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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处暑时节,高温难耐,蓝得发灰的晴空里,没有一丝云彩,发白的日头出现一道光环,形成耀眼的圆虹。黄澄澄的泥土地上,热浪滚滚,仿佛有一层雾气升腾。黄朝晖穿着一件短裤衩,站在一处濒水的土丘上,浑身上下溅满了泥浆,头发也叫泥浆点染成花色。整个窑场此刻就他一人在扳砖,砖泥和好后,他让和泥浆的水牛自由自在地跑去水库边睏水,自己一趟趟地抱起泥团在木模里砸出砖坯,然后将成形的砖坯码在砖场上让太阳晒干。砸砖坯是个苦活,没多少技术可言,十多斤的泥团高高举过头顶,砸到面前的砖模子里,然后用钢丝绷子刮去模子外面多余的泥土,就可以了,只是用力要均匀,模子里的砖坯四角要棱角分明,不得有缺角。
      梓树镇凤鸣谷生产队知青点窑场就在温峡水库边上,此地实是一处得天独厚的观景地,放眼过去,温峡水库几十平方公里的水域尽收眼底。但见水库形成的湖面群山环抱,碧浪万顷,烟波浩渺,水天一色,一座座翠峰形成的岛屿对映成趣,风情万钟,恰似蓬莱仙境。面对此情此景,黄朝晖熟视无睹,毫无兴致,全没了初见时的兴奋激动,只是埋头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两个多时辰后,黄朝晖渐感吃力,双臂酸胀,双腿发软,头脑一阵眩晕,身上大汗淋漓,整个人好像刚从水里冒出来,他赶紧走到砖窑的背荫处,坐下来喘息。
      砖窑呈马蹄形,用土垡垒成圆台体,有两层房屋高,此时已经闭火,砖窑顶端用泥土围了一座浸水池,应了水,正在慢慢向窑内浸水,好让里面的红砖着水后出窑时变成青砖。黄朝晖顾不得满手的黄泥,拖过放在阴凉处的陶水罐和盖碗,倒了满满一碗水,咕嘟咕嘟大口喝了下去。小憩一会后,他瞧瞧砖场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多日来制作土坯的进度早已超前,赶在这一窑砖出窑前,下一窑所需砖坯只多不少,看看日头已经西斜,也到了收工的时刻,他起身朝水库边走去。天天洗脑,天天洗澡,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在太阳暴晒下皮肤脱落,也改造得差不多了,黄朝晖扔掉脚上的一双破球鞋,慢慢走进水里,自我安慰道。
      湖面空际的苍穹有如一座巨大无比的透明琉璃罩,暮霭之中,天象突变,球幕似的天空突然幻化出瑰丽璀璨的画面,飞渡的云霞变换着各式各样的形态,有的像奔马,有的像猎犬,有的像虎豹。黄朝晖仰卧在寂寥的水面上,麻木地痴望着在眼前一晃而过的图景,心中涌起无限惆怅,尽是凄凉落魄的滋味。就在他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岸边传来急促的喊声,他心下一惊,翻身趴在水面上划了几下,昂起头来。岸边站着两个女知青,其中一位正用手在嘴上做了一个喇叭筒朝他发声,“黄朝晖,收工了,晚上到大队部开批斗大会。”
      黄朝晖立起身子,换了一个踩水的泳姿,伸出一只胳膊僵硬地挥挥手,表示知道了,并不出声。两位女知青自是凤鸣谷知青点的知青,喊话的是知青点的团委书记兼民兵排长,叫做都永红,站在她身旁一声不吭抱着一个脸盆的那位叫做蓝鹊,这两位和黄朝晖当下的处境可就有莫大的关系了。等两位女知青转身躲到土窑的背面,黄朝晖下意识地侧身看向了几里地外古敖河流淌的方向,凤鸣谷生产队大队部就在河边的山岗上,他用侧泳的泳姿徐徐游到岸边,视线仍不离远方的古敖河。
      温峡水库的来水源自古敖河的水流,古敖河由大山里的山泉汇聚而成,水面宽窄不一,水流回环曲折,多穿行于巍峨耸立的山峰之间,流淌至乱石浅滩时,宽阔处水流趋缓,水面清澈见底,茵茵绿草在水中漫舞,间或可见银色的鲦鱼在水中穿行。流经陡崖峭壁时,河面狭窄,激流奔涌,水啸滚滚,唯见水禽腾挪于飞溅的浪花之上,起伏盘桓,凌波周旋。顺流而下,及至水库库区,流水平缓,河面白雾弥漫,宛如轻纱笼罩,轻盈曼妙,河水也变得越加清莹温润。到得库区,河边的水岸曲折,垂柳婆娑,荫翳蔽日,有如长长的画廊。就在黄朝晖往这边河岸眺望的时候,河边的马路上也有四位女子在朝他那个方向放眼张目,稀罕的是四对眼睛中还多了一对灵猫的猫眼。
      “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早就听我哥哥说过,这里的风景好看,在这里下放,那是瞎猫子碰到死老鼠,运气来了。”说话的是黄鹂,一脸得意的神情,眼睛瞅着身边的杜鹃。杜鹃指指立在肩头的灵猫,笑道:“咱们的猫眼睛可不瞎,运气一向好得很。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好,不仅美,还有诗和远方,可惜我和小凤的小提琴都扔到梓树镇招待所了,不然我们可以借这良辰美景合奏一曲神曲,你听了一定会大叫哎呀妈妈。小凤,你说是不是?”
      “我想我们赶紧赶路吧,天好像都快暗了。刚才我们跑到河滩边泡澡,可耽误了不少时间。”丛小凤说,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杜鹃嘴角上扬,露出娇俏的微笑,戏谑地说;“不用走那么快,又不是赶法场。老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不觉得自己现在神高气爽么。要是朱鹮姐姐在,她也会强烈要求泡澡的。你是不知道,按照朱鹮姐姐的地质概念,方才那处温泉出露于河床边缘,是断层上升泉,我估计水温是人体最舒适的度数,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天然浴池,亏你还在这里念条。”
      “杜鹃小妹妹,你可不可以不说这些黑话,真讨厌,害人家又想起昨天晚上的茅草屋。咦,你们说,昨天晚上燕云哥哥一个人在外面转了一晚上,是不是害怕会有□□的牛打鬼来找我们的麻烦?”丛小凤想到头天夜间在鬼气森森的茅草屋内过夜,眼下仍是心有余悸。
      “我倒是想求你的心理阴影面积,就你晦气,放着眼前的大美风光不看,却去想那些黑森林里的魑魅魍魉。”杜鹃说道,语气里颇有责怪的意思,却拉着黄鹂去瞧眼前变幻无常的风景:“是不是快到了,你瞧瞧这边,好美。”
      河道的转折处,四人的视野陡然间开阔起来,好大一片库区水景,只见奇峰逶迤叠嶂,湖滨青山列阵,水中岛屿形态各异,悬崖次第相见,山以水为境,水以山为屏。极目远眺,夏日黄昏,雾霭袅袅,须弥光线放射出道道金辉,水面波光粼粼,山风悠悠袭来,凝目水面,闪烁光顿起无数金芒,如痴如梦如幻,人仿佛置身画中,又好似置身诗里。杜鹃逸兴横飞,耳畔流水隐约涌现天籁摩挲之音,正待吟咏两句古诗词“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大大炫耀一番,却在不经意间瞄到了一直走在头里的林中仙子,又想到四个人先前猫在水里不敢出来,等着洗好的衣服在鹅卵石上晒干,不由得喉咙里咯咯几声,拊掌大笑起来。
      林中仙子对身后的情形浑然不觉,雄赳赳地迈着方步,肩上扛着一根打河边石滩上捡来的竹竿,上面挂着四条汗巾,随风飘动,像四面小旗帜。丛小凤忍住笑,顺着林中仙子竹竿上悬挂的汗巾看过去,忽然看到一面三角形的小红旗飘舞在汗巾的缝隙间,小红旗插在一座高高的土堆上,土堆冒着淡淡的白烟。
      丛小凤指着不远处,问黄鹂:“那块有座土窑,我们是不是到了?”
