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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江故人 ...

  •   「跑回你长大的巷弄」
      一九九四年六月,年仅七岁的池岁星从家去往工人子弟学校的那条路上,看见他平常与小伙伴们用作玩乐场地的荒宅门前,站着陌生的人。身后的同伴推攘,早晨枝头的麻雀叫唤,池岁星一回头,陌生人便不见踪影,只留下荒宅老旧的木门吱呀作响。学校的操场还是水泥地,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都是厂区里的工人子弟,几乎是从小互相看着,在一个巷子里长大。池岁星望着窗外的明媚阳光,思绪随着川渝地区六月份毒辣的阳光飘荡。仿佛世界新生伊始,一切尚在萌芽。
      景星乡青蒙蒙的津江山涧里,坐落着一处工厂。工人宿舍和家属楼都在山一边,与工厂隔江相望,子弟学校又在上游,学生们往往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到家。因此大多学生都会带上母亲准备好的盒饭,在学校午休。中午时分,池岁星坐在伙食团,从自己身上的绿色单肩斜挎包拿出饭盒,跑去学校的锅炉房热饭,心里却还想着早晨看见的陌生人。
      真的有陌生人吗?他为什么来这里?他是谁、叫什么。或者说,只是他看错了。没再多想的池岁星吃完饭,拿着筷子去伙食团外侧的水龙头前排队洗碗。轻松惬意的学校时光很快结束,傍晚他沿着山路与同伴回家,庆幸现在还不是冬天。依稀记得冬天时放学已晚,天色昏暗,山道上便亮起一盏盏手电筒,学生们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爬。那时的池岁星还胆小怕黑,得跟着离自家近的几个大孩子一起,才敢走上那条通往天边的崎岖山路。
      随着他渐渐爬上山坡,黄昏的天边露出家属楼里飘出的炊烟,往下是一栋栋联排的筒子楼,沿着歪歪扭扭的碧绿江水,在山崖水涧边缀上几位洗衣的妇人。
      筒子楼的楼层不高,只有五层。楼房的外围已经覆上一层层青苔,老旧的楼梯旁是生锈的铁栏杆,散发出铁锈的腐蚀味来。池岁星回到家时已经是六点多钟。
      “星星回来啦?”楼下在坝子上歇凉的人看见他说。
      筒子楼邻里都互相熟识,池岁星向他招招手,“张叔叔好。”
      “星星,你家今天来客人啦?”张叔将一条毛巾搭在肩上,清扫着自家门前的头发碎屑。往里看,他们家的客厅上挂着一面大镜子,镜子前的桌面放着剪刀和梳子。
      池岁星不知道今天家里来客人,便摇摇头。
      他沿着楼梯走上楼,平常各家各户节约电费,晚上大多都不会开灯。夏夜里只要大家在楼下的坝子处点上一只蜡烛,大人们便能大摆龙门阵直到午夜才肯回屋休息。可今天一反常态,池岁星一上到三楼,便能看见他家亮着灯,透过红绿的裱花玻璃,依稀能看出屋里站着几个人影。他小心翼翼将挂在脖子上的家钥匙拿出来,踮起脚透过一旁的玻璃,玻璃内是拉上的窗帘。
      他没着急开门,反而侧头,将耳朵贴在门框上,却也听不清里面有几个人、在谈论什么。他敲敲门,开了门锁。
      老旧的筒子楼屋内放着些陈年老旧的物件,墙壁上澄黄的灯光反射在日历挂饰上,映照出屋里几人的身影。池岁星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脑海里感觉那人很熟悉,却想不清叫什么。于是他只好愣在门口,说了句:
      “妈妈,我回来了。”
      池岁星的父母,池建国和文丽萍坐在屋里的沙发上。这张沙发还是池建国与文丽萍结婚时,家里添置新家具买来的二手沙发,几年后池岁星出生,又历经几年风霜,沙发也有些破旧。而另一面,就是他早晨在荒宅门前看见的陌生人。
