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打工那些年》京玉砚

1、前尘

　　三更天，夜沉得像墨。

　　东境海域之上狂风大作，罡风自海面拉起蹿至百丈之上，在天幕形成一湾巨大的漩涡。十几米高的巨浪翻涌堆叠，凛风在侧，世间万物都被裹挟在这场大风之中。

　　大妖翼鸟成群盘旋在夜幕之下，急躁地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嘶鸣声。那声音透彻，即使是隔着万重山，也似在耳侧。

　　它们拖动着数十米长的墨色尾羽扫过云层，在天际留下上千条乌黑雾带。

　　书有记载，大妖翼鸟非祸乱不出。

　　今夜注定不太平。

　　东境海域之下，有林名为黑林。

　　顾名思义，黑林终年不见天日，参天古树遮蔽天光，入目皆是漆黑，里面沉睡着不计其数的上古妖兽。

　　今夜的黑林不像往日一般安静，凶兽嘶哑的咆哮声响彻云霄，地面因某种生灵的奔跑，正微微晃动。

　　一道银色剑光平地而起，剑下生风，剑势扫出黑林，银光所过之处古树倾倒，风卷叶落，最后击打在海边礁石上，礁石瞬间碎成齑粉。

　　借着淡月，可以看见靠岸的海水已经变成深色，一道血水汇聚而成的溪流自黑林延伸出来。

　　此刻的黑林里正血流成河，妖兽残肢堆砌成小山。血水汇聚在一处自高地流向低洼，在地面形成面积不小的血潭，夜风一过，鼻腔里满是浓重到令人不适的血腥味。

　　随着尸山往上看，可以看见尸山最顶端正摇摇晃晃站着一个浴血少年。

　　他一身白衣染血，持长剑而立，剑尖银光流转，随着少年收剑的动作，剑尖带落一滴血珠。

　　他眼神干净纯粹，眉眼似有傲骨，即使处境宛若地狱阿鼻，嗜血杀戮的人，身上却散发着令旁人无法忽视的清冽仙气。

　　然，加上一身的血，不难让人看出，这应该是一个身负重伤的小神仙。

　　淡月笼罩，少年面色苍白，额间沁满汗珠，身体似乎正在受着某种煎熬，手臂不受控制的颤抖。

　　骤然，一道飞快地破空之声自身后传来，他反应极快，几乎没有犹豫，侧身躲开自身后伸出的利爪，劲风带起鬓间一缕发丝。

　　剑起刀落，发丝还未落肩，手里的长剑已经凶狠刺向身后。

　　“噗呲——”利剑刺穿血肉，偷袭不成的妖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呼声，就已断气。

　　□□被捅穿，妖兽颈间喷出一长串温热的血珠，有几滴溅在少年冰冷的脸颊。

　　在月光下竟生出几分诡异的美感，像是立于菩提树下或坐在莲花之上的妖魔。

　　少年抬手将血揩掉，随手一挥，长剑上的尸体瞬间被甩出几米远。

　　啪嗒一声，一团烂肉掷落血潭，惊动了身后丛林里的某种东西。

　　少年侧头，敏锐地洞察力让他在第一时间就知道，浓雾之下潜伏着多少蠢蠢欲动的大妖。可能是暂时被他身后这堆尸山唬住，不敢轻举妄动。

　　它们在等，等少年被杀死，或者力竭而亡。等着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毕竟它们这群妖兽还没尝过神仙肉。

　　少年亦不敢轻举妄动，他深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体力，再想办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还不能死。

　　但天不如人愿，思绪刚落，心口处猛然涌上一股剧痛，接着全身的力气仿佛在一刹间被抽光。四肢百骸打着颤，他吐出一口黑血，跌倒在尸山上。

　　同一时间，隔着万重山，有钟声持续不断地自天际传来，金光翻涌掀起云层，连月亮都在罡风间冒出头。

　　此前在东境海域上空盘旋不下的翼鸟，在这一刻像是感知到什么，或者是听到某种号召，一拥朝北而上，像是猎人狩猎成功，翼鸟发出绵长啼吟，响绝长空。

　　少年被困在封印的黑林里出不去，也听不见结界之外的声音，不过隔着透明结界，他看见了金光涌动，翼鸟群飞。

　　可能只有一秒钟的时间，眼眶就已经盈满了泪，他痛苦地闭上眼，心间漫过极度悲恸。

　　夜风低吼，哀号遍野。风声像是来自幽冥的低吟，催促着死亡倒计时。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体内的剧痛才稍稍减缓，他吐出一口气，手盖在剑柄之上，随后握紧。