      “不知道咧,我们过去瞄一瞄。”黄鹂用手掌搭了个凉棚,望了一眼。
      杜鹃放下肩上的灵猫,四个女子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不多会就来到了土窑跟前。
      土窑的背面放着一个麻条编的箢箕,里面有几个土豆,林中仙子见了喜出望外,将挂着汗巾的竹竿扔给了丛小凤,提起箢箕爬上了窑顶。杜鹃和黄鹂相视一眼,知道她要做什么,会心地一笑,也跟着爬了上去。丛小凤取下毛巾,扔掉竹竿,最后一个爬上来。
      窑顶围了一座小水池,正在往窑内渗水。黄鹂帮着林中仙子在土里埋好土豆,瞧瞧水池里的水,对杜鹃说道:“你懂不懂烧窑?你看看这水池里的窟眼,是不是太大太多了,水往下渗快了,会出问题的。”
      杜鹃傲慢地扬起了小小的圆圆的下颌,大言不惭地说道:“这是砖窑,你看见那边场地上码的土砖坯没有。这烧窑嘛,有四道火,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讲解讲解这四道火的名堂?”
      “去你的吧,说得像真的一样,你烧过窑么。”黄鹂不知杜鹃口中的四道火是什么意思,心里服气,嘴里却不服软,猛然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说道:“咦,蛮怪物的,这里怎么没有人,也不知是不是我哥哥知青点的砖窑。”
      正说着,土窑下方的窑口处忽然有了动静,杜鹃赶紧朝黄鹂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趴下身子朝窑下方看。窑口处走出来两个年轻的女子,一眼看去就知是知青,其中一位手里端着一个脸盆,里面是清洗过的衣服。杜鹃看看近在咫尺的水库的水面,猜想这两位女知青是在水库里洗过澡,刚刚在窑口的过道里换好了干净衣服。
      两位女知青,一位穿着一件豆绿色的短袖衬衣,一位穿的是一件花格子长袖衬衣,就听那位穿短袖衬衣的女知青打着官腔说:“蓝鹊,你要站稳立场,希望你晚上开批斗会的时候争取上台发言,不要小资情调。”穿长袖衬衣的女知青应了一声,语气里似乎含着委屈,过了一会才听她分辩道:“都永红,说实话,黄朝晖是不是唱了反动歌曲《怀念江汉》我也不清楚,我是听别人说的,他其实是个蛮正经的人。”
      听见黄朝晖三个字,黄鹂身子抖了一下,杜鹃赶忙伸出自己的小手按在她的肩头上。两个女知青本来说话的声音很轻,这时,都永红的调门突然高了起来,变得声色俱厉:“黄朝晖当过事务长,你做过炊事员,你们常常待在一起,感情不同一般人是不是?不错,他是帮你出过头,也救过你的小命,但那都是小恩小惠,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要站稳立场。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我告诉你,他那人表面正儿八经,其实工于心计,对上山下乡心怀不满,他看过的许多书,说过的很多话,都是大毒草,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邪魔外道。你到这时候了还为他强辩,小心我开完他的批斗会,就开你的追悼会。”蓝鹊似乎被都永红的气势所震慑,唯唯诺诺地连说了几个“是”,眼睛却看向别处,显见是心里不服。
      两人说着话,转到了土窑的背面,都永红瞧着地上,惊声叫道:“哎,我们放在这里的箢箕呢,怎么不见了?”
      两人的对话,黄鹂只听的五内如焚,脸上赫然变色,嘴唇战抖不已,按捺不住心火,待要恶语相加,杜鹃赶紧摆摆手,使了一个眼色。
      “你们在找土豆吧,在这儿,上来吧。”杜鹃站在窑顶,朝下面招招手。都永红和蓝鹊冷不丁吓了一跳,抬头看是四位女子,放下心来。都永红方才居高临下地严词诘责他人,这会儿显得很有些不自在,定定神后拉下脸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杜鹃等她二人爬上土窑,回答道:“我们是从幸福冲知青点那边过来的,这位是知青点的团委书记,到这边来找人。”杜鹃指指黄鹂,笑盈盈地接着又道,“刚才听你们说,晚上要大队开批斗大会,肯定所有的人都要参加,可不可以带我们过去找人。”
      都永红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正要严词拒绝,蓝鹊热心快肠地抢着说:“可以,可以,就是不知道你们要找谁。”
      “我们要找的人你们肯定认识。哟,土豆可能烤熟了,赶紧吃。”杜鹃找来一根小木棍,扒开泥土,取出埋在里面的土豆,拍了拍,一人递送了一个。土豆很烫,大家都不再说话,一面朝土豆呵气,一面掀开表皮小心啃咬。灵猫一直在土窑周围寻猎,这时突然窜上窑顶,冲着水池发出了森冷惨厉的怪叫,那声音竟如森林鸮的夜啼。杜鹃惊得汗毛立竖,扔掉土豆,一手拉着黄鹂,一手拉着丛小凤,大喊一声“快跳”,从窑顶跳了下去。
      林中仙子、都永红、蓝鹊三人被杜鹃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张皇失措,本来还呆在原地发愣,灵猫一阵迅捷凶猛的驱赶,将她三人都逼下了土窑。不等一群人站稳脚跟,就听一声闷响,看窑顶时,一团火光暴起,泥土碎屑雨点似的四散飞溅开来。都永红厉声尖叫,闪身躲到蓝鹊的身后,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丛小凤嚇得面无人色,双手抱着杜鹃的胳膊,喉咙战抖着问:“发生什么事了?”
      “炸窑了。”杜鹃望着漫天飞舞的泥土块,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淡然说道:“不过还好,这窑已经冷却一段时间了,不然里面烧红的转头炸出来,可不得了,窑内的温度可有一千多呢。”
      黄鹂惊魂未定,拍拍头发上溅落的泥沙,埋怨道:“我刚才就说那浸水池的窟眼不对头,你说没有问题。幸亏有灵猫,超级有感应,不然我们都得撒尤拉拉。”
      “看不出来呢,你还会说日本鬼子的话。”炸窑的事件并不常见,杜鹃感觉事情有些蹊跷,心里思索着事发的可能原因,随口说道:“水浸得快慢按说窑场的大师傅会控制的,可能是一时疏忽了罢。”
      看到土窑不再有滚烫的泥土碎屑溅出,似乎稳定下来,都永红战巍巍地站起来,恨恨地说道:“肯定是黄朝晖捣的鬼,这窑场平时就他在这儿扳砖,只有他有机会搞破坏。”说完,似是还不解心头之恨,接着又加重语气说道:“今天晚上的批斗会,可得加上他这一条罪状。”
      “不会吧,窑场还有大师傅,天天都要来查看窑上的情况,他就算要破坏,也不太方便吧。”蓝鹊胆怯地说,看着怒容满面的都永红,声音越来越小。都永红狠狠瞪了蓝鹊一眼,在她肩背上重重拍了一掌,呵斥道:“还不快端起脸盆走,赶紧回去报告,找人来。”也不等自己的话说完,拉着蓝鹊便走,对杜鹃等人竟是不问不顾。
      “大队部在那边山坡高头,你们沿着水边走,很好找。”
      蓝鹊临走时往这头喊了一声。
      丛小凤看黄鹂脸色煞白,肩膀发颤,人几乎瘫软倒地,过去扶了她一把,关切地说:“莫生气,莫着急,等下我们告诉燕云和慕容,叫他们帮你。”
      林中仙子自打炸窑后就在地上寻找方才烤好的土豆,看到了就捡起来用汗巾兜住,见黄鹂脸色吓人,忙抓起一个烤熟的土豆塞到黄鹂手里。
      “真是大煞风景,在这种地方碰见这么一个女的。”杜鹃愤懑地说,丛小凤和黄鹂都知道她指的是谁,就听杜鹃接着又道:“等下我们看到黄鹂的哥哥了,大家沉住气,先弄清楚情况再说。黄鹂,你放心,有我们在,保证把整你哥哥的人扁成平行四边形。走吧,我们先过去。”
