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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锁清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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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八岁入宫至今,已有二十二个春秋。
算起来,我已是宫里的老人了。
那天,鸡鸣声起,我如往常一般开始打扫前殿、中院,就听到一旁的小德子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对我悄声说:“得喜,你知道不……”,小德子宽大的袖口遮了一张巧嘴,“宫里要变天了!”
我自顾自扫着门口的落叶,把梧桐树落下的金色的残叶全都扫到一起,回他一句,“你又是听说的?”
小德子偏要挡在我前面,依旧难掩兴奋的语气,他入宫不到半载,眉眼弯成月稍,难脱几分稚气。
“可不是,”他声音特意小了些,在我耳旁耳语道,“我就是听小柳子说,宫里来了大人物,明里还是听皇上的,实际已是那位大人物掌权,昨日也不知怎得了,皇帝与那位起了争执,昨儿夜里听说、听说皇……已经关起来了……”
“乱嚼什么舌根子!主子的事,也是你能随便说的?!”我呵斥他道。
他被我训斥一顿,有些没趣,“你懂什么!横竖说了你也不懂,你就是个木楞子!”
我不再同小德子说话,专心扫我的落叶,他自讨没趣,便甩甩袖子,哼一声走了。
“也就是个扫地的命!”
我望着他趾高气扬离去的背影,摇摇头,顺便叹了口气。这宫里的奴才,也不过就是个奴才,宫里翻了再大的天,和我们奴才又有什么相关呢?这小德子做不来奴才,只怕要吃些苦头。
过了半月,我突然被大太监叫过去,说丞相要召见我们这些奴才,选一些聪明、伶俐的。我眼见着小德子不在里面,因素来与公公熟悉,便问了一句,没想到公公脸色一凝,并没有回答,反而令我不要多问。
“得喜,你跟我来。”公公这样传唤我,我只得埋头跟上。
路上经过重重殿宇,有些还亮着灯。我心里自然是忐忑不安的,我并不知道公公带我去哪处,但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和小德子说的‘那位’有关。
我居然被带到了陈——皇帝办公的场所……
我额头的冷汗唰的一下就下来了。等到了地儿,轻车熟路地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起来。
那位的面容根本不敢窥见,只听见他的声音浑厚中带着威严,“嗯,黄公公,你说得那个聪明伶俐的,便是他?抬起头来。”
被这么一唤,我只得抬起头来。奴才只能露出半截脸,他看了看我,并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太久,毕竟我只是一个奴才。
“看起来是个麻利的……”他指了指我,我吓得不敢喘大气,“你,从今天开始,去南殿伺候吧。”
我战战兢兢地跪在那里,恭恭敬敬地应了声“奴才遵旨”,便被带下去了。直到走出陈,身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
第二日,我便听说中院的后井里打上来一具尸体,模样虽然难辨,但从穿着看,那就是小德子。
我对这位丞相的印象,从威严变成畏惧,以至于中午打扫中院时,被掌事的公公点名。
什么时候会轮到我呢?
我一面埋头清扫,一面连声应是。
那天晚上,丞相召集了文武百官夜宴。
席间吃剩下很多残羹冷炙,对我们奴才来说,即便是主子吃剩下的,那也算一顿施舍,于是我端着残杯剩饭,还没开始欢喜,便听那位魏王说:“今日百官都热闹,南殿那位没来,总是病了怎么行?这些,给他端去吧,让他好好补补身子。”
“奴才明白。”
我唯唯诺诺地应了,端着盘子就往南殿赶。
院子里,落满了梧桐。
南殿的那位皇帝立在他的桌案前,专心写着什么。
也许是我的脸色过于苍白了些,当我颤抖着把手里的残羹斟着,皇帝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擦过去。
“朕吓到你了吗?”
这声音让我兀自诧异一瞬,皇帝的声音,听起来颇为年轻。
我自然是不敢回话的,露出一双眼睛,从手臂交叠起来的位置,偷偷打量他,余光瞥见皇帝瘦弱的身形。
他见我不回答,这才认真地端详一眼那些残羹,呼吸略微急促起来,一下子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吓坏了,赶紧放下手里的盘子,发出“嘭”的响声,我傻立在皇帝面前,“皇上、皇上……?”
他一连摆了好几次手,咳了好大一会儿,我不小心和皇帝对了个眼儿。
又赶紧低下头去。
太瘦弱了……皇帝咳得发红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肉。
“把这些端走!”皇帝愤怒未平,我静默着,没动。后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平复下来,声音也正常了许多。
“你回吧。”他摆手,“朕知道是他让你来的。”
我垂首,安静地听着。
“这些东西朕吃不下。”
“是,奴才告退。”
我走时一阵秋风。吹得满树梧桐沙沙作寒声。
天要下雨了。
“奴才端去的东西,皇上……又让奴才端回来。”
“他怎么说?”
