念了一遍,这六句倒是意兴昂扬,并无低落,可在字里行间,我却看见了王娙娥的惆怅,还有她用泪水晕开的“恨”字。

      陛下与班婕妤交头接耳,在认真地评论我的诗句,他们冲着我笑,温言细语,像是在夸赞,像是在提意见,其他人也不停地含笑,附和几句,也有郑美人时不时用她的杏眼瞪我一眼。

      古体诗比近体诗更加自由,不拘格律,不限韵,所以无人在意我的行数。

      可这些好像都不重要。王娙娥的“恨”字与我竹简上的“笑”字交叠在一起,旋转,放大,新人,旧人,春花,秋华。仿佛这天与地也变小了,小的只剩下了这寥寥的几个字而已。

      我只是颓然地坐在案几旁边。

      而这案几旁是一群芳龄女子,云鬓扰扰,脂香袅袅,罗衣如云,中间围着一个着通天冠,衣服上绣着十二章纹的男子。

      这是我抬头见到的天与地。

      “怎么了?诗是意志昂扬,可写诗的人为何反而颓唐了?”他笑盈盈地问我。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的。

      “我——只是累了而已。”

      注释【1】:寿客:菊花的别称。东皇:东皇太一,天神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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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致喜欢我文字的朋友们:旧章节已经覆盖完毕!谢谢大家的耐心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