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欺君犯上的可能性》梦回雕阑

10、第 10 章

　　两人相互扶持着，一路踉踉跄跄地回了质子府。

　　楚月恒倾身倚在床榻上，一挥袖摆，甩开时言念搀扶的手。“去院内跪着，在我醒来之前不准起来。”

　　时言念猝不及防被甩开，怔怔地看了看自己空了的手。片刻，微微俯身应是，抬步欲走，却听得楚月恒的声音又在身后慢悠悠地响起。

　　“记得先去把身上的伤处理了。”

　　“……是”

　　.

　　院内寂静无风。

　　时言念跪在空旷的院落中，一片瘦小泛黄的树叶轻飘飘地滑进院落中，落在时言念的衣角边不动了。许是过早冒出的新绿，禁不住时下的肃杀，便被清冷的寒气打落了。

　　时言念垂首凝视着俯趴在自己衣角边的落叶，一时间心底思绪翻涌。时言念知道是自己急躁了。然而，哪怕前世已然经历过一回，可是当再次陷入相同的境地时，彼时那种无力、痛苦仍然如汹涌澎湃的潮水般倾覆过来，毫不留情地便将自己从头到脚整个地淹没。沉重之感仿佛黑墨般有形，又好似被扼住咽喉般窒息，只教人避无可避……

　　.

　　翌日卯时，时言念去膳房打算处理一下早就焦黑得看不出原样的药渣。却不想撞见楚月恒正杵在膳房内，两手正不知鼓捣些什么。

　　“殿下，你这是？”时言念疑惑地上前察看，却发现楚月恒居然挽起了袖子，正在试探着择菜。“殿下，你怎么……突然做起饭来了？”

　　楚月恒脸上的表情太过一本正经，时言念忍不住咧开嘴角，却又不敢真的笑出声来，一时间脸上憋得一阵扭曲。

　　“唉，不过趁着还能做，随手试试罢了，”楚月恒转过头睨他一眼，手下动作不停，忽然发问，“跪完了？”

　　时言念原本还因为楚月恒这声饱含沧桑的哀叹脸色暗沉，听见这话，急忙收起脸上神色，敛声屏气地点点头。

　　“你可知我缘何罚你？”

　　“殿下责罚，是因为臣此次太过急躁，不知轻重地与无启国卫兵动了手，惹出这等麻烦之事。”时言念言罢，便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静默不语。

　　哪知头上突然挨了不轻不重的一下，还掉落下几片碎叶来。时言念懵懵地抬起头，却见楚月恒收了手上菜梗，又侧过身去洗菜了。

　　“鲁莽出手是尔之过，但此番祸事，却是我们本就该承受的，”楚月恒眼眸暗了暗，低声又道，“只是，此番，怕是要连累林公子了。”

　　“殿下……”时言念闻言也垂下手，揉捏着自己的衣摆，一时仓皇不定。

　　两人谁都没有提及是否要帮林彷的话，非是无愿，而是无能。

　　就这么站了片刻，一方膳房内，一时之间，只有洗菜的水流声，哗哗作响。

　　许久，楚月恒突然动了动身子，也不看时言念，启唇叫道：“时言念。”

　　楚月恒的语气平静而沉稳，时言念连忙点头应是。

　　“是，殿下有何吩咐？”

　　只见楚月恒揉搓着一片菜叶上的污渍，复又慢条斯理地开口。

　　“把我刚砸你时掉地上的碎叶拾起来洗了。”

　　“……”

　　“别浪费。”

　　“……”

　　.

　　等到那盘几乎全然只剩了汤水的菜肴端上桌案的时候。时言念默默抬头看向楚月恒。“殿下，这是你方才做的青菜豆腐汤吗？”

　　“咳，”楚月恒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青菜和豆腐不小心切得太碎了点。”

　　时言念复又低头看向那碗略显浑浊的汤水，盯了许久，才终于从中看出一点绿和一点白来。这岂止是太碎了点，殿下怕是用平时练剑的力道来切青菜和豆腐了吧？如此细碎的食材，肯定是一下锅便给炒没了。

　　楚月恒见时言念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不耐地嗤笑道：“别总是盯着看，你到底吃不吃？”

　　时言念闻言嘴角一抽，还待再要说些什么，却听得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两人对视一眼，时言念自觉去屋外开门。

　　片刻，却见他面色怪异地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篮回来了。

　　“七王爷府送来的，说是作为冤枉殿下的赔礼。”时言念将食篮放在桌案上，一边解释一边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道接着一道的菜肴来。

　　统共五道菜，四菜一汤，分别是腴香黄鱼、五味蒸鸡、油煎豆腐、黄芽三丝和一碗祭神肉片汤。此刻，五道菜一齐摆在桌上，道道色泽诱人，香气弥漫。两相比较之下，原本摆在桌上正中的青菜豆腐汤当下黯然失色。