　　他侧头，视线未落到实处，人先开口，招呼了藏匿已久的人：“出来吧。”

　　随着少年的话落，果不其然，只见黑林深处慢慢踱出一人。

　　来人一身黑衣轻甲，墨发高束，腰间一条银制细链随着动作一步一响动，身负一把黑雾缭绕的长剑。

　　凡是武器便有灵，而一把武器的灵气高低就与之围绕的流光浓度有关。此人背后的剑光浓稠的像雾，可见长剑的灵气有多强。

　　他一路踩着尸血，行至少年面前，眼神漫不经心地从尸山血海扫过，抬起双手慢慢鼓掌，温和地笑出声：“笙，你还是这般神勇。”

　　此人虽笑着，但是笑未见眼底，面色同样沉静，这样一张脸挂着一副和善微笑，怎么看怎么诡异。

　　笙早已重新站起来，他并未理会来人话里的揶揄，只是冷眼瞧着他。

　　他眼中似有浓墨翻过，带着一股狠戾地决绝，他猛地握住手中的长剑。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伏诛，早已让他筋疲力尽，没有多余的精力再与他多费口舌。

　　少年抬手一递，长剑直指面前的人，开口时声音带着质问与痛苦：“乔，你以为你能骗我到几时？是你故意支开我。”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乔赞叹笙还算有脑子，伸手将堪堪抵上鼻尖的剑推开，嘴角藏着笑意。

　　“你杀不了我的笙。”他低头靠近笙，笙的眼睛里映照着他温和模样，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你注定死在今晚，死在这东境海域，你出不去了。”

　　话音刚落，笙指尖暴起一团银光，直接向乔面门袭去，“既然你也进了这东境海域，那你也别想出去。”

　　东境海域诞生于上古盘古大帝开天辟地之时，是超脱六界之外，神佛不近的禁地。

　　原因有二。

　　其一，黑林里面盘踞着不计其数的上古大妖。其二，东境海域，一旦入内，受上古封印所致，神力仙力会受其掣肘。

　　法力会被削减太多，小仙在这里面可能都使不出法术，那只有等死的份儿。

　　话说回这边，对于笙刚说完的话，乔没太多惊讶。而且早就料到面前人会发难，乔掌中忽然浮现一颗散发着暗紫淡光的珠子，珠子莹光流转，紫得发黑。

　　笙掷出的法术银光在撞上珠子时，竟直径没入圆珠内部，就像溪流汇入江海，有去无回。

　　仙力生生被吸了进去。

　　“洗神珠！”笙眼睛陡然睁大。

　　妖界有至宝，名唤洗神珠，通体呈暗紫色，可吸万物灵气，当然也包括神仙仙气。

　　相传千百年前，妖界先祖大战仙界，仙界不少小仙被妖界至尊掳去，最后至尊集百仙炼化成一颗能吸纳神力仙气的至宝为自己所用。

　　而这个至宝，后世称之为“洗神珠”。

　　这是笙从古典秘籍中了解到的有关洗神珠的野史，事实究竟是不是这样，也无人知晓。而现在，只存在于上古秘典中的至宝，出现在自己面前，笙有一瞬的不真实感。

　　他看着乔，乔那双素来平静深幽的眼里全是陌生的贪婪。

　　沉默一瞬，半晌竟是被气笑了：“想不到我竟有这般能耐，能让你动用妖界至宝洗神珠来对付。”

　　“我该叫你什么好呢，是乔，还是封塍走狗？”笙眼神直直盯着乔，眼里是无尽的失望与同情。

　　乔最厌恶的就是笙这副模样，他抬手用力捏上笙的脸颊。笙想反抗，奈何体力实在不支持，伸手制止，却被乔另一只手轻松拿捏，下手力度更重了些。

　　也正因如此，笙才清晰地感受到，乔体内的灵气非但没有受黑林封印的丝毫影响，周身灵气反而比以前更加充沛。

　　乔居高临下地看着笙，“不要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你知不知道每次你用这种眼神看我，我都很想杀掉你。”

　　乔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针尖儿一样密密麻麻扎进笙的五脏六腑，戳得笙连呼吸都有些痛。

　　“是，我就是封塍的走狗，但那又怎样，你不也是一条狗？一条坐上北缇的狗，我们两个都是一样的，谁又比谁更高贵呢。”

