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触目柔肠断 ...

  •   多年前的河畔还是我抚琴的常驻之地,如今残留死气,从对岸斜插的两三枝杂枝,仍挂着昨夜枝头的寒露,枝下碎石阻断溪水。

      “这里竟有如此重的死气……”

      我朝溪水对岸看,眉头便微微皱起来。这么重的怨结之气,这么久都没散尽,看来那日的战争,敌我双方都死去了不少的人……

      穷奇懒洋洋地趴在一边,已经泄气,头放在地上,我不觉好笑。到处转转,耳听溪水凝滞之声,甚为疑惑,抬脚刚往溪水边走了两步,穷奇忽然站起来,冲着我的方向龇牙咧嘴。

      “穷奇,怎么了?”我错愕,此处除我之外并无外人,穷奇如此警戒,仿佛是朝着我的身后。

      我疑惑地回过头去。

      这一回头,心下一惊,蓦然见到身后站着一个身姿婀娜的姑娘,正双手合袖,显出娇羞之态。

      她穿作古的绿罗襟裙,施以广袖、玉腰带,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微光中,连头上的珍珠钗,都散发出微微的润泽。乍看之下,那头乌发,有些发蓝,眼神深邃,这副异域面孔,我竟是从未见过。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她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与我隔着半步之遥,我看那姑娘柳眉秀鼻,端的是姣好之容,只是面带愁色,如雨后烟雾般在她眉头久久不去。

      “……姑娘?”她仿佛并没有什么恶意,我的语气也轻快下来。

      “……柳衍公子……?!”她伸袖来捂住嘴,露出一截细瘦的腕。

      说这句话时,她的嘴唇并没有动,依旧是一副愁容,声音却直接从脑海中钻进来,空灵的响起。

      ……我讶异了一瞬,被她敏锐的捕捉到,神色怯了三分,她站在那里,显得手足无措。

      看她那副神情,莫非是在害怕什么?

      忽然想起父王曾说过,东海上有一异族,喜水怕陆,名冰夷族。族内人善耳语,能查人心,能观人色。

      这位姑娘的声音直接来自脑海,莫非来自冰夷?

      怀着疑惑,我掸了掸衣袖,退后一步,“姑娘……可识得我?”

      她这才点头,以手指了指溪畔,道:“我叫姬雪,三年前……是公子救了我。”说到此处,她微侧过脸,显出一种怅然的神气来,轻轻剥下头上那珍珠钗。

      “那日……我不小心丢了发钗,上岸来寻。不料脚下一滑,摔晕过去,是公子发现了我……为我疗伤……”

      她的面上浮现两片粉云,似在怀念,那段光景。

      “是么……姑娘好生面熟,可惜柳某……确实不曾记得此事。”站立在昔年那株树下,如今也已泛黄。

      我看着她。

      她低下头去,难掩面上失落,只是刹那,又露出那种忧愁。

      “后来……我寻过公子,只是没想到,短短数月,公子……已遭人所害。”

      偏生她说出口,更添两分幽怨,慢慢地蹙起了眉。

      “这三年来,姬雪屡次尝试……却一直无法打破冰层……因此而自责,直到数日前,我发现冰湖融化,料想……公子已经上岸,我......我才来到这里……”

      她垂头,复交错着双手,迈出这一步,对她来说已是鼓足莫大的勇气。

      “既知公子安然无恙,姬雪……心愿已足。”双袖并举作揖施了一礼,我忙还礼,上前一步,略一弯腰,伸手朝她虚扶,“姑娘……”

      话未落地,溪畔已渐起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她的脸已不分明。察觉到这股气息非同寻常,我朝她那方道:“……姬雪姑娘,此地危险,还请姑娘避一避!”

      一旁的穷奇也站起来,做出伏击的动作,怒吼一声。她也警觉起来,脸色一白,顺着我所看之处瞥过去,却并无发现,轻轻唤了一声,“……柳公子?”

      盯着前方,我没有回答,千钧一发之际,任何可疑的响动,都会暴露踪迹。直到那片阴霾的雾渐渐消散,露出岸头,从那赤色溪水中,走出来一个提着长枪,穿着盔甲的无头将军。长枪上的红缨已经腌渍,将军的身上依旧穿着三年前曹制的官服,身上装饰雕容已败,随他走一步,抖落下来。那双手臂仍僵直地半伸张着,手上的皮肉已经腐烂得差不多,有些地方露出骨。

