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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家属大院 ...

  •   一九九六年五月,年仅十一岁的萧旭飞站在自家一楼窗前。一旁是他的书桌,书籍满满当当堆在一起,另一边是家里唯一的一台电风扇。墙上用报纸和旧日历糊掉污痕,而萧旭飞父母坐在客厅,透过丝毫未掩的房门,死死盯着萧旭飞的房间里,一刻未变。
      今天是周末,萧旭飞耳边能听到筒子楼不远处的周家坝子上小孩的欢闹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看报纸的父亲,报纸挡住他的目光,但他却好像知道萧旭飞往这边看。他微微放下报纸,眼神犀利,目光如炬:
      “字练完了?”
      “没。”萧旭飞答道。他把课本摊开,今天的课文还没抄完。这并不是学校布置的作业,而是他的额外功课。
      他课文抄到一半,起身去上个厕所。筒子楼有些户型里没有单独的厕所,只能去楼道尽头的公共厕所。可他走到楼道尽头,却一拐头,跑到筒子楼三楼。在三楼的围栏处,靠近大门旁,他能垫着脚,望见周家坝子。坝子是一片水泥浇筑的空地,空地不远处便是沿着山坡开垦的田地,周家人世世代代在这耕种,直到一九八六年煤矿开采,从天南海北赶来的工人便聚集起来。
      萧旭飞能看到周家坝子上的小孩们,池岁星疯狂跑着。黄义,另一个小孩在池岁星身后追着,不知道玩的什么游戏。萧旭飞似乎意识到时间太久了,连忙跑回家去。
      “上个厕所这么久?”坐在大厅的父亲问。
      “厕所有人,等了一会儿。”萧旭飞蹑手蹑脚回到书桌旁,进屋时把门掩上了。
      “关什么门,开着通风。”大人说道。
      萧旭飞只得把门敞开,他望着夏日天边的浮云,又用余光瞥了眼门角,似乎终生没有自己的天地。房间里的风扇呜呜转着,可在萧旭飞听来,比起风扇陈旧的风声,还是户外的吵闹声更好听。
      日过西山,玩累的孩子回家,池岁星回到筒子楼,在楼下的水井上用葫芦瓢舀上一瓢凉水浇在身上。他的短发上滴着水珠,早被汗水浸湿的马褂透着他浅白的皮肤。池岁星转头上楼,看见一楼窗户,望着窗户发呆的萧旭飞刚好看见上楼的池岁星。
      池岁星没敢停留,转头就准备往上走。萧旭飞在楼下急的快出声,可他又不敢喊住池岁星,只好用手敲了一下窗户,然后在屋里挥手。池岁星见他一脸虔诚,还是停住脚,回头站在一楼窗口门前。
      “萧哥,怎么了。”池岁星问道。
      “你们今天玩的什么?”萧旭飞问。
      “冰糕猫。”池岁星说,“你怎么没来?”其实池岁星心知肚明。
      “我家里不让我出去玩。”
      “偷偷跑出来呀。”
      “那我回来不得被打死。”萧旭飞小声嘟囔着,话头又一转,“今天谁赢了?”
      “那还用说,我赢了。”池岁星笑眯眯说着,“最后一名还是张浩。”
      “请你吃冰棍了?”
      “嗯。”池岁星舔舔嘴唇,似乎还能尝到一点老冰棍的甜甜的奶味。
      “你们下次带我呗。”
      “不行,你比我们大好多,跑不过你。”池岁星摇摇头,“而且,你能不能来还不知道呢。”
      两人说这话,屋里萧旭飞母亲听到一点儿响声,便猛地踹开萧旭飞的房门,即使门敞开,没有一点关上的意思。她大声辱骂道:
      “谁家小孩!打扰我们家小飞干什么,什么年纪不学好到处跑!”