      在朝凤鸣谷生产大队部走的时候,杜鹃问黄鹂为什么没有同自己的哥哥下放在一个知青点。黄鹂说,自己是随母亲的单位下放,哥哥是随父亲的单位下放,之所以父母不让他们兄妹两下放在一起,是想着遇到有单位招工时,兄妹两个不会出现竞争同一个招工指标的情况。黄鹂的母亲是江汉师范学院印刷厂的排字工,是以黄鹂下放到幸福冲知青点,黄鹂的父亲是重型机床厂的车工,是以黄朝晖下放到了温峡库区。

      走到大队部的时候只是傍晚时分,大队部的稻场上空无一人,泥土垒成的戏台子上竖着两根木杆,上头挂着两个大灯泡,也没有点亮。杜鹃摸摸裙子上的口袋,里面有三角钱,她走进大队部隔壁的供销店,卖了一包黄鹂称之为灰面疙瘩的本地产饼干,四个人坐在土台边吃了起来。林中仙子嚼着饼干,觉得口干,独自跑到开处兜了一圈,竟然用裙子兜了四个香瓜回来,还是洗干净了的。丛小凤高兴地捧起一个瓜要用牙去咬,林中仙子嘻嘻笑起来,拿过瓜来用拳头砸开,结果瓜瓤和瓜汁糊了丛小凤满脸,四位女子都笑起来,黄鹂一时间竟忘了一路走来的烦恼。
      她们四位坐着啃香瓜的时候,燕云和慕容美妙、朱鹮、柳莺正好坐在梓树镇招待所的伙房里边吃西瓜边等酒席。出面招待的是百里鸿雁,奚学军以宴请地方的名义邀请了梓树镇的书记、主任、副主任参加,结果来了一大帮子人坐在一边作陪。伙房很大,中央摆着张大圆桌,可以挤下二十来人,百里鸿雁和燕云等人占了一边,梓树镇地方上的客人占了另一边,桌子旁边搁着一只木板箱子,里面装了十瓶当地自酿的高度数粮食酒。
      到上菜的时候,奚学军让伙房的厨工撤下吃剩的西瓜,清理干净桌面,摆放好碗筷,站起来说:“今天是百里首长私人出钱请大家喝酒,主要是感谢大家支持招兵工作,保证任务圆满完成,同时顺带也给燕云场长一行接风洗尘。我在这里代表首长谢谢大家,给大家上酒。”说完,去木箱里将十瓶酒尽数拿出来搁到桌面上,打算一瓶瓶地递出去。坐在奚学军身边的燕云说了句“我来吧”,也不起身,拿住酒瓶的瓶身,让瓶底贴着桌面,手臂略微发力,酒瓶便呈扇形路线直立着分别滑向了桌子上不同的席位。他的力度刚好,又用了暗劲,酒瓶滑行到桌边便稳稳地定在了那儿。这一手巧劲加了回旋力度,使将出来,顿时赢得了席间的满堂喝彩。
      百里鸿雁眉目含笑,腮上好似抹了一层晨曦日出的霞光,望着燕云对奚学军说道:“找个机会你好好跟他学学,他从小在军区大院跟警卫战士学武,弄了一身五花八门的功夫,这不,这会儿来显摆了。”话没说完,她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燕场长露了这身功夫,等会谁敢跟他敬酒啊。百里首长,你这是事先找好了保驾的咧。”说话的是梓树镇的书记计家富,上席时百里鸿雁对来人让大家彼此一一做了介绍。百里鸿雁晶莹透亮的瞳仁中秋波绽露,流转欲出,静默端凝的面色浮现出飒爽的豪气,笑道:“是吗,今天我请你喝酒,你不是也拖了这么多个酒瓶子过来作陪么。”不等她话音落地,满桌子早已是笑声一片。
      百里鸿雁深知地县乡村喝酒的习惯,定会安排一帮能喝的人作陪,没有八两一斤的酒量,是上不了桌子的,即使是女性陪同。计家富谦虚了几句客套话,又说了一番感谢的话,继而又借着赞美百里鸿雁亲自深入山区开展工作,将其父百里楚湘大大的称颂一番,同桌的地方的头头脑脑也跟着附和,一时间谀词如潮,阿谀奉承声不绝于耳,听得百里鸿雁蹙眉不语。
      计家福见百里鸿雁脸色不佳,忙拿起一个酒瓶,瓶盖是冲压型马口铁皇冠盖,他用牙齿咬开酒瓶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站起身来谦恭地说:“百里首长,我借花献佛,借您家的酒先敬您一碗。”说话时,他的眼睛不敢直视百里鸿雁,一直看着台面。
      百里鸿雁面朝房门坐在上首席位中央,自带英气豪态,雍容华丽的美中另有一副端严之致的神韵,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坐在百里鸿雁身边的奚学军拿起一瓶酒,用筷子尾端夹住瓶口盖边缘处,用拇指做支点,将瓶盖撬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酒,站起身端起酒碗说:“首长等会还有话说,酒我来喝吧。”
      “慢来”,坐在一边的柳莺看奚学军的架势是要一口气喝完碗里的酒,忙出面挡酒,“你等下说不定还要开车,喝一口意思一下就好了。”奚学军见百里鸿雁对自己点头,示意不要多喝,便喝了小口就放下酒碗,做了个手势请计家富坐下。
      计家富端着酒碗陪了个难堪的笑脸,并不坐下来,朝着燕云说道:“燕场长,这碗酒我再敬你,为你接风,咱们干了,要得不?这碗里的酒不干完,我可坐不下来。”燕云知道今天自己一定脱不了身,已经给自己斟了浅浅一碗酒,见计家富转向自己,便要起身回应。
      百里鸿雁已经看出计家富的窘迫,心道这酒不喝后面的事可不方便敞开来谈了,只是自己这边除开燕云和奚学军外都是女性,恐怕不好应付,略微思忖后婉转地说道:“计书记,跟你讲实话,燕场长从来都不胜酒力,这样吧,这碗酒你们干了,以后大家就随意好了,也不要那么多讲究。”
      “好酒量,两位领导为我们做了表率。”燕云和计家富干完坐下来,坐在计家富傍边席位的一位中年男子端着酒碗站起来唱了个喏,百里鸿雁抬眼一瞧,是凤鸣谷生产队的大队书记巩建利。他个头很大,长得也很敦实,说话的声音粗鲁,像是在吵架,就听他劝酒道:“各位都是大城市来的领导,我们是小地方的小干部,我不敢一个个地敬酒,也不敢失了礼性。老话说得好,入乡随俗,请各位领导同我一起干了这碗酒,咱们感情深,一口闷。”
      柳莺看了身边的朱鹮一眼,发现朱鹮也正拿眼看着自己,两人会意地笑笑,知道酒席上的车轮战拉开了序幕。朱鹮没有去端酒碗,用筷子去桌上蒸笼格子里夹了块粉蒸肉搁到自己面前的菜碗里,用充满力度的磁性声音说道:“巩书记,你这话就不对了,应该是感情深,慢慢吞。你说错了话,先自罚三碗好了。”听到朱鹮这话,桌子上的人笑了起来。巩建利被挫了话锋,不好反驳,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也不敢多瞧一眼坐在对边的一干女子,忙扭头去朝坐在下手的生产队妇女主任古春花使眼色。
      古春花长得粗眉大眼的,胖乎乎的,黑黝黝的肤色一眼看去就是那种很壮实的女性。不敢怠慢,古春花端起酒碗,大大咧咧地说:“各位领导,我先敬在座的女领导一碗,我干了,领导随意。我们乡下人有个说法,感情浅,舔一舔。”她这一席话抢了先机,摆明了是上屋抽梯,也是变相地将朱鹮的说法顶了回去。
      朱鹮心想斗酒自己这方是绝对的劣势,如果斗嘴上再输,今天可就一败涂地了。她抬眼看着台面上当地的来客,心里念叨着可惜杜鹃跟着黄鹂去了凤鸣谷,如若不然情形当会不同,那小魔头诡计多端,尖牙利齿,喝酒自然是不可能的,搅局绝对是一把好手。眼瞧着古春花张开嘴,一碗酒便要一口吞下去,朱鹮还没反应过来,柳莺急忙劝阻道:“不忙,巩书记,古主任,你们先坐下来。老话说得好,身子一抬,喝了重来。咱们还是先说清楚,这酒要怎么喝法。”柳莺给巩建利和古春花一个台阶,也是给自己这边一个梯子,心里想的是稳住对方的这一波闹酒,不料对方并不买账,就听巩建利大声说道:“喝了重来吗,没事。春花,咱们连着敬领导两碗好了。”
      百里鸿雁瞧酒席上唇枪舌剑斗的正凶,看了计家富一眼,温文尔雅地一笑,说:“计书记,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先吃菜,垫垫底,酒也不要喝急了,免得伤身体。”不等计家福答话,巩建利抢着说道:“听领导的指示,先吃菜。春花,咱们两个就端着酒碗,站着拈菜吃,这酒不敬完,咱们就不坐。”
      奚学军皱皱眉头,心里颇为不快,哪有这样挤兑首长的,想着要抢白几句,看看百里鸿雁又忍住了。燕云和计家富干了一浅碗酒后,头脑有些晕晕乎乎的,慕容美妙坐在他身边不停地给他夹菜吃,还特意夹了两块肥肥的粉蒸肉。吃了几大口菜后,燕云暗中运了运胸腹腔中的气息,感觉舒畅了些,说道:“这样吧,我来陪二位再喝一碗,二位就坐下来吃菜,行不?”