      他的身后,还跟着个人,脑袋还挂在脖子上方,歪歪扭扭。只是脸上皮肉已干瘪得脱骨,露出两个空洞洞、干巴巴的青紫色眼眶。

      “活人……生气………我要……生气……”已经朽噬的的嘴开合着,勉强发出怪异人声。

      这般恐怖模样,早已将姬雪吓得心慌意乱,竟然一动也不敢动。我呼唤她,她勉强回神,仍是一副惊魂未定之色,便让穷奇把她带到身后安全之处。

      “吃了……你……”还没有走近,就闻到怨灵铺天盖地的怨气。

      不知何时吹起了阴风。

      “……穷奇。”我叫了一声,穷奇从身后率先扑了过去,登风而起,伸出利爪。哗啦一声,裂爪撕开地面,牵扯出一个口子,两个鬼兵形态消散,复又聚集。穷奇收不住那股冲击力,扑了个空,一头猛扎进旁的溪水里,淋湿一身。

      “吼——!”

      果然……靠人不如靠己……我无奈唤出魔琴,已有三年未曾触碰。琴身长及双臂,通体漆黑发亮。我将之放于膝顶,席地而坐,以指尖促拨细弦,弹指一挥间指腹仍余酥麻之意。一道魔气隔着空气,朝鬼灵射去,快到达之时,已化作片片利刃!

      鬼灵被打散了形态,仍又重新聚拢起来——看来普通的攻击……对他们并没有实际伤害。

      我向来以琴杀人,从前也并未学过捉鬼之法,如今也算犯了难。正待细想时,姬雪忽而奔到我面前,她的身影挡在琴身前面,一股波动的灵气在她的气海中凝结。怨灵纷纷被她吸引,转头朝她而去,万分凶险之时,我问她:“……为何以自身作饵?”

      她被问得一噎,极是歉意,“对不起……我……”

      一柄长枪的利刃朝她刺来,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将靠近我们的鬼灵踢散,“魔琴!”语毕,魔琴已听从召唤,复又来到我身边。

      姬雪躲在我身后,魔琴忽然一颤。

      我愣了愣,魔琴忽然在我手下颤抖得如此厉害,以前从未有过……似乎是在呜咽般,琴身竟在吸食姬雪体内的灵气。一道道白光如同游龙般,环绕盘旋在琴身周边,又逐渐淡去。

      嗡的一声,魔琴发出满足的狰鸣。

      “姬雪姑娘……?”

      她看向我,我问她感觉有无不适,她摇头说没有,“公子……你看!”

      随她指处,我看向魔琴,琴身已微微泛红。仿佛有感应一般,我抬手以指尖拨动起来,手指被一股吸力粘住,仿佛有小口吸允,源源不绝的灵力从琴体传来。周身灵气澎湃,竟足以扭曲空间。数道深紫色的琴刃从指下弹出,伴随咻咻咻破空之声,一下子将两个鬼灵拦腰斩断!

      “翁——”琴身仍在鸣叫,持续数秒,落叶飞散。余音落处,地面弥漫起一层紫色薄雾,鬼灵的残肢被雾气吞噬,雾散时,残肢已消融瓦解。魔琴停止了颤动,又变回从前那般,色泽古朴,安静地守在一方。

      “……紫宵曲?”方才所见异象和招式,我曾在古籍《霓裳》中见过……那本书里收录了许多琴法和招式,只可惜颇为阴毒,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因而已被列为禁书。那书我虽只看过一遍,却能记下个七八分……虽知练此功或许会迷失心智,但它威力甚大,身负血海深仇,即便让我冒着生命危险,我也甘愿修学。从前我不知书中‘紫宵之音’门窍,苦修无果,没成想此层境界是需借助冰夷灵气之后方可习成……今日遇见的这两个鬼灵,好巧不巧,反而意外助我摸出了这不二法门。

      此事算是意外之喜,顿觉心头大好。默不作声收了琴,我这才问:“……姬雪姑娘,可还好?”

      她点头如捣蒜般朝我点头,唯有眼神飘来飘去不看我,我倒也没细想其中缘故,轻问她是不是吓到她了。随即才后知后觉发现,方才混乱时一不小心牵住了她的手,姑娘家总是名节在外,我一时坏了礼节,顿觉不妥,讪讪道:“……方才失礼了。”

      她面上绯红,露出一段细秀的脖颈,宛如插在青瓷里的水仙。把头摇了摇,她放低声音,“……是我应该谢谢公子。”

      她静立在溪边,岁月静好的模样,理了理鬓角的发。暮色苍茫起来,我们站立的溪岸已被染成橘红。

      我在那里等了等,见她仍无离去之意,不禁发问。

      “姑娘身份特殊,冰夷族更是有森严的族规,敢问姑娘……为何不回自己的故乡?”

