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崇都雪 ...

  •   扁舟过处云波乱,鹧鸪闻远山。

      骤雨初歇,漠色苍茫,风沙沉寂,仿佛天地未分之时,惟有一条踽踽前行的昏黄灯带划破混沌。他用目光描摹这一片已印刻在脏腑中的迷蒙瀚海,没来由地生出几分燥意:静在边关并不是什么吉兆。他侧身示意将士们灭灯。

      经年寥落付终南,妄说平生断。

      血污将锦被上国色牡丹染得妖冶艳丽,削瘦的手于衬托下愈发灰暗。她阖眼坐卧在榻侧罗床中,尽管只戴了一只珠钗固定鬓发,其雍容之姿不减,脸上无喜无悲,仿佛一尊金玉菩萨像。室内宫人太医俯首跪了一地,烛火阑珊,椒墙上留下幢幢佝偻的鬼影。

      玄晖窈窈,江烟漫漫。夜薄长庚灿。

      我方灯灭之时,彼岸火光乍现。忽觉背后生寒,只见天际那一线城防如赤蟒匍匐,在无月之夜中熠熠生辉。太静了,静得无人能察觉到燧石敲击;太黑了,黑得油淌过营帐都没有踪迹。他喝止惊呼和怒骂,带着两名家生随侍朝主营地飞驰而去,其余则四散往仍未被殃及的军镇通信求援。

      芦洲落棹玉筝横,又将清歌探。

      太医令膝行至龙榻前,搭手摸脉,旋即战栗着跪趴在地。后首众人见状更是大气不敢出,年纪小的婢女在墙角隐隐啜泣。她垂眸看向这一屋子丢了魂断了气的,默然长叹,未有令下,便教窗外惨叫迭起如惊雷。唤来掌事太监,轻声提点二三,话语湮没在翻腾的沸药汤里。

      “《贺圣朝》。”葛长松敲桌示意身后小厮添茶,“填得如此蹩脚做作,谱曲也难增色。”

      “我久不沾风月,能作完就不错了,镜生且饶我一回。”李徽失笑道。

      “郡王殿下夜半传我,不会只是来花瑛楼听曲吧?”

      月上枝头,花瑛楼中琴声隐隐,甜香腻人,乐妓演完一曲后便领了赏钱离去了,兰室中只剩下他与李徽相对而坐。烛火明灭,照映在那张薄胎瓷一般的脸庞上,眉眼便坠入模糊。这人已染上了太多北疆的风雪,葛长松心想,早就和此等温柔乡格格不入了,偏生他自己还不知,以为装得天衣无缝。

      李徽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若不出所料,应该就是今夜了。”

      葛长松蓦地捏紧了茶盏。

      话音刚落,一太监急匆匆掀帘而入,跪伏在李徽耳边作私语状。李徽摆摆手:“没什么好遮掩的,直接说。”

      歌女和乐师识相地福身退场。葛长松这才抬眼瞧那面无血色的小宦,明明是腊九寒冬,他后背却被汗浸湿。

      “圣上急病不治,半个时辰前已驭龙归天……请、请殿下即刻入宫!”

      驱车一路都没听到丧钟,纵然心跳如擂鼓,葛长松也不敢惊惧形于色,只怔怔地望向车帘外还在沉睡的都城。李徽睨了他一眼,说道:“抱歉,此事我不得已有所隐瞒。一会儿你在殿外等候即可。”

      “殿下说笑了。我只是府中一幕僚,何来推心置腹之说。”葛长松回头与他对视,“但我必须与殿下一同入宫,还望恕罪。”

      “……我明白了。”

      颐丰帝才至而立之年,身体并不孱弱,三年前北征伽琶吾还曾亲自坐镇,急病这个幌子显然只是最后一点体面罢了。后宫只有一个不足周岁的嫡皇子和四岁的公主,此时召郡王李徽入宫,其用意已昭然若揭。

      细盐雪是冬日垂在崇都城的云纱,无论朱颜白骨,隔着纱望去都变得如梦如幻。这样的雪,还没落地就化了,李徽嫌弃它太小家子气,不像北疆的雪动辄深及膝盖,在外走个半晌,连呼吸都伴着刺痛。偏殿早已备好缟素,李徽入内室更衣,葛长松不曾为官,便取素绢系于左袖。

      太慈殿中地龙烧得极旺,想来是哪个刚调来的宫人好心办了坏事,把章娖柔烘得头昏发虚,无力发作,只得静静地坐着养神。

      年至古稀之后她便总是如此精神不济,一闭上眼就被困意席卷。睡梦中,两个身着竹青袍和月白袍的小娃娃围着她嬉闹。她握住他们的小手,可一只立马松松地垂下了,另一只甩开了她,脆生生的童音在她脚边炸响——

      “儿臣不孝,今日在此拜别皇祖母!”

