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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嗓子干哑到跟活吞了炭似的。

      红袖的眼眶有些微红,见他醒了,忙上来递了一杯水,也说不出什么重话,只说:“跟堡主置什么气,放软了身段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罪,你平常不是很会哄那些小丫头的吗?怎么跟堡主就敢硬顶呢?”

      连觉,惆怅地闭眼。
      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自己都想不明白,看不透彻。

      或许,让一切真相摊开,终于令他松了一口气。
      鸠占鹊巢这么多年,一开始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来知道了,可那时候他还太小了,求生的本能让他牢牢地闭紧了嘴。
      这十年来,到底是连善渊对他视而不见,还是他自己也有意避开呢?

      实在想不明白,也不敢深想。
      不过,说开了,或许也没那么难。
      他有手有脚,会一点儿武艺,能写两笔大字,还能吹吹曲子排排舞,想来即使失去了遮天堡小公子的身份也不至于活不下去吧!
      只是,终究亏欠了人许多。

      他睁着眼睛看垂下的帐幔上瑞草绣纹,目光虚虚的,轻声问:“我是不是很糟糕啊?武功学的一塌糊涂……”占据着最好的资源,却文不成武不就。

      红袖轻轻捂住他的嘴,不赞同地摇头:“小公子从哪听的胡话?若是你这样的都叫学得不好,江湖上那些少侠们真羞也要羞死了。”
      说着,又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堡主……”

      连觉眨眨眼,失笑:“红袖姐姐别猜了,不是堡主说的,只是我昨天才看到他,就发现人和人之间的距离犹如天堑,真是想象不到的望尘莫及。”
      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束手就擒。
      虽然场面是那样令人羞愤欲绝,热血上头恨不得把自己从前敬仰崇拜的心拿去喂狗,可冷静下来又觉得自己实在白活了这么大岁数,表现简直跟喝完孟婆汤新出厂产品一样。

      “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夺目。”
      连觉喃喃。
      这话含在嘴里实在太轻了,红袖没听清楚:“小公子说什么?”

      “没什么,扶我起来好吗?”连觉偏着脑袋对她笑,“我实在没力气了。”

      烧了一晚上,后臀涨痛,不敢躺又没法趴,侧睡了一晚骨节都僵了。
      红袖扶着他,慢慢下了床,这回也不管他不好好穿衣服了,看他慢慢挪到窗前,只给他找了一件外裳披上。

      连觉拉了拉衣襟,看着窗外艳丽的枫叶,突然问:“红袖姐姐,我娘是哪里人?”
      “她啊,生于云梦,长于荆楚,从小见惯了江河湖泊,才来这里的时候啊,总觉得这里到处都是山,太野蛮了些。”红袖笑吟吟地说,只当小孩子受了委屈,就开始想念早早离世的娘亲。
      “是么?”连觉淡淡的,“红袖姐姐想念荆楚的水吗?”
      红袖怅然一念:“来这里十几年了,早忘了想不想了。”
      ……
      “…若是有机会,你……”

      “小公子,药熬好了。”添香提着药罐子走进来恰好打断了他的话。

      愿意跟我去看看吗?看着两人温和的关切,连觉又把话咽了回去。
      漆黑的药汁子从罐子里倒出来,苦涩的味道简直不用尝就闷到脑门里了,添香还在那劝:“昨晚堡主说要亲自教小公子习武学文,收为弟子,小公子快快好起来,好去给堡主敬茶。”

      连觉猛然抬头,对上添香含着肯定的笑颜:“小公子拜了师,还是遮天堡的小公子。”
      是名正言顺的小公子。
      未尽之意,她相信这样心思细腻的小公子会明白的。

      连觉是喜悦的,可紧接着涌上来的,就是茫然和惶惑。
      为什么呢?他何德何能?