      “燕场长说行,那就是行,不行也行。这样吧,咱们的古主任也站起来了,不好端着酒碗坐下去,就请朱领导与柳记者也来陪一大口好了。”巩建利说了句,语调寒渗,脸上却堆满笑的纹路。
      “既然巩书记点将,我们也不好不应。这酒嘛我看就这样喝,燕云方才已经干了一碗,他不算,我和柳莺一起,你同古主任一道,咱们干了这碗就算完,下余的酒就慢慢喝。计书记,你觉得怎么样?”朱鹮对燕云做了一个不要动的手势,拉着柳莺站起来端着酒碗说,绕过巩建利将话头抛给了计家富。巩建利看计家富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便道:“中神,就是这么个喝法。”
      “搭白,算数?”朱鹮想着钉子回脚,不叫巩建利又出花招,紧跟着追了一句。巩建利用拳头捶捶胸部当作应承,端起酒碗送到嘴边。四人咕嘟咕嘟几口,眨眼间将一碗酒咽下去,这才一起坐下去菜盆里夹菜压酒。
      奚学军松口气,看见鸡汤盆里煮的是全鸡,紧赶着给百里鸿雁夹了块鸡腿,正要招呼大家多吃菜,坐在靠门口处的一位长得白白胖胖的中年男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就听他别着一付戏腔姨娘气地说道:“各位大城市来的领导好,领导们来到我们这穷乡僻壤都辛苦了,为了表达我们普通社员对领导的深深的由衷的诚挚的发自肺腑的谢意,我这里代表群众先敬百里首长一碗。”说话的是凤鸣谷生产队大队会计邰承光,头发剃成一颗洋葱的形状,看人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平日里说话就喜欢咬文嚼字。奚学军自从同他打照面就没有好感,这会儿看他站出来单挑,不知为何心里升起股子无名火,端起酒碗就要站起来。朱鹮刚刚干了一碗酒,喉咙里像是卡了块热碳,辣得她不停地用手掌扇风,看到奚学军有动作,便去瞧了柳莺一眼。柳莺比她更难受,一碗酒刚下去,直觉得腹中翻江倒海折腾得厉害,是以将将坐下来,就抄起汤盆里的汤勺给自己舀了满碗鸡汤,在那里狼吞虎咽,也顾不得讲究什么仪表形象。
      朱鹮示意奚学军不要起身,长吁口气后对邰承光说:“站着敬,坐着喝。邰会计,方才和巩书记说了,下余的酒咱们慢慢来,你坐下来喝一口得了。”
      “要得,要得。”邰承光顺从地坐下来喝了口酒,不敢去瞧百里鸿雁是否回应了自己的敬酒,不过他的身子沾到板凳边缘就又抬了起来,“我再敬燕场长一个,为燕场长洗尘。”
      柳莺急忙急将地喝完一碗汤,感觉舒坦些,随口应了句,“你随意喝一口好了,用不着都敬。”
      “那可不行哟,有你们这样标致出众的年青姑子在,我得挨个儿好生地敬一碗酒。”邰承光的舌头好似抹了油,嘴里说出来的话让人听了不是个味,“我换个敬法,下位如下跪,我走到谁跟前咱们就一口干完,要得不?”他的眼睛斜斜地看向了燕云身边的女子,使劲吞吞口水,却不敢叫自己的视线有些许停留,说话间,他端着酒碗离席走到了燕云身边。
      “慢来。”朱鹮见邰承光的眼神游移不定,四处乱晃,脸上是一付贼忒兮兮的模样,不由心中生恼,冷言冷语道:“柳记者刚才说了,身子一抬,喝了重来,你现在已经下位了,那就不是重来那么简单了,你自己说这酒该怎么喝。”
      “我先喝一碗,各位领导一起干一碗,我回头再还两碗,总可以吧?”邰承光说,眼睛看向计家富,脸上的神色像是刚被调高了分辨率,霎时间亮了许多。忽然间,邰承光看到计家富脸上起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眼睛直愣愣地看向了燕云身边,就听一个冷飕飕的声音说道:“你很有面子么,比你的计书记面子还大些,一个人敬这么多人?”说话的是慕容美妙,看到邰承光凑到燕云身边知道他是耍轮番敬的套路,心里不觉有气,再想到自己好好地坐在这儿,满桌子人居然没有一个跑来跟自己献殷情,都是一股脑地巴结讨好百里鸿雁,不免恼火,一口恶气便都发泄到了邰承光身上,“你想打通关,先从我这里开始,三碗一走,一口气喝完。不喝完,不许回位。”
      邰承光打了个哆嗦,碗里的酒也洒了出来,他自知干一碗还撑得住,连着干一准醉倒,同来陪酒的人虽说酒量都不低,却也不能如此喝法,三碗酒合起来差不多可有七八两酒咧。百里鸿雁知道慕容美妙喝酒厉害,喝慢酒喝急酒都行,但听到说三碗一口干,还是吃了一惊。奚学军则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词穷噎塞,说不出话来。听到慕容美妙的说法,巩建利的脸涨成了紫色,开始认为她是在赌气斗狠,转念一想又认为她是在虚张声势,以此喷人,在气势上压倒己方,好让自己这边的人知难而退。
      自从进伙房的门到入席落座,慕容美妙就是一付孤高自傲的架势,瞧人的时候,脾睨作态,全未将别人放在眼里。巩建利只瞟了一眼她的侧面,胸部顿时有如重锤相击,那里还敢正眼去瞅她的容颜样貌。想她一个娇滴滴的城市来的女子,断不能如此没节制的狂饮,也不敢望着慕容美妙,巩建利对邰承光说道:“你的酒洒了,赶紧斟满,照规矩,自己罚一碗得了,这位慕容领导就随意好了。”
      “哼”,慕容美妙一声冷笑,奚落道:“我们喝的是酒,可不是随意,你说错了话,也得陪着干三碗。不过你刚才已经干了一碗,那就再连干两碗罢。”古春花迫于慕容美妙的美貌和气势,起先也一直不敢和慕容美妙正眼相对,这会儿偷眼瞧着慕容美妙气象不对,连忙做了个赔礼的笑脸说道:“巩书记的意思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那个意思,就是请领导意思一下的意思。”古春花急着打圆场,没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话,结果说出的话绕舌搅齿。
      “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我的意思被你说成了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把大家的意思都弄成不是那个意思,你也得陪着干两碗好好意思意思。”本来古春花的一番说辞已经让桌子上的人忍不住想笑,只是慕容美妙一顿数落来的太快,所有人来不及笑出声,这会儿不等慕容美妙的话音落地,都笑了起来。慕容美妙没有丝毫的笑意,冷若冰凌的脸腮全然一付狷傲的神情,圆润光洁的酒靥里透着一股艳冠群芳的高冷的寒意。当所有人都以为慕容美妙已然占尽机锋,这一轮斗酒会就此作罢,没曾想她对奚学军沉声说道:“你站起来,负责倒酒,我同他们先干三碗。”
      百里鸿雁心一沉,刚说出“能不能”三个字,立马就被慕容美妙毫不客气的打断,不容置喙地说道“不能”。无奈,百里鸿雁只好拿眼睛去看着燕云,示意他去劝阻。按照百里鸿雁的预先计划的路数,坐在席间的地方上的大小头脑只能喝好不能喝倒,不然后面想要办的事的就不好推进了。燕云看慕容美妙的架势,真真是正眼儿也不瞧敬酒搭腔的人,全然不把队长当干部,便和缓地说道:“你和邰会计干一碗就好,下剩的酒大家一起慢慢喝。常言说得好,只要感情有,不在乎喝多少酒。”燕云这后一句话明着是劝慕容美妙,暗里也是说给其他人听。