      “老祖宗,惠昀郡王到了。”

      章娖柔睁开惺忪睡眼,珠帘外立着两个身形相似的少年,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没走出梦境。她沉声道:“哀家记得只传了惠昀一人。”

      “皇祖母息怒。使者来报时幕僚葛长松与我在一处,为防止走漏风声,不得已让他也一同前来。”李徽跪道。

      章娖柔听到这个名字如李徽料想般一怔,她俯身道:“姓葛……你是蕲州葛氏?”

      葛长松低头作揖:“回太皇太后,草民是蕲州葛氏二十一世孙。”

      蕲州葛氏出俊才。自六世以来,出过三任太师,两朝宰相;自十九世后,再不入仕。章娖柔还为后妃时,曾因族中纨绔犯事与葛氏十九世孙有一面之缘,只是不知为何那位谏议大夫突然致仕归乡,内廷对此讳莫如深。

      “闲杂人等不得随意入禁中,事态紧急,哀家便不降罪了。来人,将他带去别苑。”

      葛长松本来也没打算在此久留。宫中估计已传起风声,带路的宦官对他格外殷勤,一路上叽叽喳喳,他有三句没两句的应付着。

      “大人……”

      “公公谬言,葛某无官职傍身,万不可称大人。”

      “葛公子,葛公子!奉老祖宗的命,明早葬仪前还得传郡王殿下商议要事,这几个时辰就歇在宫墙脚下待召。别苑人手都是从太慈殿和先陛下身边调来的,手脚都利索着呢!小的叫王凭喜,您和殿下要是还有什么事,只消说找凭公公便是了!”

      王姓凭字辈……葛长松神色一凛,盯着他说道:“王福千和你什么关系?”

      “哎呦,葛公子怎的认识我干爷啊!”王凭喜听此更是喜出望外,“不瞒您说,小的是福公公认的大孙子。小的不敢妄想和干爷一样能在皇上和相爷之间说上话,就希望能在殿下和公子面前留个名……”

      “凭公公客气了,我祖父为官时与王福千多有来往,想来公公也是一样透亮的人。”葛长松浅笑道。

      王凭喜连声奉承,腿却忍不住一哆嗦:眼前桃花笑靥仿佛能催来春风,可其下寒意深不见底。

      李徽在太慈宫的这一个时辰,葛长松将别苑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所幸除了多出寻常规制的侍从没有什么异样。往年在伽琶吾,质子谒舍往往隔夜便冒出不少暗器毒虫,万一不慎就会命丧九泉。

      葛长松第一次见李徽,是随母亲去诊治被蛇咬伤的质子。他当时不过十二三岁,榻上嘴唇乌青的孩子据说与他年纪相仿,却消瘦得多,除了烧火祛毒的时候唤了两声皇祖母之外,一直恹恹地昏睡着。他给李徽送了两个月的药,李徽每回都请他论棋读书,直至打更人的吆喝开始在街巷里回荡。

      终于病要好全了,他交代母亲的医嘱,李徽静静地听完了,笑着说,镜生,北疆寒苦,你留下与我作伴可好?如此冬来夏,辗转又几番。

      门口出现响动时,葛长松正在回复郡王府近两月受到的请柬和书信。李徽边解下大氅边说道:“我出来时,正巧遇上中书令邹义淹在外候着。”

      能让中书令冒大不韪深夜入宫的,只可能是军政急报。李徽装作读不懂葛长松凝视的深意,斜倚在主座上:“我李岑聿好歹是大周皇亲,此事与我无关。”

      “这个关头若边防出了岔子,可没有大小事之分了。”葛长松皱眉道。

      李徽接过递上来的茶盏,是他惯爱喝的君山银针,老祖母总喜欢在细节上下些软功夫。他对身后的宫女笑道:“回去休息吧,夜深露重,让墙外那群小子盯着得了。”

      花窗后传来一阵窸窣。宫女窘迫地使了个眼色,内使鱼贯而出,堂中一时清净。

      “镜生,今年冬末府内收支我还未查过。”

      葛长松心领神会:“我带了账册。”他信步至窗下,取出袖中手簿,展开在李徽桌前。外出寻访常需随时记录,这已是他多年的习惯。

      李徽手沾一点茶水,边写边问:“过了子时了……现在是腊月十六了?”

      后意在辅。革之?

      葛长松思忖片刻,抬手在旁边加了两笔。

      勒之。

      “是。葛某于祯远四十三年今日识得殿下,迄今恰有八年了。”

      雪不知何时停了,好像未曾来过,崇都城已被晨起的街吏洒扫一新。祯远四十三年此刻的雪,仍扑簌簌地下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