　　乔说完，松开捏着笙的手，指尖染上几滴粘在笙脸上的血液。

　　静静看了几秒，乔将血尽数抹在身后的长剑之上，长剑在接触血液的瞬间，便以极快的速度将血液吸干，剑身上的黑雾似乎又浓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乔才看向笙，眼神没有刚才赤红，似乎平静了一些。

　　再次开口，却犹如魔鬼降临。

　　笙听见他说：“笙，我是来抽你仙骨的。”

　　仙骨，是仙修炼成神必备之物，没有仙骨，便成不了神。

　　笙和乔都是战神坐上北缇的器灵，简单来说就是某种器具的灵。而他们都是战神武器“戈”的器灵。

　　一件器物，或是武器或是首饰，都有可能修出器灵。从器物化灵，也就是修出人形，再从人形修出仙骨。从妖灵到人再到仙，跨三界，太难，其中要经历诸般苦楚，万般艰难，其滋味不言而喻。

　　器灵修出仙骨，此前六界也未有过先例。

　　这太难，简直是异想天开。

　　然而笙很幸运，破了这个先例。从妖灵到修出一副完美仙骨，他花了一千年的时间。

　　乔的话音刚落，笙的大脑有一瞬间像是被水泥封住，其实他内心深处始终不愿承认乔背叛了他背叛了师尊的真相。

　　可现在他听见面前之人要抽他仙骨，他终于承受不了被背叛的滋味，忍不住斥问道：“师尊…师尊陨难…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也有份！是你同封塍一切迫害世尊！”

　　林间树叶上滴落一滴血，砸进泥地，没有人说话，乔看着笙，摊手耸耸肩，很是无奈：“我只是想得到你的仙骨而已。”

　　“乔！你怎么敢！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和师尊不是一家人吗，我和你不是…兄弟吗…”

　　“你还是这么单纯，笙。”乔耐心告罄，他终于抽出身后那把剑，细细摸着剑身上复杂的暗纹，“我来这里就是为取你仙骨，刚才的金光看见了吗，师尊已经死了，已经没有人会再护着你了。”

　　“你今日最好将我杀死，否则来日我必定追你至无穷境地，替三千神兵，替师尊报仇！”

　　尸山之上白衣少年怒目圆睁，用已经沙哑的声音吼道。

　　乔嘴角扯出一抹笑，“笙，没有来日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乔将长剑掷于空中，一道透明结界自剑端生出，在两人上方位置慢慢扣下，大妖也被困在了结界之外。

　　乔手中结印，接着朝空中抛出洗神珠，一张紫光流泻的吞天巨网凭空出现，自空中罩下来，将笙死死困住。

　　黑衣男子动作迅速，尚且不待笙反应，大网便紧贴上来，将笙禁锢住。

　　仔细一看那些依附在网络上的紫光其实是长满触手的术法，丝丝缠绕的网络在接触到笙身体的那一刻，紫光更甚，有一瞬间仿佛要将天际照亮。

　　术法越接触越紧，紧到似乎要勒进笙的身体里，血液源源不断的从笙的身体里流出来。

　　痛极。

　　笙侧摔倒在尸山之上，心口有一道明显的撕扯感，这股力量似乎要将什么东西从他心口剥离。

　　他额间沁满汗珠，疼痛传至百骸。

　　洗神珠乃是妖界至宝，专克制仙气，一旦被洗神珠压制，不管你是哪路神仙都无法逃离。而这洗神珠的最大用途就是用来作为刑具剥离神仙仙骨。

　　紫雾网之下是面色骤白的笙，他并不是被吓到，而是对面前的人太过于是失望，还有一股陌生却强烈的情绪。

　　强烈到笙想到立刻杀死面前的人。

　　笙暂时将这种情绪归结于人们所说的恨。

　　这是笙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恨意，猛烈地情绪几乎是在一瞬自心间爆发接着漫延直击大脑。

　　他忍着巨痛翻身而起，拿剑斩断身上缠绕的术法，接着就要攻破头上的紫雾网，可惜洗神珠的力量太过于强大，哪怕是没有受伤的笙可能都不敌，更何况笙在这原本就压抑仙力的东境海域已经不眠不休斩杀妖兽三天三夜。

　　于是在笙斩上雾网的瞬间就被不可撼动的神力陡然弹开，他猛然摔倒在地，吐出一大口血。

　　洗神珠感受到血里的仙气再次紫光大盛，将笙紧紧压制在地，吸血的术法再次缠上笙的身体。

　　笙的心口猛然被撕开一道裂缝，一段银光流转的骨头被慢慢抽了出来。

　　仙骨被剥离的那一瞬间，笙觉得自己死了，什么也感觉不到，除了痛还是痛。这是他诞生在这世间百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剧烈至极的痛楚，仿佛整颗心脏被一座山的重量压着，有无数利爪撕扯着灵魂，他的魂魄好像被撕碎了。

