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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毁容 ...

  •   在他眼前,不足五尺外,摆着一个立牌,不用想,自是镜王妃李薇的牌位。

      他眼眶泛红,瞳孔里汩汩清水。

      楚贞随他目光望去,不觉松了手,却绝不轻易放过他,转而把玩着戒尺,施施然在那牌位旁坐下,冷声:“哪只手涂的?”

      重明伸出右手。

      楚贞不耐烦:“左手!”

      “是右手涂的……”重明细若蚊呐,话音未落,不防楚贞骤然起身,抓过他左手来,拿起戒尺就春雷骤下,噼啪声不绝于耳,眼看着少年手心变红,变肿,皮开肉绽,最后血流不止。

      重明哆嗦着,皱眉咬牙,第一下便有退缩之意,第二下勉强挺住,第三下闭紧了眼睛,第四下第五下便像麻木了,呆呆地任人打下去,面白如纸。

      也不知挨了多少下,到底是人骨头硬,那戒尺比不过,生生折为两截。

      楚贞啧了一声,手滞在半空。

      “文熙剑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做这蠢事回护他文家?”楚贞拿那半截戒尺,几乎戳到他眼里去,“你要是生来就瞎,看走眼了还情有可原,可你没瞎之前,本朝各类风流人物,妙人才子,甚至那堪称风华绝代的柳相,你该是见过的。文熙剑算什么东西,早年他可是京中知名的纨绔,机缘巧合相中你姐姐,你姐姐被迷住也就罢了,有你什么事,就因他长了口撩人的好牙,家里有几个臭钱,你就陷进去了?”

      重明往后避了避,眸中清水渐退,仿若沉淀了千百年的迷梦,回道:“敢问王爷,若您自幼孤苦,清贫如洗,家徒四壁,有人济您于衾寒薄衫之中,您当如何自处?”

      “若您生来卑贱,低如草芥,却心怀高志,发奋图强,有人赠你经书笔砚,您当如何自处?”

      “若您生无双亲,旁戚凋敝,家有长姐如母,外有一人长兄如父……”话到此处,重明拧巴又局促地,眼角湿意渐染绯色,“王爷,世子确是因家姐缘故,才爱屋及乌惠及重明,然财帛好算,人情难了,世子不仅对我有养育之恩,亲如兄父……还是我老师……是他教我读书认字,执笔行文,伦常礼仪,没有他,就没有我……”

      “他还是你老师?!”楚贞愕然,谁会想到,大靖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会是文熙剑——他口中的纨绔子弟一手栽培出来的。

      “是,李沫毕生所愿之一,就是报他教养之恩。”重明点头,脑海里幻浮幻灭,依稀是金榜题名那日,他在人海簇拥中回首,看见那人站在人群外,遥遥比了个大拇指。

      回程路上,那人兴高采烈地:“我就说嘛,今科榜首非你莫属!以后在官场上啊,我还罩着你,我一辈子罩着你!”

      少年却面露不悦,认真说:“才不要,以后该是我护着你!”

      那人只是笑:“那你要快些长大才行哦!”

      “哈,好,很好。”重明回过神,听见两声干笑。

      “如兄,如父,如师,如今又是你情我愿如胶似漆,感人得很呐——”镜王话音陡然一转,厉声斥道,“你欠人的教养之恩,你自己还啊!凭何去动死人的东西,你叫忠魂烈骨在天之灵如何安息,你叫本王如何向陛下交代,你叫天下莘莘学士如何看你!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话音未落,重明的脸猛地歪向一边,再是当胸一阵闷痛,仰翻在地,楚贞踩在他胸口上,道:“这巴掌是替你姐打的,这一脚,是周将军的——你可有怨言?”

      忽听得一个孩子声音传进屋来:“娘亲!你醒了!?”

      那孩子接连叫了七八声,跑进屋里来:“爹爹,你干嘛打娘亲!”边说边张手挡在重明面前,对楚贞怒目而视:“爹爹坏!”

