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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冷宫 ...

  •   承乾宫里的气氛越发诡异了起来,主子娘娘整日足不出户,偶然透过窗户窥见她,也只是漠然地坐在书桌前神情恍惚,昔日锦缎般水滑的肌肤也成了水洗发白的粗糙皮革,骨瘦如柴,风吹即散,仿佛就剩一口气了。

      就连贴身婢女也跟着不正常了,常常昼伏夜出,身上还总弥漫着一股子浓烈的脂粉味儿,可仔细嗅嗅她一路带过的风,里面藏着的竟然是令人作呕的腐臭。

      她的手也不再细嫩,结痂和茧子多了起来,平日里还会拉长了袖口遮一遮,以往当值时站姿笔挺,现在不自觉地佝偻着腰,整个人都老了一轮。

      可一旦入了夜这主仆二人又“活”了过来,明显精气神好了不少,尤其是主子,居然有雅兴对月吟诗作画,也不知是从哪里挤出来的力气,心情好时还能歌舞一番,从前伺候皇帝的时候也没见过这番光景。

      有个新来的小太监起夜时不小心瞅见了主子的窗户上映着一个男人的身影,想来皇帝已月余未踏足承乾宫,况且身形也实在不相似,于是就私下里悄悄传了闲话,在被茹烟得知后从此就无人再见过他了。

      事实上莫名失踪的人也不止这一个,以至偌大的承乾宫如今只剩零星几个伺候惯了的奴才们,人少了活儿却没变,许多事都成了应付,但主子也不计较,奴才们更是名正言顺地备懒,时日久了合宫上下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

      帝后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可一瞧见钰妃这般模样各自都生了不同的心思,只交代余下的宫人们好生照料,切勿令病情愈加严重。

      对承乾宫上心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刚被解了禁足的淑嫔——如今应当称作淑答应了。

      恩宠全无后她一门心思都是替自己报仇,哪怕得知钰妃的病从此怕是难好了之后仍不死心,用她的话来说就是:除非那贱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否则我索绰罗·语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功夫不负有心人,日夜盯着承乾宫到底还是有收获的,她发现茹烟常常在半夜拖着大布袋子溜出宫门,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可惜头几次见她往暗处一拐便没了踪影,再出现时已双手空空如也,想查明原因也无从下手。

      直到最后一次,那婢女似乎身子有不适,步子没有往常那么利索,她才将将一路尾随。

      一直跟着来到一处鲜少有人踏足的偏僻角落,只见茹烟麻利地掀开井盖,迅速将袋子给扔了进去,又在确保四下无人后方小心翼翼地摸着黑回去了。

      次日一大早淑答应就迫不及待地领着几个小太监赶到了井边,当挪开井盖后,一股浓郁的恶臭熏得众人晕头转向,硬是耐着性子才把里面的东西给打捞上来的。

      这井已荒废了许久,传闻前朝有妃子溺毙在了里面,还是因争宠被人给悄悄推下去的,死后冤屈难解,阴魂不散,闹得整个紫禁城鸡犬不宁,法师们硬念了整整一年的经文才令其怨恨平息,不再作祟,而此处也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大凶之地。

      那些袋子被摊在地上,沾满了污泥与青苔,不一会儿还引来了苍蝇盘旋其上,在场众人的心里面均发了毛,都在勉力压抑住胃里的不适。

      淑答应命小太监们赶紧打开,但他们却纷纷把身子往后缩,无一人听命。她深知自己如今的地位已大不如前,这些奴才们个个都是拜高踩低,稍微难一些的活儿都差使不动了,而这一切都是拜那个贱人所赐!

      每每想起这茬她就来气,愤怒驱使之下,她顾不得眼前的东西有多么脏污,一把推开太监们就去解那些袋子,当里面盛放的东西被赤裸裸地暴露在阳光下时,她吓得花容失色,身子一歪就倒地不起了。
      *
      窗台的白栀皱成了一团焦黄的脆纸,叶片也枯萎了,一触即碎,这还未入秋呢,独属于秋日的荒凉便找上门来了,钰妃盘着腕上的珠子,见此颓景不免也伤怀了起来。

      心头忽然一颤,她捂着胸口唤起了茹烟,“快,替本宫把安神的药端来。”

      贴身婢女迈着缓慢的步伐颤巍巍地送上一个白瓷杯盏,“主儿,是身子又不好了么?”