      他换好鞋,把斜挎包放好。
      “我回屋写作业了。”他说道。
      池岁星蹑手蹑脚慢慢从房子大门走向自己的小卧室。夏天的卧室只有一盏小风扇,吱吱呀呀地不停转头吹着。池岁星穿着白色的马褂背心,他对着风扇唱着学校今天教的歌。
      “你不是写作业吗。”妈妈开门问道。
      池岁星立马停了下来,挠挠他一头的短发:“今天没作业。”
      “吃饭了。”
      “哦。”
      再次走进客厅,陌生人已经消失不见,池岁星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吃了点饭便声称吃饱,跑到筒子楼下玩去了。
      他站在筒子楼的三楼,天边的晚霞绚丽多彩,而池岁星甚至爬不上筒子楼的栏杆,他只能站在栏杆里,看着已经被青苔包围的护栏。四周传来各家各户炒菜和叫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声。他们家一向吃饭早。
      天渐渐暗下来,吃过饭的大人们喜欢从家里搬一个椅子到楼下的坝子歇凉。泡一壶茶,拿一扇草扇子,花五毛钱让小孩帮忙扇扇子,或者让他们帮忙找自己头上的白头发,一根一分钱。
      坝子中间是大人们的区域,坝子外面的草丛树林就是小孩的天地。池岁星昨天就与小伙伴们约好,今天继续游戏。
      筒子楼的人户很多,小孩也多,都是邻居,小孩子们也大多玩在一起。四五个、七八个,男孩和男孩一起,女孩和女孩一起。
      “星星,那小孩是谁?”池岁星走下楼,回头看向卖米的周叔指着的那个小孩。站在三楼楼层,自家对户的门前。一头卷发在夕阳的余韵下闪闪发光。
      “不认识。”池岁星回道。
      “哦,那应该是新来的那户。”周叔说。
      池岁星率先来到昨天画好的格子,等着朋友。天色渐渐沉下来,家属楼只有大门处有一盏路灯,天一黑,便只有那一点点光亮。在草丛和林子里玩乐的小孩,只能靠着那点光亮走回家。
      陆陆续续的小孩到了林子里的空地。这个空地像是约定俗成一般,大人们只有找孩子的时候才会过来。
      今天小孩们玩的鬼抓人,夏天这种游戏一开始便停不下来,每个人非得跑得筋疲力尽,汗流浃背才肯罢休。池岁星头脑一转,趁鬼去抓另一个人的时候,跑回了坝子。又不禁看向三楼自家对户那处,心里打着嘀咕。
      “星星,怎么今天这么早回来了。”在一楼门店写着作业的另一个小孩问道。
      “萧哥。”池岁星打着招呼,“有点累了我就回来了。”
      萧旭飞戴着眼镜,一只手枕着脑袋撑在桌面上,“我还准备写完作业去找你们玩的。”
      池岁星想安慰他几句,听见他房间里的脚步声,一想起萧旭飞的母亲,又有些怕。他还是鼓起勇气,走到萧旭飞一楼的门店窗口前,正准备开口,另一个女人声音便压了过来。
      “小飞,说什么呢作业写完了没!”这声音像是河东狮吼,让整个筒子楼都在震动。
      萧旭飞捂着耳朵,“在写!”
      他大声回应道,顺便朝池岁星摆摆手,让他自己上楼。
      池岁星有些同情地回头张望,还是上了楼。他站在家门口,敲了敲房门。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文丽萍问道。
      “没意思。”池岁星抹了把身上的汗水。
      “快去洗个澡,一身汗。”
      “妈,今天那个人是谁啊?”小孩好奇问道。
      “谁?”
      “就是我回家的时候那个人。”
      “哦。”文丽萍摸了摸小孩脑袋,“你干爹。”
      “哦……啊?”