      就像一个小偷,偷得了主人的财宝,被人发现的时候固然可怕,可也有种尘埃落定的坦荡。可那主人竟然没有鄙夷厌弃小偷,反而大方地把珍宝赠与了他,小偷的第一反应绝不是心安理得地接受。
      而是惶恐,不安,深觉有愧,可那点贪恋还是促使他接过这突然的眷顾与幸运。

      他端起药碗,急不可耐地一饮而尽。想要用这样的动作压下脸上过于明显的情绪,甚至连药汁的苦涩都感觉不明朗了。
      放下碗,又期期艾艾地问:“他……堡主,这次会留几天?”

      添香知道他别别扭扭地想问什么,不过是担心堡主突然又走了,他的伤还没好,拜师的名分未定被闪了个空。
      少年人真是赤子之心 ,单纯的可爱,她暗想。
      不过看小少年眼巴巴望着的样子,实在可怜可爱,叫人心软。
      于是宽慰他说:“放心好了,堡主金口玉言,向来一言九鼎。”

      “啊……啊……”连觉不意被看了出来,反应过来自己的表现实在明显,有些羞恼,“我没那个意思,添香姐……”
      然后支支吾吾地被添香安排到院子里吹吹风,这里的秋风爽气,映着漫山红叶深深浅浅,有种明媚的温暖。

      短短两三天,在堡里的师父们就三三两两地来了。
      渡尘心来的最早,她一身道袍仍旧掩不住的婀娜,风鬟雾鬓簪星曳月,陡一出现就叫周围的环境都亮了。
      “小公子伤了哪?可还疼?”她涂满丹蔻的手指搭在他的肩上,恨不得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看不出什么,又转头催后面的和丹心,“和老贼你倒是快点儿走。”

      和丹心“哈哈”一笑,并不在意,只对连觉挤挤眼睛:“小公子的伤已经无碍了,是吧?”
      连觉松了口气,还好和师父并没把他伤了哪告诉给各位师父,上前恭恭敬敬地施礼:“徒儿见过尘心师父,和师父 ,一切都好。”

      和丹心凑过来促狭地问:“一切都好,师父们好吗?”
      连觉亲热地挨过去:“师父们最好啦!”

      和丹心挑挑眉头,不怀好意地坏笑:“师父的药好吗?”
      连觉顿了顿,迎着和师父调侃的眼神,努力忽略自己脸上快烧起来的热度,若无其事地说:“和师父的药,一向都好。”

      和丹心还待再逗几句,渡尘心不耐烦了,扒拉开他:“和老贼打什么哑迷呢?”
      连觉总算松了口气,脸上的热度下去了点。

      和丹心纵然遗憾,也只能作罢,不跟这女人一般见识,这可是能杀夫证道的狠人。
      不过,虽然小公子这回挨了打,还因此发了高热,作为师父他倒是反而欣慰不少。以他们堡主的性子,真讨厌人就会一掌扼死 ,一刀结果,绝不会搞什么打屁股的小儿科惩罚,他真这样做了,这行为可不是什么叫人羞愤欲死的惩罚,恰恰是关系亲密到不一般的证明,这一顿巴掌受的可比前些年俩人毫无交集叫他放心的多了。

      当爹的打儿子一顿屁股怕什么?打是亲骂是爱,像前些年浑当没这个人才更该担忧呢!
      可惜连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否则多少要分辨两句,他打他可不是因为什么舐犊,不过是自己一时摆烂嘴贱惹的祸。不过他在心里腹诽,谁叫他这么些年也不出现,自己也认不出人,扯虎皮做大旗扯到当事人面前了他也很尴尬啊!

      渡尘心往他手里塞了个孔明锁,快人快语:“你提师父怕来看你的人多了叫堡主生气,托我给带了这个给你打发时间。”
      连觉低头看手中玩器,红木打磨的光滑油润,上了薄薄的漆,机关精妙地卡在里面。
      不由得嘟囔一句:“提师父总把我当小孩儿。”

      渡尘心听了好笑,揉一揉他的头发:“你才十三岁呢,怎么总爱装大人?”
      “好了,叫你和师父再给你把把脉。”

      或许是年龄小,哪怕先天不足,恢复的也比成年人快太多。
      犹记得上辈子,最后几年,哪怕是不小心磕到一块青紫,要完全消下去也得半年以上。

      如今不过几天,就好的利利索索,神清气爽。
      只是,连觉摸着被添香那天带回来的长笛,光滑的笛身在手中翻转,可无论怎么学,少年人的手总模仿不出那人轻松随性的掌控力。

      可是,说好的拜师呢?
      怎么都没有消息?