      一饮而尽后,钰妃抬起了无神的眼,“不碍事,只是……”

      她欲言又止,想想还是说了出来,“不知怎地心里头乱得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茹烟眼眸一转,沉声道:“主儿不过是没睡好罢了,何况自打您病了后就从未踏出过正殿半步,发生什么都与您无关。”

      “可是——”

      钰妃还要说却被茹烟立马打断了,“奴婢瞧您坐着也吃力了,不如奴婢伺候您去床上躺会儿吧。”

      钰妃无奈,只好点点头,刚起身走了两步,宫门便被扣响,想必来人十分急迫,险些都要将门给拍碎了。

      看门的奴才方一打开,一队侍卫便闯了进来,带头的那个气势汹汹地直冲正殿,一把扣下茹烟就要带走。

      “住手!真是放肆,本宫就在眼皮子底下,你们怎敢这么对待承乾宫的人?”钰妃拍了拍桌子,怒气冲冲地指着那个侍卫。

      那人也不行礼,语气更无半分尊敬,手中的劲儿更大了,令茹烟吃痛哼出了声来,“钰妃娘娘,是皇后娘娘命奴才提茹烟姑娘去一趟翊坤宫,人命关天,奴才劝您还是先顾着自个儿吧!”

      “本宫不知你在胡说些什么,不许动,本宫要请皇上过来做主!”

      钰妃说着便伸手去拉茹烟,谁知那侍卫立马作势阻拦,又推搡了数次,她禁不住对方的手劲儿最终还是跌倒在地,就连手串都被扯断了,佛珠也散了一地。

      只听那侍卫冷冷对着她道:“钰妃娘娘不必做多余的事,到了翊坤宫奴才自会替您将话禀报给皇帝陛下……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带走!”

      “本宫不许!”

      茹烟见主子趴在地上痛心疾首,满怀都是不忍,她自知多半有去无回,“小姐,您别管奴婢了,请一定要记住奴婢的话!”

      那行人办事极为利落,拖着茹烟就远去了,而钰妃的眼泪也跟着干了。平白无故一阵风将窗台枯萎的白栀吹得七零八落,美人如花,终究是难逃零落成泥碾作尘。

      从午后熬到了黄昏,日头怎生如此漫长?钰妃试着去翊坤宫救人,但宫门被锁,她哪里都去不成,本就不多的奴才们也被遣走,合宫上下唯留她一人。

      钰妃端坐在正殿的椅子上,偌大的承乾宫空荡得可怕,曾今金碧辉煌,照得黑夜胜过白昼,日日宾客门庭若市,寒暄也好、讨好也罢,皇帝的赏赐更是隔三差五,哪怕与杨贵妃相比,也不遑多让……前程似锦啊,忆往昔恍若隔世。

      天黑时分,宫门的钥匙终于有响动了,帝后带着一群宫人驾临承乾宫,只不过任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臣妾给皇上请安,给皇后请安。”钰妃行完了礼,却并未被允许起身,她心下已知今夜怕是难捱了。

      “朕今日过来,你可知是为何事?”往日的疼爱荡然无存,皇帝仿佛是在上朝。

      “午后一群侍卫强行押走了茹烟,臣妾怎会不知,只是——”想起茹烟,钰妃的眼又朦胧了。

      不等她说完,话就被皇后给截断了,“你那宫女已经送去了慎刑司,她可是吐了个干净,钰妃你可真是好大的胆子呀!”

      慎刑司?钰妃犹如当头一棒,“臣妾不知娘娘在说什么?茹烟她什么都没做,你们不能对她用刑!”

      皇后听闻后将头偏向了皇帝,“皇上,您都听见了吧?”

      皇帝一言不发,他只是直直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病弱女人,此刻会想些什么?钰妃不知,只知他们之间的情分已然动摇,那是她最后的指望。

      皇后似乎也懒得与钰妃争辩,她拍了拍手,于是茹烟被奴才们架着进来,双腿刚触地就“噗通”一声瘫在了地上。

      “这是怎么了?”钰妃慌忙将她扶在怀里,可怜的人儿,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脚踝看上去也断了,整个人奄奄一息。

      在发现抱着自己的人是钰妃时,茹烟勉力撑起了一抹笑容,“小、小姐……你放心……茹烟……从未忘记……老夫人的话。”

      钰妃泪眼婆娑,抱着她的手不由地紧了紧,生怕怀中的少女再次被夺走。

      也许茹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幼时她被外祖母从人贩子手中买入了府里,因为可怜她的遭遇,此后从未苛待过她半分,再困难的时候,三人互相依偎也不觉得苦,入宫后每逢想家时,只要看见茹烟在身旁,钰妃就不觉得浑身冰凉。

      “我以后都会好好的,所以你千万不可以有事。”钰妃的内心在忏悔,她此时不是皇帝的妃子,而是西林觉罗·拂月。

      皇后冷眼看着这一幕,“纵使你们主仆情深,可杀了人就必须偿命,这是宫规亦是国法。”