      洗完澡后的厂区夜晚,池岁星躺在床上,被汗浸渍过的马褂已经洗完晾在门外的晾衣绳上,明天一早就干,穿上就能去上学。可他晚上没衣服穿,夏天的竹篾席子又将光溜溜的背硌得生疼,白天起床时背上常常被印出一道道红痕。他翻来覆去还未入眠。一方面是夏天蚊虫嘈杂,文丽萍在他床下点了蚊香放上,可也无济于事;另一方面又是夏夜冗长而沉闷,热得人睡不着。他想起傍晚时分,在三楼对家看见的那个小孩。似乎比自己大一点,一头卷发在夏天燥热的过堂风里微微飘着。
      池岁星想要在脑海里,将那人的模样描绘出来。卷发似乎长得能扎上小辫,穿着跟他一样的白色短马褂,他身上的马褂似乎小一号,或者说是他比自己大一点,所以显得马褂有些短;灰麻色的短裤一看就穿了特别久,短裤跟着小孩的发育,已经有些遮不住大腿根;细小白皙的双腿站在三楼的栏杆前,似乎风一吹便会倒下。池岁星没看清他的相貌,于是在黑夜中,在池岁星的闭眼想象里的他,只是模糊不清的人面。
      窗外的夜空中繁星闪烁,景星乡煤矿厂的家属大院静悄悄一片。夏天家属楼后山的竹林茂盛,夜风刮过,竹叶便互相摩擦,发出银铃般的旋律。池岁星在这种旋律与脑海里凭着记忆勾勒描绘的图画中,不知何时睡去。
      “星星,起床了。”池建国敲敲门,“快去上学。”
      池岁星坐起身,看着窗外那快长到三楼来的黄斛树,清晨的暖光在树梢间晃荡,洒落一地碎阳。
      “知道了。”池岁星起床,端着他的铝制喝水杯。在家里的水缸盛满水,拿着牙刷,挤了指甲盖大小的牙膏,准备走到筒子楼三楼楼梯拐角处的公共卫生角洗漱。刚出门,早晨的微风吹过,池岁星挠挠背上被竹篾席子压出来的红痕,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穿衣服,立马跑到家门前将挂在晾衣绳上的白色马褂穿上。
      早晨筒子楼熙熙攘攘的住户也渐渐苏醒,楼下卖早餐的付大姐刚蒸的窝窝头出炉,蒸汽似要氤氲满整个大院才肯罢休。不远处的青山依旧朦胧,家属大院楼下的自行车叮铃铃响着,而津江旁渡轮笛声呜鸣,赶着送河这边的工人去往矿场。
      “爸爸,今天送我吗?”池岁星问道。他洗漱完,妈妈文丽萍刚在楼下买了两个窝窝头,五毛钱。
      “爸爸今天得去矿场开会。”文丽萍说道,把窝窝头递给池岁星,“自己去上学吧。”
      “哦。”池岁星接过窝窝头,背上他的绿色单肩斜挎包,包里装着中午的午饭。
      他手里攥着两个窝窝头,“妈,两个吃不下。”
      “谁让你吃两个了。”文丽萍笑着指向对门,“拿一个给哥哥。”
      “哥哥?”
      池岁星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穿过筒子楼楼宇间的纷纷扰扰,对门站着昨天来他家的陌生人,和他昨天看见的那个小孩。池岁星朝他们招招手,那陌生人,也就是池岁星干爹,也朝他招招手。反而是那小孩显得腼腆,背着迷彩色的双肩小书包,低着头,在他父亲的催促下,才慢慢朝这边走来。
      文丽萍牵着池岁星的手,他似乎有点等不及,朝着对门跑去。筒子楼间的风吹起晾衣绳上未干的衣物,吹起楼下氤氲的蒸汽,吹起由此拉开的故事画卷。池岁星三两步就跑到那小孩面前。
      “星星,好生上学。”文丽萍站在家门口前喊道。
      “知道啦!”
      楼道间传来池岁星的声音,文丽萍一看,俩小孩已经手拉手往楼下跑了。
      早晨的风无拘无束,吹散路旁山崖的芦苇絮。池岁星好像个自来熟,拉着那小孩的手问这问那。你几岁,比我大啊,你也读景星小学?