      池岁星眼尖耳顺,萧大妈还没走过来的时候,池岁星就一溜烟跑上二楼。她站在萧旭飞窗前,抬头往上望,只看见二楼的地板,听见池岁星哒哒哒往三楼跑的脚步声。她眼见抓不到人,便一把揪着萧旭飞耳朵,“让你别跟外面的野小孩说话,你当耳旁风吗。”
      “听见了听见了。”萧旭飞耳朵被揪得生疼。
      一口气跑到三楼的池岁星深呼吸,差点就被抓到了。他打心底里害怕萧大妈,大嗓门能吼得别人耳膜疼,动起手来有快又凶,谁也不想见到。池岁星在筒子楼里看见萧旭飞都是绕着道走,生怕被萧大妈看见,他只能在上下学的路上,才能跟萧旭飞说上几句话、聊聊天。
      池岁星刚跑回三楼,二楼在走廊上晒太阳的马大爷就朝他这边招招手,池岁星也朝他招招手,没回答。马大爷是聋子,平常跟大家沟通只会一点手势,一来二去大家也都知道这个手势什么意思,那个手势什么意思。有次池岁星在外面玩没注意时间,刚好马大爷回家,池岁星便拦住他,问他现在几点了。可池岁星也不知道问时间是什么手势,思来想去只好在空中画一个圆圈,然后画上时针和分针。可这动作在马大爷眼里看来就是鬼画符,一老一小两人双手在空中四处乱飞,谁也看不懂谁在说什么。
      文丽萍刚下班没多久,她在煤矿做党务管理工作,每天五点半下班。池岁星敲敲家门,他今天没带钥匙。刚跑上楼的他还涨红着脸,心扑通跳着,似乎还没从逃跑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怎么脸这么红。”文丽萍伸手摸了下,“跑回来的啊?”
      “嗯。”池岁星点点头。
      “今天又是谁赢啦?”她笑着问道,走到厨房准备做饭。
      “我!”池岁星骄傲说道,他在家里的屋子都走了一圈,出来站在厨房门口问:“爸爸呢?”
      “值班呢。”她说,“爸爸今天在矿上歇。”
      “怎么又在矿上歇。”池岁星明显不满。
      “最近矿上事多,等爸爸事情处理完了就陪你玩。”
      “不用。”池岁星大手一挥,“给我找个哥哥吧。”
      “找个哥哥干什么?”
      “这样就能天天陪我玩啦。”
      文丽萍被小孩逗笑了,捂着嘴说:“你天天跑这跑那的,谁陪的住你呀。”
      “不嘛。”池岁星拉着妈妈的手摇着,“找一个嘛。”
      “家属大院这么多哥哥你不找,我也没办法呀。”
      “不行。”池岁星摇头,“萧哥他妈妈太凶了,雍哥又上初中没时间了,其他的都没我大,要么就是姐姐,没哥哥啦。”
      “那找个哥哥天天监督着你做作业。”文丽萍威胁道。
      池岁星一听便像是被吓到,松开手乖乖跑开。
      “星星,过来帮忙洗菜。”文丽萍喊道。
      “妈妈,我在写作业呢。”
      “好,那等会我来检查。”
      池岁星一听,立马从书包掏出一字未动的作业写起来。屋里的电风扇呜呜转着,池岁星背对着风扇,身旁的风吹过,拂起了他放在桌上的作业纸,他便用小臂把作业纸压住。可身上一出汗,被风扇吹凉,手上便黏黏的。池岁星抬手,作业纸一直黏在他手臂上。他觉得把纸黏在身上很好玩,于是一张张草稿纸被他黏在手掌、手臂,甚至额头上。
      文丽萍炒好菜敲了敲池岁星的房门,于是她便看见了满身是纸,看不清路的小孩晃晃悠悠从房间里走出来,身上粘着的纸被风扇吹得不断翻飞,却始终下不来。
      “哈戳戳的。”文丽萍笑道。
      家属大院的一天对于小孩来说平凡又平淡。池岁星摘掉身上的纸张,上桌吃饭。
      “妈妈,我想去看爸爸。”池岁星说道。
      “刚好。”文丽萍正在装盒饭,“等会你去给爸爸送饭。”
      “好。”池岁星点点头。他像有点等不及,因为送饭代表着他要去矿上,去矿上就要坐船过去。池岁星坐过船,但是不常坐船。船票一个人两块钱,小孩半票也得花一块钱。池岁星精打细算,三毛钱都能买一根雪糕了。