      她瞬间有些黯然,似勾起什么陈年旧事,“我……我已经回不去了……早在三年前,我已经……犯下最不可饶恕的族规,自行出离了……”

      我听得愣了愣,三年前?难道……

      “姑娘……难道早已在三年前将冰夷内丹赠予我?!”

      她的眼神移开,转落到岸头那棵断木上,停留几秒,轻声道:“我……当时情况紧急,我想不出其他办法……”

      声音依旧飘飘渺渺……

      难怪我醒来之时,体内的仙气已逼入心脉,冥冥中却又有一股灵气相护,这才得以令我保全性命……我还想得死去活来,原来那股灵气,竟是冰夷族的内丹!

      冰夷内丹非同小可,珍贵无比,她竟将内丹与我?我震慑之下,也顾不得自己说话是不是合礼了,不觉拔高了声调,“冰夷族的内丹等同姑娘的修为与性命……我……我与你非亲非故,那日也不过顺手搭救,姑娘何以待我如此?!”

      她眷眷道:“因为……公子是除了姐姐外,唯一对我好的人。明知我会心语术,也不曾厌恶过我,还肯为我疗伤……姬雪觉得无以为报……”

      有一瞬间,我真的被她那种不世故的单纯所感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莫大的惶恐。我已经无法再坦然接受任何人的施舍……

      “姬雪姑娘……”沉默中,我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已开始疏远她,“姑娘的内丹,我会想办法归还,只是……希望姑娘能给在下一点时间。”

      “柳衍公子无需在意,内丹一事,是姬雪自愿……”她埋头,夕阳无限好。

      我冷笑,若是无法令她死心,想必还会给她带来诸多麻烦。

      “在下并非对姑娘怀有恶意,只是你我非亲非故,若说朋友,尚且算不上,这份大礼,我无福消受。”

      她的表情变得失落,那双眼沾染了烟色,望时隔了一层纱。我狠下心拒绝她,虽然感激她救命之恩,但于情于理,都不该无功受禄。姑娘请回。扔下这句话,也顾不得她,脚下行得极快,只想走出此地,连内急也没有这个劲头。

      从岚隐出来,沿着谷中线路缓行,整片山谷被苍茫暮色吞噬,逐渐削薄,直至黑影倾垂。

      罢了……我呼出一口气,泄下气来,走了这么远,应该不会再遇见她了。

      仰头,原来今晚星月消瘦,偶尔才得见几个。

      又有山风拂过衣角,眺望山头,在黑沉沉的山脉尽头,和天色融为一体,再难分辨。

      这一生,似乎注定与情分无缘。自小与至亲分离的疼痛,还未完全吸纳,回忆起来,还是心痛如绞。

      这一切……都因为……我是魔吗?

      父王说要和常人不一般,忍受永远孤独一人的痛苦,不该想那些人世间的纷繁种种,想多了,徒增烦恼。

      我常常羡慕他那种置身事外的孤傲。

      想起我和他,曾站在大荒境的苦崖之上,看到这片土地的惨像。他告诉我说,要我总有一日改变这里的一切。说这话时我看到了被放逐到蛮荒之境,沦为卑贱的子民。无论男女老少,他们拥挤在在那片暗无天日,永无宁日的土地上,为了生存而互相残杀,令脚下,变成无边的炼狱苦海。

      父王,这里是地狱吗?身旁的父王说不是,“……这里是你的故乡。”

      可我很不甘心呐……

      若说有什么心愿未了……那便是我不甘心……生而为魔……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湖边,眼看天色更晚,露气深重,沾了衣袖觉得不便,索性找个地方坐下来,去林子里捡了一些枯树枝,摞成一摞,全都堆起来生了一堆火。

      一片火光带来短暂的慰藉,抬起头,深夜孤山静静坐着,看银天河汉与我之间,第一次觉得伸手便能够到。曾经也迷恋过天上的仙人,月宫中的仙女,广寒宫殿之上,碧宵金銮,一片清辉,从月光中倾泻而出。

      如今……只觉得可笑。

      忽而想到从月陵渊救出我的那个仙人,实在是仙人中的异类。这么想着,不觉以手抱膝,合了合衣袍,偏头睡去了。

      第二日起来之时,头发已乱作一团,理了半天,勉强弄出一个鸡窝发型,盯着湖水里的自己,乱发下,蓬头垢面。盯了半天,舀水来洗,“……怎么这般狼狈……”

      又沿着那太湖,走了四五里路,腿麻了,便想租一辆马车,没有银钱。取下腰间青龙玉当了,马厩老板欢喜地接过,问也不问,把个枣红色大马捎过来,脸上笑得灿烂,“这是最好的马了!”

      我骑上马,往长安而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