　　两人对视半晌，楚月恒先打破了沉默。“时言念，你怎么看？”

　　“殿下，纵是微臣眼拙，也能一眼看出，这些菜肴大有问题，”时言念见楚月恒点头，心神一动，又是话音一转，揶揄道，“就像臣能一眼看出，殿下这道青菜豆腐汤，味道一定不佳一般。”

　　楚月恒闻言眉头一挑，“哦？你再说一遍？”

　　时言念看着楚月恒似笑非笑的嘴角，急忙夸张地耸耸肩膀，温声讨饶道：“殿下安心，不论这道青菜豆腐汤的味道如何，臣保证会将其吃得干干净净。”

　　时言念语气调侃意味十足，楚月恒自是不信，当下便右手成拳，在桌案上一砸，眼疾手快地抓住被震起的竹箸，手腕一翻便向时言念袭来。时言念勾唇一笑，右手成掌，在桌上一下拂过，也挑起竹箸，曲手一折，便从容不迫地挡住了楚月恒袭来的竹箸。

　　楚月恒又是抽手一弹，竹箸在他手心里灵巧地转了个向，改为略粗的方头重新逼近，直取时言念面门。时言念眉头一挑，左手两指夹住楚月恒的竹箸，右手却是翻手一转，将竹箸向上一抛，随即空出右手制住楚月恒成爪的手腕。楚月恒一振，时言念复又松开手，随意地向身侧一扬，稳稳地抓住了从空中坠落的竹箸。

　　两人许久没有切磋，此时皆没有拿剑在手，便以箸为剑，当下见招拆招地过了几轮，好不过瘾。直等到你来我往斗得酣畅淋漓，这才双双停了手坐下，开始边嫌弃边大口地喝那碗寡淡无味的青菜豆腐汤，对于桌上摆着的其余精致菜肴，却是均未伸箸。

　　当晚，那些菜肴便在楚月恒的授意下，被时言念毫不留恋地倒掉了。

　　.

　　珠流璧转，暮去朝来。

　　经此一劫，两人不敢轻举妄动，便安分地待在质子府内，只偶尔由时言念外出采买。质子府里无人打扰的岁月清贫而淡然。

　　自打楚月恒的青菜豆腐汤被消灭掉之后，他好似发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一般，开始常常埋头于简陋的膳房内，时不时鼓捣出一些奇形怪状的菜肴，然后强硬地逼迫着时言念吃下，自己却又狡诈地不吃。只管打发时言念去集市给他买一些核桃酥啊绿豆糕啊红糖糍粑一类的点心，而后在时言念苦着脸咽下自己的“杰作”时，一脸淡定地在坐在一旁，当着他的面，慢条斯理地嚼着可口的点心。末了还时不时加上一句“嗯，这点心没我做的菜好吃”，当真是作威作福，恶趣味十足。

　　而时言念每每努力咽下碗中的不明物体后，便会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盯着楚月恒。这时候，楚月恒常常会被他盯得心里发虚，最后只好从自己的碗里拿出两三块点心，放在碟子里推给他，权做补偿。

　　这期间，林国公府曾差人送来一份熏香。时言念见看着品质甚佳，便在东厢房内点了一些，好让楚月恒每日午后小息的时候能睡得踏实点。

　　日子过得稀松而平常，时言念险些忘了潜藏在无启国国土下的暗流涌动。

　　.

　　这天，时言念任劳任怨地捧着楚月恒打发他去集市上买回的核桃酥，回到膳房内用小碟子盛了，预备端到东厢房去给楚月恒食用。

　　踏入东厢房，见楚月恒正躺在床榻上歇息，时言念便轻轻关上门，先去将点心放在桌案上，随后轻手轻脚地俯身靠近床榻，唤楚月恒起来。

　　“殿下，殿下。”楚月恒睡得并不沉，时言念唤了几声便见楚月恒悠悠转醒。时言念便回身去取桌案上的点心。“殿下，我买了你爱吃的核桃酥。”

　　时言念端着小碟子回过身，却见楚月恒怔怔地坐在床榻上，不发一言。

　　时言念当下心底隐隐不安，却听得楚月恒问他。

　　“时言念，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时言念立刻回道：“快到酉时了，殿下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天色已有些晚了。”

　　“既如此……”楚月恒仍是没有转过头看向侧坐在他身旁的时言念，只是垂首坐在床榻上。良久，像是斟酌了许久，才在时言念惊慌失措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

　　“你为何不点灯？”

　　“砰——”闻言，时言念心头一坠，当下手间失力，再拿不住白瓷小碟。点心滚落在地，碟子应声而碎。

　　东厢房内，一盏点亮的红烛兀自摇曳着，照亮了楚月恒空洞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