      他三两下吃完饭,提着饭盒,跌跌撞撞跑下楼,手里攥着妈妈给的来回的船票钱。池岁星刚下楼,周叔正关上店铺,看见池岁星下楼,也便吆喝道:
      “星星,又去给你老汉送饭。”
      “嗯。”池岁星答应道。
      家属大院与码头相离不远,沿着上学那条路一直走,走过荒宅——他至今都还不知道这座荒宅的来历——再往前走一段,听到渡轮的汽笛声和船头上售票员的吆喝声:
      “渡轮,一次两块,还有四个位置——”
      池岁星快步跑着,生怕他错过了一班,这样他爸爸就得饿一会儿肚子了。时间刚好快是落日,要是冬天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工人们大多下班,从矿里出来,有的上夜班,正往矿上走,来来往往,熙熙攘攘。江里的货轮和地上的运货火车弯弯绕绕,把津江大山里黑黢黢的煤矿运往外界。
      “星星,又去送饭。”售票员问。
      “嗯。”池岁星点点头,还摇了摇手上提着的盒饭。
      上船后他挑了个位置坐下,小心翼翼抱着饭盒。随着渡轮汽笛声传来,池岁星感觉整个人都开始摇晃,不过他不晕船,这种摇晃对于小孩来说像是玩乐。轮船上大多都是工人,池岁星没找到与他同龄的小孩。工人们光着膀子,带着矿灯,有的一身黢黑,有的骨瘦如柴。江面不宽,渡轮没几分钟便到达对岸。
      池岁星记得矿上的大楼,爸爸的办公室在二楼最里面。他下了船,矿场中间是那个黑黢黢的矿洞,旁边是大楼,上面挂着景星煤矿的标志。运煤车沿着地上的铁轨一直深入到里面,直到池岁星再也看不见更深处。
      他担心爸爸饿肚子了。没再多看,抱着他脑袋大的饭盒走到大楼里。楼内凉气逼人,大多数员工都已下班。池岁星站在二楼最深处的办公室,敲了敲门。
      “来了。”
      池建国刚从矿下检查完矿井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换,脸上被煤矿抹黑一片,池岁星一看便哈哈大笑。
      “笑什么。”池建国用手指抹了脸上一道黑印,接过池岁星手里递过来的饭盒,又捏捏他的鼻子。手上的黑印便染在池岁星鼻头上。
      “身上怎么这么多汗。”池建国吃着饭问,“今天又跑去哪玩了?”
      “周家坝子。”池岁星抹着自己鼻头,却发现怎么也抹不掉。
      “别抹了,等会去澡堂洗个澡。”
      矿上的澡堂是免费开放,大多矿工们从矿井里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澡堂洗个澡。
      “然后呢?”池岁星呆呆问道。
      “然后就回家去。”
      “晚上船不开。”
      池建国想起:“也是,那你先回去吧。”
      “爸爸你之前怎么不值班。”
      “之前矿井没出什么大事。”池建国解释道,“之前出了点事现在要值班了。”
      “值班就不能回家吗。”
      “明天就回来了。”他摸摸池岁星脑壳。
      不远处渡轮汽笛声响,下一班轮船又将启航。池岁星快赶不上最后一班船,便没再多留。上晚班的工人们乘着进矿的机动车,驶入矿洞口。池岁星站在楼外,似乎又看入了迷,小孩对矿洞里面是什么特别好奇。他走到矿洞口,里面唯一的光线,便是带着矿灯的工人们。池岁星还想往里走,刚要下井的工人便叫住他,“啷个家的小娃娃。”
      汽笛的呜呜声响起,又一半轮船开走,池岁星才反应过来,他跑到码头,总算赶上最后一班。他没坐在船舱里,而是站在船尾,看见蒙蒙青山离他越来越远,可他一转头,家属大院的筒子楼身影又若隐若现。