　　痛苦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期间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已经死亡。又过了一会，仙骨终于被整段抽出体内。

　　笙终于有所反应，他吐出一大滩血。早就在结界外观察的凶兽有点按耐不住，鼻腔里发出难耐的呼气声，似乎下一秒就要冲上去将地上的人撕碎。

　　笙说不出一句话，他受得伤太重了，只能冷眼看着自己的仙骨被生生剥出。

　　乔将仙骨收进随身带着的藏灵袋，最后看了一眼笙，对他说：“你落到如今这个境地，可别怪我，要怪就怪偏心的坐上北缇和神界那帮狗眼看人低的神仙。”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将来时的结界解了，好让外面的凶兽大快朵颐，自己衣袖一挥消失在了原地。

　　凶兽冲过来的一瞬间，笙闭上了眼，他听见乔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师尊他老人家在地府等着你呢。”

　　封印解除，一只魇妖再也按耐不住，吐着舌头就朝人猛扑过去。

　　一呼百应，其他妖兽紧随其后，势必将少年猎杀。

　　魇妖在猎食时移动速度非常快，几乎是几秒的时间就已经行至少年面前，闪电般自后背伸出八只利爪朝着少年的面门袭去。

　　他灵力消失，劲风袭来，只能往一旁一滚，堪堪擦着生风的妖爪躲过。少年意志力很强，还在求生，还在挣扎。他回眼一看，刚才躺过的地方已经被砸出一个窟窿。

　　其他妖兽赶到，自外围围成一个圈，少年在里面退无可退。

　　见此情景，少年深知今日凶多吉少。他一咬牙，将掉落在地的长剑重新握在手中，颤抖着手臂从袖间扯出一条白绫，随后快速绑在银光暗淡的剑柄上，他将手臂与长剑紧紧捆绑在一处。

　　既然终有一死，那就让他与剑同生亦同死。

　　他想，这该是他作为战神的器灵该有的死法。笙，自当在战场上战至最后一刻。

　　不知道是不是笙的意志太过强大，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灵力从指尖爆发，发出强大的银辉，瞬间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黑林，这里的妖兽常年生活在不见天日的林里，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们有一刹时失明的错觉。

　　而笙也正是利用这短暂的一瞬，以自己为中点，蓄力向四周利落出剑，剑意似瀑布倾泻而出，迅速向周围散开，所行之处皆是刀刀致命。

　　不过笙受到的反噬更加严重，再次吐出一滩血，长剑被他猛地插入土地以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妖兽被激怒，他们赫然暴起，朝着笙袭来。

　　这一刻，笙已经花光了这具身体的所有资本，终于毫无还手之力，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一轮淡月印在眼眸，他轻轻闭上了眼，藏起了眼中的月亮。

　　他该死了，闭眼前他想，希望自己变成地狱最恶的鬼，将来必定找乔报仇。

　　大妖大张着嘴袭来，却在即将触碰到笙的那一刻发生异变。天边一道金光陡然行至眼前，浮在笙的面前，将他与妖兽之间隔出一道微弱结界。

　　众妖兽尚且没反应过来，脚下刹不住车，纷纷撞在结界外壁之上，再被坚固如磐石的结界弹开，哀嚎一片。

　　而结界内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师尊……”笙倚靠长剑而立，眼睛半睁着，感受到熟悉的法息袭来，他慢慢扯出一抹笑：“是你吗师尊，你…你没死…师尊…”

　　屏蔽外界声音的结界里很安静，笙却一直没听到回答。

　　“师…尊…”

　　“为师将你送出东镜海域，以后的路自己走罢，笙。”忽然一道浑厚男声响在耳边，确是听得笙心头一痛。

　　答非所问，很突兀的一句话，但是笙听懂了，也理解到了什么意思。

　　神有秘法，在归于天地弥留之际会生出一魄，名叫念魄。顾名思义，用强大的神魄为自己做事。

　　生前决定，死后执行。

　　这就意味着神界战神坐上北缇已经神陨，他最后的心愿是送自己的弟子出东镜海域，离开这个神仙只能进不能出的地方。

　　笙看见一道强大的金光在自己面前一闪，眼前一花，之后之事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