      “看燕场长的面子,放过你的书记和主任。来,奚学军,倒酒,倒满。”眼瞅着奚学军倒满一碗酒,慕容美妙端起碗看也不看,嘟嘟几口喝了个底掉。邰承光不敢拖延,慌忙给自己斟满酒,端起酒碗,伸长脖子,将酒一口气吞到了肚子里。柳莺看刚才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鼓起掌领先叫了声“好”。邰承光扣住碗沿,亮亮碗底,就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这就走了么,回来。”慕容美妙柳眉一挑,脸上便如罩了一层雪花,凛然若秋霜,“我说放过你的书记和主任,可没说只干一碗,还有两碗,接着喝。”邰承光为她典雅矜傲的气派所震慑,垂目低头,眼皮子也不敢抬,好像生怕亵渎了什么似的,畏缩地说不出话来。满桌子人都拿眼光看向燕云,各人心里却是直犯嘀咕,这是要赌酒么。燕云刚说了句“都赶紧吃点菜压一下”,却被慕容美妙不赖烦地白了一眼,后面的话也就没能说出来。慕容美妙见奚学军呆呆地站着不动,夺过他手中的酒瓶给自己斟满酒,递送出酒瓶,说了句“给他也倒满”,端起酒碗又是一口喝下。待奚学军给邰承光加满酒,邰承光苦着脸吞下后,慕容美妙接着又自斟自饮喝下了第三碗。妙龄女子如此喝酒的场面,计家福、巩建利等人不要说从未见过,简直是闻所未闻,一个个愣在座位上动弹不得,只能眼巴巴地瞧着,各人心里都明白这第三碗酒邰承光非喝不可,若是在一位女子面前赖酒,那以后也就不用再到酒桌子上混了。第三碗酒喝下去后,邰承光的脸先是蜡白,继而又变得铁青,舌头开始麻木,嘴巴变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话也说不清楚,勉强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后,再也做声不得。慕容美妙轻轻咬啮嘴唇,用颇含嘲弄的口吻说道,“这就对了,宁伤身体,勿伤感情。”
      柳莺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知道再不会有人敢出头闹酒,感佩之余,不禁心下骇然,担心慕容美妙身体吃不消,关切地问道:“慕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到厨房去洗把脸?”慕容美妙就着燕云的菜碗里夹了一口菜下咽,信口说了句“缓口气就可以了”,朝柳莺摊开了双手的手掌,“你自己看”。她那双柔嫩细腻本如洁净白莲的手此时泛出芙蓉色细纹,十只匀称光洁的手指轻盈地展开,那仔细修剪过的指甲,仿佛是十片附着的娇艳欲滴的花瓣,看她掌心时,但见两团红晕烘托而出,另有氤氲漂浮的热气轻笼,犹似掌上托着两朵绮丽梦幻的云彩。巩建利看到如此景象,一脸痴迷,木头木脑地问了句“这是什么路子”,也不知他在问谁。
      百里鸿雁看时机可以了,对巩建利风趣地说道:“大概是知青的酒路子吧。”看计家富也在瞅着慕容美妙的手心发呆,又进一层引导话题说:“计书记,你瞧瞧,知青当中也是能人辈出哦,这次招兵有关知青的推荐工作,你可得好好支持哟。”计家福还在云里雾里,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听到百里鸿雁的话只是机械地点头称是。古春花看情形不对,想着计家富这会儿多半是心猿意马魂不守舍,忙接过话来,“百里首长的指示我们一定照办,办好,办圆满,本地名额和知青名额都弄好了,表现不好的人我们绝不会送到部队上。”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百里鸿雁知道古春花这是先拿话堵住自己,好叫自己不便再另生枝节,当下不动声色,朗声笑道:“大家都坐着不动干什么,赶紧吃菜,敞开来吃,等下还有猪油炒饭,管够。”
      慕容美妙让奚学军给自己斟满第四碗酒后,要他回位去招呼其他人,自己则把碗浅啜,悠闲地拿眼看着燕云,心中暗自得意。燕云没有在意慕容美妙的眼神,他的心思在别处。

      今天早上,燕云领着一帮女子从荒山野岭的破茅草屋动身,寻路往温峡水库这边赶,在密林里转悠了好大一会。夜间杜鹃在茅屋的破铺板上放了一张床单,燕云拿出自己换洗的衣服当枕头,让慕容美妙合衣迷糊一晚。如此将就,慕容美妙大感委屈,根本无法合眼。次日早起,慕容美妙便开始使小性子,除了燕云,余下的所有人都被她责骂了一遍。在林子里兜圈时,慕容美妙更是大发小姐脾气,又是捶胸顿足,又是信口恣肆,好在灵猫将大家带出树林,折返到先前杜鹃和柳莺猜硬币的岔路口,她才安静了许多。柳莺站在头天走过的岔路口,不觉好笑,不无自嘲地吟诵了句古诗“忽然撞着来时路,始觉平生被眼瞒。”
      杜鹃拍拍自己的小脑袋,招呼灵猫带领大家走另一条小道,回应了柳莺一句禅语“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
      在小道上没有走好久,碰见了一位进山采药的老人,才知道走了弯路,慕容美妙自然免不了把个贾正道从头到脚诅咒了一百遍。问明方向后,燕云让老人指引了一条便道,一行人很快就上了大道。说巧也巧,在大道上走出一段距离,就碰上了准备接送新兵的百里鸿雁和奚学军。吉普车挤不下那么多人,奚学军跑了两次,才把一行人都送到了梓树镇招待所。山区招待所条件极其简陋,就两栋平房,较大的一栋是仅有八间客房的住宿房,较小的一栋是接待室、办公室加伙房,好在总算是青砖灰瓦建筑,地面也铺了砖头条石。燕云要了两间房给众女子休息,自己和奚学军住到一个房间。休息了两个多时辰后,差不多到了中饭时间,百里鸿雁做东,招待大家好好地吃一顿青菜蛋汤泡饭。下午黄鹂迫不及待地要去凤鸣谷知青点看望自己的哥哥,拉着杜鹃、丛小凤同行,林中仙子也跟着去。杜鹃告诉黄鹂说自己要找寻白鹭送小提琴,回头再找机会去看望黄鹂的哥哥。黄鹂说,凤鸣谷知青点就在左近,打个转就能往返,要杜鹃先陪自己走一趟,回头大家再一起陪杜鹃找白鹭。杜鹃架不住黄鹂的软磨硬泡,便答应了。
      黄鹂等人离开后,朱鹮和柳莺想到镇上的供销社买些日用品,顺便四处转转,了解一些风土人情,做做外调,两人约好时间一起动身。临到出门的时候,柳莺去了一趟百里鸿雁的房间,两人关在房里小声谈论了好大一会。柳莺告诉百里鸿雁,自己这次到温峡水库是百里楚湘书记的意思,主要是了解白鹭的近况和内情。百里鸿雁下午有公事要办,同柳莺说完话,就匆匆和奚学军开车出去了。慕容美妙哪里都不想去,让燕云陪着在招待所休息,好好养养气血,准备等杜鹃和白鹭见面后就返回红星知青点。
      到得黄昏时分,百里鸿雁和奚学军办完公事回到招待所,前脚进门,朱鹮和柳莺后脚也跟了进来。燕云察言观色,看百里鸿雁表情颇为严肃,情知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就关心了两句,却原来是因为黄朝晖的事犯难。燕云感到很奇怪,百里鸿雁怎么会和一个知青熟悉,在他的印象里,百里鸿雁应该不可能认识黄朝晖这么一个人。问过百里鸿雁后,才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百里鸿雁到梓树镇后,听征兵办的工作人员讲了黄朝晖的事。黄朝晖听说镇上在招兵,也跑过来报名。他没有经过生产队推荐,是自己偷偷跑来的。部队上的人员听了他的遭遇后,纷纷表示同情,经过一番明察暗访,了解到黄朝晖所说是实情,都希望能帮上他的忙,只是不方便干预地方上的事。为慎重起见,百里鸿雁让奚学军开车,专程驱车到凤鸣谷知青点找到带队干部修顺和做调查,又让修顺和找来黄朝晖单独谈话,百里鸿雁想不到的是,黄朝晖竟然还和白鹭有甚为密切的交往。百里鸿雁思考良久,决定插手黄朝晖的事。