      连觉想去前面打听,又想当面找到那人问问:你是不是随口一说,其实根本没放在心上?
      可又怕那人觉得他心浮气躁,难堪大任,他已经在那人心里留下来蠢笨的印象了,难道还要再继续败坏下去吗?

      ……连觉犹豫着停下脚步时,已经走到了飞霜阁门口。
      提笑戈拄着一根沉香木龙头拐走出来,他风霜冷厉的脸见到连觉融化了些:“小公子怎么到这里玩了?”
      他见连觉咬着唇,眼神不自觉往里面飘,恍然:“哦,是来找堡主的吧!进去吧,这会儿里面没人。”

      “你们 ……”他顿了顿,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他只知道和老贼在小公子见了堡主以后又给开了好几天的药,怕是小公子触怒了堡主 ,他虽担心却又怕去看小公子,是在堡主的头上火上浇油,只叫渡尘心带了些玩器给他,如今心中担忧又不好说什么,见连觉在门口犹豫,知他因为这些年父子不相见对堡主怕多过敬,只担心他这态度恰好触了堡主霉头。
      犹豫半晌只说:“堡主是个高傲的性子 ,向来看不惯唯唯诺诺之人,你……你有什么事找他尽可以痛快些。”

      连觉拉一拉提师父的衣袖,在他疑问的眼神中轻轻说:“师父,我会的。”
      然后轻轻走进那扇门里,数着自己的心跳,走到那人面前。

      看那人懒洋洋地倚在罗汉床上,卧着右膝,竖着左膝,见连觉进来,冷厉的眉眼间自然而然流露出嘲谑:“听那老东西在外头嘱咐什么了,难道我会吃了你?”
      连觉看他这样子,总觉得不大舒服,直愣愣地回他:“我师父关心我。”

      连善渊嗤笑一声:“关心你?你若不是遮天堡的小公子,你看他会多跟你说一句话?那么维护那老东西也没用,不如多跟我说两句好听的。”
      “你……”连觉气恼的一时语塞,平时许多话这会儿反而说不出来,深恨自己之前都在打什么如何敬慕他的腹稿,如今想狠狠反驳回去都想不到什么有杀伤力大狠话,气的脸都红了。

      负气一摆手:“你也是当家做主的,怎么这样说手下人的 ?”
      话刚出口懊恼就又添了一分,这话说的只怕不仅没有杀伤力,还要惹人笑。
      果然,连善渊不仅没生气,还招一招手:“过来,坐下说话。”

      见连觉犟着不理会自己,觉得有点好笑:“这毛孩子果然看什么都是好的,人家随便跟你说几句好话,送两个玩意儿,就能叫你死心塌地,觉得这是个大好人了。若是人家和你说话直白些,哪怕是真话也听不进去,真好赖不分。”

      “说谁呢?”连觉眼睛一瞪,反正也不怕他了,上前一步,“我好赖不分,蠢笨不堪,碍着您什么了?”
      “我不是你什么人,不像你,看不透人心不是正常的吗?”

      连善渊看他就像在看一只蠢笨的猫儿在虚张声势地故作凶恶“嗷嗷嗷”叫,不觉冒犯 ,只觉得乐:“坐下。”
      “说你两句还不行,本事没有脾气却大。”

      连觉也不知道为什么,听不得这个人批评他,明明别人说什么他都能虚心接受,可只要一听这个人说他不好,委屈羞恼就涌上来,逼得眼中水汽蒸腾,偏不愿在他面前露怯,死死咬着唇,硬是瞪大眼睛做凶恶状把泪意忍回去。
      连善渊难道是什么好人吗?
      自然不是。

      他看这小少年眼圈都红了,还跟幼猫一样张牙舞爪,愈发想逗他。
      纤长的食指在少年眼底轻轻一抹,顿时叫连觉前功尽弃,一颗泪珠润湿了他的指尖,叫那人特意捻了捻手指,愈发叫连觉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他连瞪他也顾不上了,转身欲走,被那人一扯衣带,跌坐在他身前。
      “跑什么?”连善渊深谙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迤迤然从袖中掏出一张名单,“后日拜师,骊、归、常、纪、燕几位堂主离得太远赶不及,就连、越、提、和、渡五位堂主观礼,看看,还有什么人要添减的?”

