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欺君犯上的可能性》梦回雕阑

23、第 23 章

　　二十一年前，楚华二氏联姻，楚氏第十三代嫡长子登基为帝，任重梦国第十三任国君，改年号为大康。华氏第十二代长女入主后宫，为重梦国国母。

　　楚皇日夜宿于关雎宫，帝后二人形影不离，一时传为佳话。半年后，华皇后得偿所愿，怀上龙子。然，楚皇自此竟性情大变。不但不再踏入关雎宫一步，甚至独宠一名齐氏婢女，破格提为贵人，更是在其诞下一名皇子后，将其封为贵妃，赐其凤寰宫。而齐贵妃仗其受楚皇专宠，横行后宫，更是屡次于华皇后面前挑衅。

　　又过八月，华皇后将临盆。是时，齐贵妃竟公然闯入关雎宫，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扬言若华皇后诞下的龙嗣是女婴，则她日后定要施加百般凌辱于华皇后。华皇后当即怫然作色，不慎惊动胎气，也因此早产诞下一名女婴。

　　彼时，关雎宫内另有一名受了楚皇强迫的婢女恰于此时诞下一男婴。侍女台月将此事禀告华皇后，二人斟酌几番，遂找到这名婢女，戮其颈，夺其子，用以调换华皇后所出女婴。华皇后将女婴托于当朝肱骨时将军，只令其抚养，涉及女婴身世诸事一概未曾告知。华皇后为女婴取名雨萍，随其姓。

　　翌日，楚皇至关雎宫。见襁褓中男婴，心甚喜，当即赐名月恒，立为太子。

　　此后，华皇后自守于关雎宫，而楚皇日夜留连于凤寰宫中，帝后再未相见。

　　.

　　楚月恒艰难地阅毕，手中失力，再握不住白楮。“咚——”霎时，整个人也如掉落的纸片一般，轰然坠地。

　　“陛下！”时言念也刚刚看毕一册调查的结果，心下惊涛骇浪犹且未定，忽觉身旁有异，猛地转过头，却只来得及瞥见一抹迅疾颓倒的身影——

　　“陛下！”时言念瞳孔骤缩，右手下意识地往前一伸，却仍是没来得及接住楚月恒倾倒的身躯。时言念一咬牙，改拦为接，随即整个身体也朝着楚月恒倾覆过去，当下拥着楚月恒一起跌倒，在地上翻了几个来回才堪堪停住。

　　“陛下，你没事吧？”时言念想扶着楚月恒起身，却被楚月恒死死地拽住动弹不得。“陛下？”

　　楚月恒蓦地埋首于时言念的胸前，却是咬着唇一言不发，只是固执地拽着时言念赖在地上不肯起来。

　　“陛下……”

　　“时言念……”楚月恒突然闷闷地出声，“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时言念闻言眉间紧蹙，还未待他启唇说些什么，楚月恒却是急急地打断了他。

　　“真是，太可笑了。从小到大，我一直在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所以我一直在讨好母后。我努力尚学，刻苦练剑，甚至自请前往无启国为质……可是母后还是不喜欢我，她从来没有夸过我，甚至从来不曾正眼看过我……”楚月恒的语速愈来愈快，仿佛争先恐后要涌出溃堤的江流，澎湃肆意，却又骇人至极。“可我从没想过，母后竟然从来不是我生母，非但不是，她还是我的弑母仇……”

　　“陛下！”眼见得楚月恒的脸色越发阴沉，时言念急急地呼嚎出声，收紧双臂一把将他锁入怀中。楚月恒只觉原先揽在自己腰侧的手臂一下收缩，将他整个人紧紧地囿住，当下整个人蓦地一僵，原本还待吐出的恶狠狠的话语便瞬间哽住了。

　　许久，时言念微微发颤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陛下，你忘了吗？在我面前，你不用这样的。”

　　这番话轻飘飘地响在楚月恒的耳畔，温软动人，好似一尾鱼儿潜入水中偷觑岸上可人儿，却又小心翼翼地不敢惊扰了佳人水中倒影。竟听得楚月恒蓦地鼻间发酸。

　　“时言念……”楚月恒不由得缩在时言念的怀里，将自己埋得愈发深了些。

　　倏地，时言念的视野中突然闯进一只手——只见楚月恒举起右手，单手成拳，狠狠地一下砸在时言念的胸膛上。这一下的力道可真是半点没留情，时言念痛得闷哼一声，险些拥不住楚月恒。