      听到百里鸿雁谈及黄朝晖的事情,朱鹮和柳莺并不感到意外,她们两个这一趟出门没有白跑,无意间打听到了一些情况。柳莺问百里鸿雁打算怎么办,百里鸿雁说安排了晚间请镇上的书记吃一餐便饭,届时沟通一下,好好做做工作,看能不能有转机。朱鹮十分认同,说办公桌上办不了的事,就该搬到酒桌上去办。慕容美妙听了几人的谈论,眯眼一笑,嘲讽尽显,用不无尖刻的语气说,对付几个地方领导哪里用得着如此劳心费神,随便找位县领导打个电话作批就搞定了。百里鸿雁摇摇头,说是绝不可以让地方组织难堪,更不可以以上压下。到了晚上喝酒的时候,百里鸿雁做好了布置,不曾想计家福也是有备而来,上来就是一番敬酒将军,好在有慕容美妙这个奇兵,教计家福一班人是不得不服。不过,这酒的局面是打开了,接下来就该谈正事了,可这个场子又该怎么转开呢,燕云靠在酒桌边上默默地思忖着,却马虎了慕容美妙投过来的温情脉脉的眼神。
      慕容美妙见燕云的眼睛里空空的,对着面前的酒碗出神,冷落了自己情意绵绵的目光,眉心轩起,嘴角微翘,脸上薄蕴怒色,使起了性子,先是在燕云手臂上拧了一把,故意高声嚷道:“不就是黄朝晖参军的事么,想什么想,正好镇上的书记和生产队的书记都在,咱们当面锣,对面鼓,把事情谈清楚。那个黄朝晖你们肯定是容不下的,那好,交给百里鸿雁带走得了。”
      百里鸿雁看看计家福,又看看巩建利,苦笑一下,心道这位慕容大小姐还真是任性乖张,刚才还是娇羞可人,温颜软语,片刻之间便变得飞扬跋扈,肆无忌惮,哪有这么谈事情的,好好一个剧情一下子就被她弄得狗血淋漓。
      “黄朝晖今天又出了事,这会儿生产队正在开他的批斗会。”说话的是巩建利,他目光阴沉,隐隐带着一股攻击之意。朱鹮和柳莺看他说话的语气,猜想事情多半比预先了解的还要严重,不由暗暗替黄鹂担忧起来。
      巩建利讲的是实话,同一时刻,黄朝晖的批斗会正在进行中。
      站在凤鸣谷生产大队部稻场土台上大声讲话的是都永红,她威风凛凛地登上戏台的第一句话就是“把犯人黄朝晖押到台上来”,接着就是一件件地数落着黄朝晖的严重问题。黄朝晖低着脑袋站在戏台的正中央,身后象征性地站着两位无精打采的男知青,分别反拧着黄朝晖扭向身后的双臂,只是两位男知青的手上毫无力道,像是在帮黄朝晖练习瑜伽操。
      批斗会开始的时候,杜鹃拉着黄鹂、丛小凤和林中仙子藏到了前来开会的知青身后,说是情况不明,要探听一下大家都在议论些什么。听到都永红大叫押送犯人上台,杜鹃呸地啐了一口,“不是批斗会么,怎么弄成了公审大会,都没有审怎么就成了犯人?”
      林中仙子指指台上的黄朝晖,做了个倒剪手的姿势,问丛小凤是什么意思。丛小凤比划了好半天的手语,告诉她这叫“架飞机”,是开批斗会的时候“三字兵”对付坏分子惯常用的手法,都永红这是在任意照搬体罚的做派。戏台靠后的地方搁着两张长条凳,上面坐着四个人,都永红宣布批斗会开始的时候对四人做了介绍,靠左边条凳上坐着的一位是凤鸣谷生产队的大队长,叫做郗竹生,另一位是凤鸣谷知青点的带队干部,叫做修顺和,靠右边的条凳上坐着的人杜鹃刚打过交道,自是认得,一个是贾正道,一个是施必佑。黄朝晖在都永红口里成了一个十足的恶贼、奸险小人,他的头一个罪状是诬陷县革委会委员知青办主任施必佑。都永红一付义愤填膺的样子,慷慨激昂地讲了半天,却说得隐晦,含糊其辞,杜鹃听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究竟。有一点杜鹃倒是清楚了,都永红在否定施必佑的生活作风败坏的同时,反过来指责黄朝晖在知青点当事务长期间,利用职权,平日里和女知青不清不楚,还言之凿凿地说是有女知青大胆揭发。
      黄鹂认为都永红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气得脸色煞白,泪如涌泉,几欲晕倒。杜鹃扶住黄鹂的肩膀,低声安慰道,“你看她像是打了鸡血似的,其实心虚得很,莫要被她的虚张声势蒙蔽了,别看她把个施必佑说的跟个贞洁牌坊似的,那说的都是些空话大话。”
      丛小凤满脸惊惶,将嘴唇凑近杜鹃的耳垂,颤声低语道,“可是她说得太恶毒了,把人家批得体无完肤,也不知黄鹂她哥哥受得了不。”
      杜鹃看看台上的黄朝晖,满怀信心地说,“没事,几声狗吠动摇不了他的心智,他挺得住,看得出来,我们的黄家哥哥挺抗打的。”
      丛小凤被批斗过,心头伤痕累累,知道这种心灵上的打击和屈辱不是一般人可以长时间忍受的,轻声嘀咕道:“这会儿扛得住,待会儿就扛不住啦。”
      杜鹃斜眼睥睨,恨恨地说了句,“你慌什么,山人自有妙计,等下你看我怎么收拾这帮红得发紫的塑料。”
      都永红嘴里的第二个罪状说的是黄朝晖思想反动,有人揭发他偷偷唱《怀念江汉》。再一个罪状是刚发生的事件,说黄朝晖破坏生产,制造砖窑炸窑事故。宣示完黄朝晖的罪行,都永红又拉开一付穿着红衣裳站在高坡上抬手点方向的架势,引经据典地大谈特谈当前的形势,从亚得里亚海的黎明扯到了拉什莫尔的日薄西山,从塞伦盖蒂的新月谈到了西伯利亚的穷途末路,最后上纲上线地扣了几项大帽子,又说了一番套话:“黄朝晖的问题是严重的,性质是恶劣的,影响是非常坏的,因此,黄朝晖必须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问题,自觉地接受劳动改造,夹着尾巴做人,挖着脑壳做事,好好从根子上认清自己的反动。”说完,都永红喊了几句“打倒”“批倒批臭”之类的口号,便要按事前安排让蓝鹊作为知青代表上台发言。
      都永红呼口号的时候,台下的知青跟着有气无力地也喊了几声,当地乡民听都永红文绉绉干巴巴地读稿早就失去了赖性,不是在闲言碎语地讲悄悄话,就是在打瞌睡养神,听到喊口号,也跟着稀稀拉拉地回应了两下。就在会场呼口号的声音渐渐歇了下来的时候,突然人群里响起了一个稚嫩尖锐的声音,“等一下。”声音来自人群的身后,清脆悦耳,沁人心扉,会场上的人心下都是一震,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道来。但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身着一袭白裙,从人群中间盈盈穿过,信步走上戏台,手里还抱着一只怪猫。
      霎时,会场上变得躁动不安,就听有人在问“哪里冒出来一个小女孩呀”,“你瞧她手上抱着的是什么,感觉很神奇的样子”。都永红怔了一怔,看清楚来人后,黑眉微竖,立时赫然呵斥道:“喂,小孩,你闹什么,我们在开会。你是什么成份,就敢往台上跑,你是要找人么,到台下去找,下去。”
      “可是我已经上来了。”杜鹃板起面孔,脸上平添了几许幽秘肃杀之意,用冷静的语声问道:“我的成份先不忙说,这位黄朝晖的出身你查了吗。”
      都永红不怒反笑,叱咤道:“查不查他的出身关你什么事,我们在开批斗会,你以为是在干什么,快下去。”看杜鹃没有动的意思,都永红觉得脸上挂不住,就要喊人上来把杜鹃揪下台,“你再不下去,我就喊人上来抓你了,小孩,你这是破坏大会的行为。”
      “大鸣大放,人人都可以上台发言,我为什么不可以。”杜鹃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调冰冷,隐隐地含着逼人的威势,一字一句地道出来,好似从舌尖凝结迸出,“你刚才说黄朝晖要从根子上认清自己的反动,他的根子是什么,很反动吗?”