      “……”楚贞看看重明,再看看儿子,几乎找不到自己声音,尚还不可置信:“楚让……你叫他什么……”

      “娘亲啊。”楚让偏头望了眼重明,重明盲然也看向他,目中一直悬着的晶莹刹那间落下,伴着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

      楚让跟着哇的一下哭出来,转身将重明牢牢抱住:“娘亲不哭,爹爹坏,我们不要他了!”

      楚贞登时黑了脸:“楚让!!!”举了举半截戒尺,作势要打,楚让赶忙憋住嘴,眼泪叭叭掉,既委屈又抗拒的,只把重明护得死死的。

      重明擦了擦眼睛,勉强哄道:“你先出去,一会我找楚让玩好不好啊?”

      楚让嘟嘴:“我不出去,我一出去,爹爹又要打娘亲了!”

      重明低头咬咬下唇,道:“做错了事就要受罚,这是自古的规矩,我……娘亲铸就大错,甘愿受罚,你爹爹也是按规矩办事,切莫怨恨你爹爹。”

      楚贞一挑眉毛,看重明的眼神很是古怪。

      楚让好像听懂了,不解地问:“那娘亲是做了多大的错,爹爹要这样打你,从前可都是娘亲打爹爹的,有一回,娘亲还把爹爹的脸刮坏了……”

      骇人听闻,简直骇人听闻!

      重明震惊无比,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过,王爷与王妃的关系,从前会是如此。

      “楚让!!!”楚贞绝眦欲裂,怒到极点,反而没了表情,朝屋外喝道:“来人!将楚让拖出去,关在书房,没本王的命令不许出来!”

      几个下人赶忙跑来,将楚让与重明撕开,拖出去了,楚让叫嚷着:“爹爹,你坏,你是个大坏蛋!我以后不再叫你爹爹了!”

      楚贞胸口急剧起伏,怒不可遏,看向重明的眼神由古怪变成了恨,滔天的恨!

      “咳咳……”重明疼得厉害,只余一丝神智撑着,他不能喊痛,他该全部接受来自镜王的所有怨怒。

      可是,泪水不受控制,一滴一滴,源源无尽。

      “你哭什么!嗯?!”楚贞掐住他的脸,眼里血丝漫延,呼吸急促,“是了,我看见你这张脸我就火大,我就想起她对我……我就想起——”

      他突然抬手,半截戒尺往重明脸上戳去:“干脆不要这张脸了吧!她那般无情的人,你不许成为她那般无情的人!我绝不许楚让叫你娘亲!他没有娘亲!”

      重明惨叫一声,挣扎着往远处爬,被他蛮力抓过来,压在身下,摁住头,双膝压住手脚,戒尺一下下戳着,血肉模糊。

      重明挣扎不得,只能哭叫,哀求:“不!王爷!不要毁我的脸,这张脸是父母给的,我不能不要!我不能不要!我求你了!纯儿求你了!”

      楚贞戳红了眼,渐渐失智,咆哮着,却又像商量的口吻,恶毒与甜蜜的话语交织:“你名字都改了,脸也改了又何妨!听话,咱换一张脸,换一张让我赏心悦目的脸,好不好!乖,只要不是这张脸,就算你变成丑八怪,本王也会对你好的!乖,不疼,不疼,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不要!王爷,你这跟杀了我有何区别……你不能这样对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逐渐凄厉,绝望,然后沙哑,粗噶,直至死寂,少年不再动弹,昏死过去。

      除了那一双盲眼,他的脸全然血烂,模样全非,无人再能认出他是谁,他像谁。

      血水沾满双手,溅入眼眶,世界染了腥红颜色,楚贞抬起头,呆呆望着屋顶,有那么一瞬间,他清醒了一下,自己好像错了,又好像理所当然。

      良久,他彻底清醒过来,扑身抱起少年,歇斯底里:“纯儿!纯儿!醒醒,你醒醒!”

      然而,纯儿已没了纯儿的样子,只有一副伤痕累累的身体。

      楚贞这才发现,除了脸,重明身上还有不少外伤,青的紫的,肿的结疤的,数不胜数。

      有他打的,还新鲜的,更多的,是他不认识的。

      横在屋外候着,不敢出声,王爷比她出手还狠,重明尚且如此惨状,回头收拾自己定也不会手下留情,却见楚贞抱着人,看也不看她一眼,直往东边医馆狂奔而去!