      茹烟闻言艰难地抬眼,虚弱但坚决如铁,“皇后……娘娘……奴婢都说倦了……这都是奴婢……一人所为……”

      “看来精奇嬷嬷们还是手下留了情,本宫就再送你去一程,路上可要好好想清楚了!”皇后威慑道。

      “不要!”钰妃的手抱得更紧了。

      可茹烟却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松手,钰妃在她的眼中看见了从未有过的释然,“不必了。”

      这一句话是和着血水说出的,钰妃多么希望那是她们从前去山上偷吃浆果时嚼出来的果汁,可钻入鼻腔里的不是清甜而是铁腥。

      最后,她还是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茹烟被人从她怀里拉走了,连同渐渐消散的体温与气味,此生不复相见。钰妃几欲昏厥,她的嗓子都哑了,“皇上,茹烟她……”

      皇帝先前一言不发,此时似乎终于酝酿完毕,格外冷静地问道,“茹烟的事皇后已做处治,朕也无话可说。但朕现在坐在这里是想知道,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是否为真?”

      钰妃仿佛被戳中了心事,眼神一怔,随后赶忙矢口否认,“此话怎讲?臣妾不知!皇上您也知道臣妾的宠爱颇多,这后宫中的妒忌之言从未断过,从前您也答应过臣妾永不相疑,还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伤了彼此的心才是。”

      “伤心?”皇帝眼神一凌,“你也知道你的宠爱颇多。”

      “皇上,我看钰妃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皇后随后将手一挥,吩咐奴才们道,“给本宫搜个清楚,一处也不许放过,本宫倒想知道这承乾宫究竟藏了什么腌臜的东西。”

      随着奴才们四散而去,钰妃担心的事恐怕很快就要发生了,可她也不敢露出端倪,只能辛苦强撑。但愿皇帝不懂,但愿他从未有过疑心。

      很快,那画卷便被搜了出来,皇帝打开之后脸色顿时冷如寒铁,钰妃也闭上了眼,心中做好了一切崩塌的准备。

      皇帝扫视一番后,一把将画卷狠狠扔在了地上,砸地之声震耳发聩,“你说说,这画上的人是谁?”

      钰妃努力让自己不去颤抖,“只不过随手画的罢了,谁也不是。”

      “可朕记得你从不画人像,说的是技艺不精。皇后,你也看看,这画上的人栩栩如生,画工是否了得?”

      皇后也落眼细品,“本宫瞧着即便说是郎世宁的亲笔也不为过,这画上的男子……越看越眼熟,是谢大人?”

      皇后的眼神在询问皇帝,而皇帝不语,半晌后冷笑一声,“果然是你的好表哥。”

      钰妃拼命摇着脑袋,皇帝见状后从凳上站起,俯身一把将她的双颊掐住,“你可知你那表哥成婚已有半年,朕每每建议他去探望你,你猜他怎么说?后宫之地,男子还是少踏入为好,表妹她已身在天家富贵之中,锦衣玉食,又有龙气护体,西林觉罗府上下自是安心,就不必了。”

      ——成婚……安心……不必了……

      字字句句如芒刺在背。

      钰妃脑袋嗡嗡作响,不可思议地望着皇帝,他的眼眸深不可测,可她无心揣测,她只想知道谢郎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可曾真心实意?

      良久,皇帝还是甩开了她的脸,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他也猜了出来。

      “不、我不信,我不信……”钰妃小声呢喃着。

      “皇上,眼下如何处置?”皇后见时机差不多了,开口提醒道。

      皇上起身背对着众人,随后平静地说道:“钰妃西林觉罗氏久病难愈,太医恐顽疾有传染之势,即日起封锁承乾宫,任何人等不许靠近,违者一律拉入慎刑司服役。”

      “皇上,臣妾以为此事应当严惩,以儆效尤,以免后宫其余人等再行效仿。”皇后行礼道。

      皇帝侧着头,垂下眼睑审视着半跪行礼的皇后,“怎么,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朕是个耳聋目盲的皇帝吗?”

      “臣妾不敢!”皇后的头更低了。

      “那就赶紧照办。”说完,皇帝笔直地朝宫门走去,当踏过门槛之际,他又回头看了眼地上的画,言语间满是厌弃,“也赶紧把这东西处理了,最好烧个干净,朕不想再看见。”

      不知过了多久,人早已散尽,钰妃依旧跪在原地,她终于明白了人在绝望时不会以头抢地尔,死灰燃不起星火,因为它们已流尽了最后一滴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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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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