      小学生登台参与辩论的事并不少见,都永红自是经历过,一时间被杜鹃挤兑不好反驳,便随口回了一句,“这个自然,不然他就不会做这么多坏事了。”
      “真的么?黄朝晖的妈妈是印刷厂的工人,他爸爸是重型机床厂的工人,他明明是根正苗红,你为什么说他根子反动?”杜鹃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顽皮的调笑,声音郎朗地说。都永红凛然一惊,会出杜鹃话里的玄机,知道是被小女孩的话套住了。
      “小孩,你这是偷换概念,我明明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都永红怒目而视,指着杜鹃的小鼻子喝道。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那个意思,你几个意思?” 杜鹃面孔虽然绷得紧紧的,但心中那捉弄人时方有的得意之情,已禁不住要从眉梢眼角流露出来。稻场上的人看见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只猫走上土台,都觉得稀奇,这会儿听她和都永红饶舌,都笑了起来,先前那肃杀沉重的会场气氛也一扫而光。都永红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女孩纠缠,明面上不敢暴粗口,暗地里却在腹诽,眼见会场要被小女孩搅乱,心里隐隐觉得小女孩定然是受到什么人的指使来搞破坏,便打定主意先收拾小女孩,顺带再给黄朝晖加一条罪状,于是用严厉的语气说道:“你是哪里来的,你要找的人是不是黄朝晖,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都永红此时已不将杜鹃当作一个小女孩对待,而是看成和黄朝晖一般的批斗对象。
      “我们刚刚还在窑场见过面,我从哪里来你明明知道,又问个什么。至于我要找的人嘛,自然是你咯,不然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对着你说话?”杜鹃嘴里强辩,眼睛去台下人群里搜寻着,冷丁看到了靠在稻场边一棵槐树上的九九那四位,心里有了底,她知道都永红在话里下了套,不去纠缠,绕开话题,单刀直入地诘问道:“你刚才说黄朝晖偷偷唱《怀念江汉》,既然是偷偷唱,你是怎么知道的?”
      “对呀,你是怎么知道的,谁点的水?”台下有几个知青藏在别人身后,故意刁难,怪腔怪调地附和。
      “当然是有人揭发。”都永红本不打算理睬杜鹃的问话,听到台下有人在跟着鼓噪起哄,为避免被动只好应答。
      “既然是别人揭发,你怎么知道黄朝晖唱的是《怀念江汉》,是不是你也会唱《怀念江汉》?”杜鹃这句话一出口,引起台下一阵骚动,叽叽喳喳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与会的乡民虽不知《怀念江汉》是个什么歌曲,但均觉得台上一大一小两位女子斗嘴像演活报剧,很是有趣,跟着也都闹起来。被杜鹃当众杀面子,尤其还是当着领导的面下不来台,都永红双眼瞪得睚眦欲裂,双唇抖的厉害,却没有发出声音。看情形不对,知道都永红掉进了斗机锋的陷阱,坐在后面的修顺和起身接口道:“小同学,知道《怀念江汉》不等于会唱《怀念江汉》,你说对不对?”
      修顺和表情严肃,说话的语气却很祥和慈善,额头上的抬头纹随着说话时面部的抖动,弯成了几道柔和的线条。杜鹃瞧他彬彬有礼的一付干部的模样,年龄当过五十,便收敛起剑拔弩张的架势,笑着说道:“老师说的不错,知道什么曲子不等于会唱什么曲子,就好比在窑场干活,不代表就会去破坏砖窑一样。”
      “好一个滑头的小鬼,又给你绕回来了。”修顺和笑着摇摇头,已经感觉到眼前的小女孩心机颇深,一直在试图掌控说话的主动,便以退为进地说:“炸窑的事情我们还会调查,我们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可也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老师这是在灌鸡汤么?”杜鹃眨眼笑道,琼鼻樱唇中都透着股子狡黠,“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说明白,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查清楚。比方这回炸窑的事情,为什么早不炸,晚不炸,偏偏都永红到了窑场窑才炸,难道是都永红事先安排好的,又或者是都永红和什么人事先串通好的?我要是这么说,你信么?”明明说的是黄朝晖,杜鹃却故意往都永红身上扯,表面上是为都永红开脱,却在那儿含沙射影地暗示都永红有伙同他人构陷黄朝晖的嫌疑。
      自打杜鹃上台和都永红斗嘴,站在台前低头认罪的黄朝晖就惊异不已,心里头惶惶不安,这会儿听到小女孩这么拿话绕都永红,也憋不住偷偷笑了一下。都永红当然听出杜鹃话里有话,气得七窍生烟,又见台下的人群嘻嘻哈哈地在那儿看热闹的样子,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冲上去狂抽眼前这个小鬼的耳光。
      “你不用生气。”都永红的表情变化杜鹃都看在眼里,觉得很好玩,杜鹃恨她信口雌黄诬赖黄朝晖,继续撩拨她道:“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我也知道黄朝晖是清白的,就是一个简单的小小事故,你没必要在这儿危言耸听,无限放大,夸张成你死我活的世纪阴谋。”看到都永红嘴唇在急剧地乱颤,知道她要说话,杜鹃抢着说道:“不要不服气,窑场的活路你不懂,就不要信口开河,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还是不服气么,我问你,一口砖窑要烧多长时间,有几道火?什么是燃火,什么是常火,什么是赶火,什么是平火?我看你就会喊口号,什么都不懂。我再来问你,一块田交到你手上,一年到头,最少有几犁,几耙,几耖?耕田的时候,为什么是牛走在前面,不是你走在前面?放牛的时候,为什么是你走在前头,不是牛走在前头?”