      因得昶帝特赐,镜王府可私养府医,其实多任职过宫廷医官,辞官后专为楚贞所用,经年研究王爷渴睡症的药方。

      那些老家伙熬汤煮药不过是日常,却没人来找病治,正闲得拔腿毛,一看王爷跑来,纷纷扑上去看情况,却一个个吓得退回来,面色惊恐。

      为首的辛霍元道:“这人是死了吧!”

      “救救他,救救他……”楚贞语无伦次,声音沙哑,将人轻轻放在床榻上,推着老家伙们,“快!快快!一定治好他,治好他,你们必须治好他!”

      众人面面相觑,满脑疑惑,罕见王爷也有无措的时候,辛霍元探了探重明鼻息,松了口气:还好,还有一口气在。又查看了少年周身伤势,皱眉道:“他身上的伤能治,可是脸上……”

      楚贞瞪眼,决然语气:“辛霍元,我知你有那令人白骨生肉、丑貌变美的本事!”

      辛霍元为难道:“上一回王爷脸上挨了王妃一刀,刮坏了脸,是因伤得不深,王爷养了好几个月才消了疤,可这少年是整张脸都坏掉……老朽没有十足的把握让他恢复……不,老朽一成把握也没有……”

      楚贞再度瞪眼,十指来回绞着,显得无措而心虚,他斩钉截铁,前所未有的认真:“首先,我要他活着!其次,我不是要你恢复他原貌,我是要你给他一张新面孔!我要你给我一个全新的,独一无二的,只我认识的,我的,纯儿!”

      “……”辛霍元也绞着手指头,看王爷的表情,这少年想必极为重要,他躬身道:“老朽尽力就是,但是,王爷想要一张什么样的脸呢?”

      楚贞感到迷茫,脑海中形形色色的面孔一一闪过,有柳贵妃的,有青珊的,柳正青的,甚至母亲的,他们无一例外都是美的,赏心悦目的,惹人喜欢的……可是他要的纯儿是全新的,独一无二的,只有他认识的,而不是任何人的复制品。

      “我不知道……”楚贞抓着头发,陷入迷乱的漩涡。

      辛霍元奉来笔墨纸砚:“那王爷随便画一张。”

      楚贞迟疑地拿起笔,看看众人,老家伙们已经在忙活了,无人敢看他画的什么,也没人敢问为什么。

      执笔的手不住发抖。

      他的手还是血红的,上面还有温热的血。

      那血色渐渐模糊,糊成了熟悉的回忆。

      恍惚回到幼年,他趴在篱笆外,看母亲捡鸡窝里的蛋,他好奇地问:“娘亲,鸡蛋为什么都长得一模一样啊,圆滚滚的。”

      母亲笑说:“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枚蛋,就像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

      他反驳:“娘亲骗人,我就见过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弟弟,他们是双生子,他们看上去真的一模一样。”

      母亲道:“即使是双生子也不尽相同啊。”

      他问:“哪里不同呢?眼睛还是嘴巴?”

      母亲道:“性格和品行,比如双生子中一个张扬,一个内敛,一个爱笑,一个爱哭,这都是他们的不同之处。”

      他又问:“那双生子为什么要长得一模一样,既长得一模一样,又为什么性格品行会不同?”

      母亲沉思片刻,道:“他们的容貌都是天生的,父母给的,大概是天意使然,天意要他们生的一样,却不要他们处处都一样,于是就让他们有自我的性格跟品行,好让世人可以区分他们。其实只要是亲人,就总有像的,也有不像的,比如贞儿就像娘亲多一点,像你父王少一点。”

      他似懂非懂,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天意是什么,它是神仙么?”

      母亲目瞪口呆,答不上来,她美丽的眼睛映出浩瀚云天,白鸟飞花,用一种悲伤无奈的语气道:“不知道,或许是命运、缘分一类的东西,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娘亲也不明白。”

      笔落画成,风一吹都落了地,楚贞起身,默然离去。

      辛霍元等人忙完了活,来取镜王画的人像,众人一看,都道:好像镜王妃的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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