“……皇上说,丞相的心意他领了,可惜他身子弱,这么好的东西他吃不了。”
“是么?”丞相不怒反笑,“那便依他吧。”
从此,给南殿皇帝的日食换成了白馒头、饭汤,和我们奴才吃的差不了多少,不过谁也不敢说。
又是一年春。
我伺候着那位南殿的皇帝,看着他日益消瘦,有时候立侍在门外,听着他门里的叹息,觉得皇帝很苦。
这位皇帝唯一的乐趣,大抵就是夜深人静之时,温一壶用去年新鲜摘的青杏做的果酒,把自己喝得长醉不醒。不过这就苦恼了我,因为每一次的醉酒,都是我把皇帝扶回去的。
不过那次起,便不那么怕他了。毕竟皇帝烂醉如泥,醒来也没有给过我什么脸色,透过他云雾般的纱帐,对我说:“是你扶朕回来的么?”
“是奴才。”我一面用宫帕擦拭桌子,一面低头回复。
“谢谢。”皇帝似乎很不好意思。
我第一次听见会对奴才说谢的皇帝,立马吓得跪下来,他愣了一下,倒也没什么其他话说,只是下次不再对我说谢谢了。
你看,他好像只是一个可怜人,而不是什么皇帝。
宫里的人大抵也看出来了,这皇帝不过是丞相安放在南殿的,可怜的傀儡壳子罢了,对他便多了些冷眼旁观,就连宫里的笑闹,也变得放肆起来。
这一年春深,又发生了一件事。
文武朝臣、宫人,全都跪倒在陈长长的台阶前,乌压压一大片,都听皇帝宣读诏书。
等到明鞭一声,皇帝开始念诏书。
我努力去听,听不太懂,只听到皇帝说,自己德行不好,小时候多灾多难,从洛阳一直流亡到长安。
“曹公美誉,威震天下。”
明鞭两声。
“今者——”皇帝拿着诏书的手颤抖起来,我伏在地上。
“册封曹公为……魏王!邑……三万户,位在诸侯王上!”
我的心提了起来。
“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旒冕、车服、旌旗、礼乐郊祀天地!出入得称警跸,宗庙、祖、腊皆如汉制,国都邺城!”
耳边的声音逐渐哽咽,我知道,是那位皇帝在哭泣。
“王子皆为列侯。此令——以告——天下——!”
读完,皇帝竟大哭不止,甩了衣袖便走,底下的百官都哂笑。
旁边有人推了我一下,是小柳子。轻蔑的笑,在他白皙的面容上浮现。
“得喜,这是不是,你伺候的那个,什么来着……”他美丽的眼睛眨了眨,“对了,爱哭鬼皇帝——”
我惊讶他连这样的称号都叫出来了,不知为何愤怒不已,连瞪了他数眼,嘴里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小柳子倒没生气,整理一下身上的衣裳,如玉般的修长的指节,在嘴巴上点了点,“开个玩笑嘛,生什么气。”
小柳子无奈地抿嘴,见我匆匆跟上去,故意拖长了音。
“真是可怜诺——!”
半个月后。皇帝从南殿挪到了更偏僻的一处。
我记得那会儿,魏王才给这位皇帝修缮好地儿,宫里的人就从那地里捉起来一条通身发亮的大白蛇,人人都说这是一条妖蛇。
魏王也下令要除掉这条白蛇,那天,众人都在院里等着杀蛇祭天,只有皇帝一个人不顾阻拦,挡着魏王,请求他放了这条白蛇。
白蛇则在刀下疯狂吐着信子。
魏王嘴边挂着笑,听皇帝说完了,并没有看他一眼,眼见着刀口要往蛇头落下去,魏王旁边,一个美艳的女子也说话了。
“义父,您既承天恩,又怎么会怕区区一条蛇呢?何况我听说,白蛇乃是吉象,不宜杀害。”
魏王这才把蛇放了。我默默朝那位女子投去感激的一眼,却望见她脸上,和皇帝一样的,忧郁的神色。
她为何也那般神伤?我看向我身边的皇帝,他的双眼染上尘霜,已失了色。
我想起时时在夜里听见的,皇帝深沉的叹息。
人人都说皇帝还有好生之德。
只有我知道,他不仅是为这条蛇渺小的生命感到悲哀,也为他自己、他那无力回天的艰难处境感到绝望。
因为他便是即将入住此地的、可怜又可悲的傀儡皇帝。
年复一年。
如今,我伺候这位皇帝已经十个年头了。
扫着落叶,耳边听着梧桐树上的萧瑟之声。
渐渐与这小小的、偏僻的一角里的叹息声融为一处。
夜深了。
《锁清秋》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