      池岁星刚下船,便等不及跑回家里,问妈妈矿洞里都是什么,是不是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那工人们要怎么工作,轨道通往哪里,矿洞会不会一直往前挖,直到穿过这片山。
      天色已经要暗了下去,可池岁星还没跑回筒子楼,他站在一处小丘上,筒子楼前的路灯闪烁着,像是快要停电,可闪了几下,依旧亮着。池岁星便以这束灯光为指引,朝那边跑去。
      筒子楼下歇凉的人很多,这是一天之中萧旭飞难得的自由时间。他总是喜欢搬一根小板凳坐在大人们身旁,烛火或是路灯的微光照在大院里,大人们的桌子上放着瓜子,抓一把便可以磕上好久。这时候孩子们在院外玩耍,稍成熟些的可能跟萧旭飞一样听着大人们摆的龙门阵。听些家长里短,八卦笑谈。
      萧旭飞今天听到的都是些陈旧往事,老人们总说以前矿上塌方,死了多少人,说家属大院里谁跟谁看对了眼,等着喝喜酒,又或是谁家孩子考上高中大学。每次说到这种话题的时候,大人们总会谈到自己家的小孩,然后就会转向萧大妈,说她教子有方,萧旭飞成绩才能这么好,以后一定能当个医生或者老师。萧旭飞会被他妈妈拉出来,让他在大人们面前表演个什么,背诗?算数?总之萧旭飞觉得这些正常人都会的东西,一旦拿到了众人面前,或者说小孩身上,似乎陡然变得高大上起来。这时候要是再说上一两句hello,thank you,那便更不得了了。以后得是出国的料,从小便要跟他打好关系。
      每当这时,萧旭飞又会觉得迷茫,自己要做什么,老师还是医生,出国?他以后要跑到世界各地?
      池岁星的脚步声从远处就能听见,小凉鞋在石板路上啪嗒啪嗒,由远及近。他连招呼也没对楼下的人说,直接跑回了家。
      文丽萍在家里织着毛衣,池岁星敲敲门,见他回来,文丽萍用手摸着池岁星后背,看看有没有出汗。
      “又是跑回来的?”她问。
      “嗯。”
      “去把澡洗了。”
      池岁星拿着空桶跑到楼下去打水,他还有些提不动那一桶水。
      “我帮你提。”萧旭飞走过来说。
      “萧哥怎么你没去玩。”池岁星说。
      萧旭飞帮他提着水桶,“他们说我太大了,他们跑不过我就不让我一起。”
      夜里筒子楼有些黑,除了院外的那盏路灯和院中忽略不计的烛光,几乎就没再有光亮。电视也没多少家庭能有,筒子楼里的一切似乎与一九九四年挂不上钩,这里反映出来的生活,更像是前些年。煤矿让津江变得富庶,却从未加速时代的脚步。
      池岁星洗完澡便站在筒子楼走廊外吹风,楼内的门窗在夏天几乎都是开着的,凉风便能通过开着的窗,吹便整个楼间,夜晚的气温一下子变能降下来。很多时候,文丽萍还要在夜里看看池岁星有没有着凉,找个毯子把他的小肚子盖上。
      夜还没深,今天坝子下放着歌,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录音机抬了出来。歌声轻飘飘的,像是哄人入睡。
      文丽萍招呼池岁星回屋,别吹感冒了。
      “妈妈,今天能不能跟你一起睡。”他问道。
      “可以啊”文丽萍笑着说,“今天爸爸没回来。”
      池岁星两下蹬掉凉鞋,在妈妈怀里躺下。
      “妈妈,我想找哥哥。”
      小孩嘟囔着,也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文丽萍刮着小孩鼻梁,另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筒子楼坝子的龙门阵也渐渐结束,在外玩闹的小孩被一一喊回家,夜风吹拂。景星乡渐渐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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