　　“你这个混蛋！你就诚心要惹哭我是吗？”楚月恒猛地抬起头，双手攥紧了时言念的衣襟，在他怀里伸长了脖颈，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明明是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却由于睁着一双微微发红的眼眶，顿时失去了气势，整个人看着倒像只被踩着尾巴发毛呲牙的小兔子。

　　时言念看着眼前虚张声势的楚月恒，忍住笑意，伸出一只手，绕至楚月恒的背后轻轻地拍了拍。看着楚月恒愈发危险的瞳仁，时言念急忙咳了一声，严肃地道：

　　“陛下，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什么？”楚月恒见时言念居然又把自己当小孩哄，刚想发作，忽听得这么一句，一时有些怔楞。

　　“陛下，请你信我。”

　　.

　　楚月恒愣在时言念的怀里，懵懵地看着时言念近在咫尺的脸。此时此刻，两人说话间的吐息都喷在对方的脸上，彼此的体温也顺着相触的臂膀传递着，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相拥在石砖砌成的地板上，却并不觉得硌人。楚月恒突然觉得，不管接下来时言念要说出什么荒唐的事情，他都会相信了。

　　只见时言念抬起一只手，珍而重之地用指尖挑起一缕楚月恒垂落在耳鬓的青丝，绕在指上，轻轻捻了捻，方缓缓启唇开口。“陛下，我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说，但是陛下，这不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你了……”

　　“你当然不……”

　　楚月恒刚想开口，却见时言念轻轻摇了摇头，微笑着打断了他。“我的意思是，陛下，在我的记忆里，这并不是你第一次登基为帝。”

　　楚月恒闻言稍稍瞪大了双眸。

　　“也就是说，很多事情，我其实已经历过一次了，比如跟陛下一起去无启国，一起参加无启国的元宵庆典，一起同洛皇谈判重归重梦国……”时言念轻轻吐出一口气，见楚月恒没有露出什么惊惶的神色，仍是窝在他怀里静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继续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只知道，陛下，你回来了，这就够了。”

　　见时言念的语气里尽是满足，瞳仁中又充溢着自己微微发愣的身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楚月恒怔忡地眨了眨眼，略显迟疑地问道：“那，这么说，你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了？”

　　哪知时言念闻言先是一顿，随即缓缓地摇了摇头，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沙哑。“不是的，陛下。尽管很多事我都重走了一遭，但我并不能预知所有的事，就像这次，我对你的身世一无所知……”

　　时言念将头轻轻地倚靠在楚月恒的头上，停了片刻，复又语气迟缓地道。“所以，陛下，我同你一样。对于很多不确定的事情，我同样也会感到恐慌，我畏惧着灾祸的发生，却又无力阻止祸事的到来，”

　　来自上方的嗓音突然顿住。楚月恒感觉自己的头上好似被一只手若有若无地轻轻拂过。又过了半晌，方又听见时言念总算有些哽咽地接上了后面的一句，“不然，当初陛下的失明，我就不会无力阻止了……”

　　一语毕，殿内两人都再没开口。

　　.

　　许久，楚月恒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了一句。

　　“怪不得……”

　　“陛下，你说什么？”

　　“怪不得你表现得这么老成，原来你心里住着个三四十岁的老妖怪啊。”

　　“……”

　　时言念嘴角抽了抽，虚瞪了一眼怀里已经平静下来的脑袋，有些没好气地道：“陛下，你还哭不哭，不哭我起来了。”

　　说罢，便放开了环住楚月恒的双臂。孰料时言念才稍稍直起身，却再次被楚月恒拽住了袖摆，下一刻，怀里便不由分说地再次钻入了一个缩成一团的身躯。楚月恒双手攥住时言念的衣襟，中气十足地喊道：

　　“谁说我不哭了！”

　　“……陛下，你这可一点不像要哭的样子。”

　　“我不管，总之你还不赶快抱住我！”楚月恒说完便伸出手，引着时言念环住自己，而后便再次不容拒绝地将头埋入时言念的胸膛，垂首默然不语。

　　时言念满脸错愕，只好听话地默默拥住楚月恒。许久，才听得胸前缓缓传来一句。

　　“时言念，你会一直陪着我吧……”

　　听闻此言，时言念先是一愣，随即用力地收紧了双臂，温柔地蹭了蹭楚月恒微微翘起的额发。再开口时，眸中盛满坚定。

　　“会的，陛下。纵使韶华易逝白云苍狗，哪怕前方阻遏步履维艰，臣也依然会追随陛下左右，此心可鉴，亘古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