      “你叫什么。”池岁星问道,他拉着那小孩的手,另一只手上是啃到一半的窝窝头。刚出蒸笼的窝窝头还有些烫,被早晨的凉风一吹,又有些冷了。
      “你慢点。”池岁星身后的小孩说。
      “你叫什么。”池岁星又问了一遍。
      两个小孩刚好爬到山头,山下是一汪碧绿的江水,江那头是繁荣的工厂,他们往前是工人子弟学校,往后是家属大院和工人宿舍。夏天早间的阳光密密麻麻落在这条大路上。池岁星侧头,又看见了那座他平常与小伙伴们用作玩乐场地的荒宅。
      “你叫什么。”池岁星继续问道。
      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盯着这座宅子,似乎都有无穷无尽的回忆散落在这荒宅之中。
      “毛文博。”小孩开口,“我叫毛文博。”他似乎是受不了池岁星一句一句的追问才开口说话的。
      池岁星一下子有更多问题,更好奇为什么毛文博要来这儿。
      “我本来就住这儿!”毛文博说,他手指着荒宅,那座百草丛生,大门蒙灰的宅院。
      “哇。”池岁星吃惊道,“那怎么不住了?”
      毛文博像傻子一样的表情盯着池岁星,“因为搬家了。”
      一路上俩小孩遇到很多人,令毛文博很奇怪的是池岁星几乎能叫出每个人。什么赵叔,孙叔,钱叔,田叔;周姨,王姨,何姨,张姨;郑伯伯,吴嬢嬢,池岁星一个都不会落下。反倒是毛文博,每次遇见生人都是拉着他双肩包的两个肩带,躲在比他小两岁的池岁星身后不太敢打招呼。
      “这谁家的孩子,长这么俊啊。”吴嬢嬢上手还准备摸摸毛文博,池岁星又抢先喊:
      “我家的!”
      “你家的?”吴嬢嬢哈哈笑道,“丽萍是跑到谁家床上跟谁生的啊。”
      池岁星摆摆手,“不是不是,我是他家的。”他又回答道,好像给自己饶了进去。
      几个大人都笑着,池岁星涨红着脸解释,“我干爹的。”他指着毛文博,把他从身后拉出来,“我哥!”
      吴嬢嬢装作恍然大悟般,“毛家的崽啊。”
      “对!”池岁星顺着话说下去。
      “他老汉叫撒子诶。”“毛健全的嘛。”“诶对对对,不是说前几年下海切了,啷个又回来了。”“啷个回来?没找到钱逗回来了撒。”“他妈唉?”“晓得在哪点儿跟别个跑了。”
      大人间的闲言细语中,池岁星似是一句话也没听清,他还沉浸在朝别人炫耀自己哥哥的情绪里,回过神来,毛文博已经离他半道远了。池岁星没在理这些大人,朝毛文博跑去,拉着他的手,挠挠毛文博手心。
      “你干什么。”毛文博抽回手。
      “嘻嘻,我妈妈说的。”池岁星露着自己两颗门牙笑道,“挠手心就是喜欢别人。”
      “那你挠我手心?”
      “对呀,我喜欢你撒。”
      毛文博也不知是被池岁星气笑了还是逗笑了,搂着他的肩膀,两人都穿着白色背心,沿着那条碧绿的江水不停往前走。他们路过正在渡河的渡轮,呜呜作响的轮船带起毛文博的记忆。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走的时候就是这样走的。”他说道。
      “怎么走的?”
      “就是坐船走的。”
      毛文博拉着池岁星手,掰开他的一根手指,手指指着江水上游,又顺着下游指去。
      “就是这样。”手指歪歪扭扭、转转绕绕,“沿着这条江,一直往下。”
      “这么好哇。”池岁星天真道,“我还没去看过呢。”
      他又举着手,朝天边,朝山间,朝天空与大地指着。
      “我以后要去这去那。”他说,“我没去过的地方都要去!”
      毛文博摇摇头,“坐船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池岁星又反驳,“每次我去矿上看爸爸,都觉得坐船很好玩啊。”
      “很不舒服。”毛文博低声回答。他说的不舒服或许不是晕船,不是在船上三天两夜的颠簸,而是前头看不见光亮,身后家乡远离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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