      连觉还臭着脸,手里就被塞了名单,低下头去连绝的名字赫然在首位。
      不由得惊讶:“连堂主也回来?她不是驻守东南,片刻不离吗?”

      东南是遮天堡势力的边界,向来是连堡主的亲姐姐连绝带人驻守,以威天下。
      如今竟然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回来了?

      连觉不觉回头看那人,想看清他究竟是什么心思。
      “为什么?”
      连善渊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说:“什么为什么?”

      连觉不解:“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就叫好吗?”连善渊把玩着少年的黑发,“给点甜头就叫对你好了?之前不是怪我不管你吗?”
      连觉惭愧地低下头:“是我贪心,您本来就没有这个义务。”

      “果然是小孩子 ,还会因为得了点好就不安。”连善渊嗤笑,深冷的眼中泄露出嘲意,他拍拍连觉的头,像随手拍一只小狗,“再教你一条,不要因为别人的一点儿好,就心怀愧疚。该占的便宜,厚着脸皮去占,占不到的便宜,想尽办法去争去抢,也要把好处据为己有。”

      连觉:……
      连觉偏过头去,不理人了。
      好半晌,才低低地问:“你是在嘲讽我吗?”

      连善渊漫不经心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连觉低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蠢笨,假清高,占了你的便宜还不懂得讨好你,寄人篱下还想叫人顺着我哄着我,觉得我矫情?”

      “倒还有些自知。”连善渊倒不觉得他是矫情,“你能叫渡尘心提笑戈他们那些人哄着你顺着你,是你的本事。你若是对谁都能做到这一点,叫他们跟那群人一样对你细心体贴、嘘寒问暖,我到要佩服你。”

      “可惜你总有些无谓的自尊心。”
      连觉放下手中名单,低落地说:“没什么要添减的,这样就很好了。”

      拜师那一日,连觉穿着很白很白的弟子服,他知道连善渊喜欢华服美饰,就连黑衣也会有金丝绣的兽纹,可他就是意兴阑珊,不知道要怎样去讨好这个人。
      连绝牵着他的手,走进白虎堂,三拜三叩,敬茶。
      然后,由连善渊领着他走进祠堂,连绝陪在身后,高大的祠堂里是几百年来连家的所有先祖牌位。

      连善渊冲他招手:“过来,给你师婆上柱香,叫她以后保佑你。”
      连觉手足无措,站在原地,身后连绝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听你师父的。”

      连觉走近,捻着香对着“先妣谢氏识君”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上了一柱清香。
      然后再出去,在各位师长的注视下,连善渊用毛笔饱蘸朱砂,在他眉心点上一颗朱砂痣。
      “学贵沉潜,思贵专一,汝当戒之。”
      连觉叩首:“谨遵师父教诲。”

      “今后,你就是我的大弟子,名正言顺的姓连。”
      连觉眨眨眼,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到旁边一点也不小声的私语。

      “堡主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小公子真不是他儿子?”
      “噤声——”

      仪式结束,各位老师父们得给他送贺礼,祝贺他拜得新师父。
      渡尘心颇有点不舍,送过了一把精钢锻成的小剑后,对堡主抢徒弟的行为颇为怨念,还是和丹心把她扯走的。
      走远了,和丹心才唏嘘万分:“当年就有人说兰夫人其实和堡主就没关系,谁想得到呢!”
      “竟然是真的。”

      渡尘心头一回没抬杠,也点头:“是呀,谁能想得到我们堡主竟然是个会帮人照顾妻儿的大善人呢!”

  • 作者有话要说:  “学贵沉潜”“思贵专一”,出自清·程国彭《医学心悟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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