      杜鹃这一下严词诘责,一气呵成,像是相声演员的贯口,问得都永红张口结舌,脸憋得发白,竟然说不出话来。台下的人听出来,小女孩是在故意贬人,立时爆发出哄堂大笑,台前站着的两位扭住黄朝晖胳膊的知青,急忙松开手转过身去,拼命忍住打心底涌上来的狂笑。
      这一顿挖苦已然弄得都永红又羞又怒,她想不出自己今天触了什么霉头,怎么会被这么一个小女孩死缠烂打,一股愤恨之情闷在心口发作不出来,憋得她十分难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修顺和赶紧起身走到台前,面朝台下抬起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提高嗓门说道:“辩论是好事情,但是要摆事实,讲道理,批评人并不是目的,帮助人悔过自新才是目的,所以我们不应该扣帽子,打棍子,更不能人身攻击。”
      杜鹃心头忽然一个敞亮,明白修顺和有假借维护都永红的威信暗中回护黄朝晖的意思,借此机会,接着修顺和的话说道:“老师讲得好,讲的对。”杜鹃知道台下的吃瓜群众最爱凑热闹的事就是绯闻,而最容易伤到人的就是暧昧关系,她盯住都永红,敛容屏气地说道:“结论是在调查研究之后,而不是在调查研究之前。这话你一定赞成吧,谅你也不敢反对。所以,我们不可以事先下结论。”杜鹃这是在模仿成人开批斗会的套路,先用话压住都永红,再拿话打场子。眼见自己的计谋得逞,杜鹃接着又说道:“可是很多人就是喜欢有罪推论,明明牛头不对马嘴,猪头不对狗嘴,偏偏要煞有介事地说出一二三来。”看着都永红气得两眼翻白,杜鹃觉得挺好玩,故意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等都永红的回应,都永红刚要张嘴,杜鹃哪里会让她乱了自己的节奏,立刻抢过话来,“你说黄朝晖和女知青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我倒是奇了怪了,你为什么会关心这种事情,这种事情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我不相信你会干扒窗户钻床底的事。”杜鹃这边话音落地,台下那边立时爆发出了阵阵哄笑。
      “黄朝晖的所作所为当然是有人告诉她的。”修顺和心里很清楚杜鹃在往都永红身上引导话题,目的自然是为黄朝晖洗脱罪名,看到杜鹃越说越不成话,态度严肃起来,“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你一个小女孩就不要掺和了。”
      “既然难以启齿,别人又为什么要同她说呢。”见修顺和变了脸色,杜鹃也变了说话的语气,冷着脸追问了一句。
      都永红平生从没有这么憋屈过,气过了头,心态变得阴冷怨毒,目光也透着森冷惨厉,打牙缝里挤出了一声“哼哼”,现出狷傲鄙夷的表情,用生硬干涩的声音说道:“小孩,你说话过细一点,不要以为你巧舌如簧是个小鬼别人就拿你没得整,小心你等会下不了台。”
      “你才该小心一点,捕风捉影的事不可以随便乱说。你不愿意别人给你泼脏水,同样别人也不愿意被人泼脏水,这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过,我猜这不是出自你的本意,肯定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唆使,不排除栽赃陷害的可能。”杜鹃嘴上强硬,含沙射影地将话题悄悄引向隐藏在都永红背后的人,身子却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她感到自己背后有股杀气袭来,虽然不确定来自何人,但肯定会在某个瞬间威逼上身。
      丛小凤藏在人群后面,看着杜鹃装出一付成熟老道的模样,在台上霸气侧漏,指手画脚地数落他人,心里禁不住暗暗担忧。她的担忧并不多余,很快就成为了现实,就听一声炸雷般的狂吼,一个身材高大粗壮的中年箭步走到台前。
      “哪里钻出来的小孩,给我滚到台子底下去。”
      杜鹃被这声吼叫嚇得打了个寒战,手里抱着的灵猫也差点抖落到地上,看粗口詈骂的人时,脸阔面短,一脸密圈,挥舞着铁锤似的大拳头,双眼瞪得有如铜铃,正是凤鸣谷生产队大队长郗竹生。因看到修顺和与都永红两个人都拿不下一个小女孩,又看到台下物议沸然,场面渐渐变得于己方不利,而且矛头还引向了更深处,郗竹生虽不甚明了其中的话语机关,却也知道再争辩下去事情要糟,故起身冲上前来帮腔。
      丛小凤看见郗竹生咬牙切齿的神情,不禁凛然畏怖,抓住黄鹂的手连声问“怎么办。”黄鹂嘟哝了一句“不要慌”,悬着的一颗心七上八下地打鼓,慌得跟什么似的,面上却强作镇静,嘴里说不怕,眉头却皱成了斜拉的两撇。杜鹃的嫉恶如仇和敢做敢为黄鹂自是感佩不已,可又觉得杜鹃太过任性,小孩子家家不知天高地厚,这么正面刚的争锋相对,只怕事情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对黄朝晖来说,不仅不会从背黑锅和污名化的泥淖中解脱出来,只怕还会雪上加霜。猛然间,黄鹂想到杜鹃在闲聊时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掉到凼子里面爬不出来了,那就挖一个更大的凼子。”黄鹂的脸立时白了,脑筋急转过弯来,知道杜鹃这是在故意将事情闹大。
      听到有人破口大骂,杜鹃霍然侧首,怒道:“你就是那个叫什么吼队长的吗?有你这样说话的吗?领导是这样教你的吗?学校的老师是这样教你的吗?”
      “啊吔”,台下的知青听出杜鹃这是骂人不带脏字,其中不乏好事的人,趁机带头起哄,乡民里头也有不少心中有怨气的年青人跟着鼓噪,还有人猫下腰躲着吹口哨,就像是平时被压抑惯了,这会逮着机会一并发泄出来,会场上笑声闹声一片。
      凤鸣谷知青点的人都知道,郗竹生平日里有咸猪手的毛病,逮着机会就好在女知青身上揩油,但碍于郗竹生的权势,尤其是知青招工招生须得由生产队推荐,只要不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大家都忍气吞声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本地乡民对郗竹生也没有多少好感,为了树立自己不容置疑的权威,在乡民面前说一不二,郗竹生对待乡民那就是一拍二吼三甩手,对和自己反嘴唱反调的人,郗竹生是不择手段将其拍熄火,定要将其整得服服帖帖才罢休。巡查队里分派的活路时,只要乡民做的农活不如意,郗竹生就又是骂又是吼,定要按照他的要求做到他满意才算完。若是乡民们自家有事找到郗竹生,或是遇到难以解决的麻烦求助于他时,郗竹生则是甩手不管的态度。郗竹生还有个习惯,有事无事,有理无理,他都喜欢吼叫一声,哪怕是对着空中一吼,因此凤鸣谷的知青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吼队长”。杜鹃和黄鹂等人在稻场等着开会的时候,从乡民们和知青们聊天中就了解到一些信息,是以杜鹃心里预先就有所盘算。
      批斗会原本是该由当书记的巩建利来坐镇,结果巩建利被计家富拖到镇上陪酒,却要郗竹生来顶位子,郗竹生心里头自是恼火得很。本想着早点了事,自己这边再找个由头,拉着贾正道和施必佑也去镇上找个地方摆一桌,却不料批斗会将将开了个头,不知打哪里冒出这么个小女孩站到台上来搅局,郗竹生自然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巴掌将小女孩扇出十万八千里。这会儿杜鹃一席倒行逆施教训的话,更令郗竹生狂怒不已,他看着自己面前瘦小得像只鹌鹑的小女孩,抡起铜锤似的拳头,作势就要朝她的小脑袋上砸下去。
      “郗队长,莫要跟这小鬼怄气。”说话的是施必佑,他同贾正道对了一个眼色,起身劝阻道。
      批斗会开始的时候,他和贾正道就坐在那儿等着瞧黄朝晖的好看,两人合计着如何将黄朝晖批倒批臭,叫他低头认罪,从此不能抬头做人,也叫知青们和乡民们不敢相信他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彻底变成一个另类而无人理睬的陌生人。杜鹃的出现打乱了二人先前的计划,而小女孩的能言善辩更是出乎意料,令二人有些措手不及,便想着静观其变,等待自己出手的时机。看到郗竹生有动手行凶的意思,贾正道赶紧推搡施必佑出面,施必佑立即心领神会,喊住了郗竹生。稳住郗竹生后,施必佑对台上看押黄朝晖的两位知青喊道:“你们两个,马上把这个小女孩带走,看管起来。”
      两位知青看看施必佑,看看杜鹃,又互相看了一眼,踌躇一会,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施必佑嘿嘿怪笑几声,向台下槐树边站着的九九四人打了个手势,“你们几位上台来,把这个小鬼押送下台。”
      “谁家生出来的野种,跑到这里来撒野,你再野一个试试看。”九九快步跑到台上,高声吼叫着,面目狞恶,咬牙切齿,攥着拳头,嘴边挂着一丝恶意的笑,却不敢就动手抓人。
      灵猫似是感受到威胁,猫眼里散发出妖异之光,凶神恶煞似的低吼一声,弓起猫身,就要纵起,杜鹃赶紧将灵猫按在怀里。面对九九四人来势汹汹,杜鹃选择恶语相向,回敬道:“你动一下试试看。你哪里学来这种粗野的说辞,又是谁教你养成这般野蛮的做派。见过捡钱的,没见过捡骂的。我看你是从小缺爱,长大缺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狗见狗嫌,猪见猪踹。”不等杜鹃一番话骂完,九九早气歪了下巴,对其余三人咆哮道:“不管那个野猫,都跟老爷我一起上,我就不信收拾不了这么个小贱货。”
      “你才下贱。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人扔了,把胎盘养大了。你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要死不活浪费人民币。我要是你,早就到磨坊买两块豆腐垫着上吊了。”杜鹃怒形于色,小脸气得通红,破口大骂起来。
      台下的人群看到情势剑拔弩张,本来气氛变得紧张,一个个做声不得,可听到杜鹃那番诅咒的言辞又实在忍不住要狂笑,各种声音气息混杂一起,顿时乱作一团。九九四人张开双手,就要朝杜鹃身上扑过去,突然像中了魔法似的,四个人都在刹那间定住不动了。
      一个苍老的身影打台下纵跃到了台上,风驰电掣似的站到了杜鹃的身旁,顷刻间杜鹃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小鬼,你该闹够了罢。”
      那说话的声音低沉洪亮,像大钟嗡嗡作响。杜鹃嘴上掠过一丝狡谲的笑,头也不抬地说了句,“您老人家到会掐点,早不现身,晚不现身,总是在惊心动魄的最后关头忽然出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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