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不晚》舟济白

1、第 1 章

　　江南古镇，秦淮河边。

　　钟羽一袭灰白色的道士长袍，手执拂尘脚蹬草鞋，正拿着手机比对地址。

　　眯着眼睛心想，该去配一副老花镜了。

　　“江淮街329号，是这里了。”

　　面前闪烁的霓虹灯牌上写着——春不晚。

　　钟羽的师父曾说起这里。

　　江南一座楼，其名春不晚。

　　想来应是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的建筑，钟羽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之与面前灯光闪烁、带有少许赛博气息的酒吧联系在一起。

　　眼前男男女女、灯红酒绿，钟羽一时有些犹豫——一届道士堂而皇之步入酒吧，着实有些不妥。

　　尽管师父说的道家人这忌那忌他也浑不在意，表面上安分守己，私下里和师兄弟也没少破戒。

　　但在幽云涧和这般大庭广众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凭什么甩了老娘！”

　　门帘翻飞，一人突然从酒吧大门窜出，脚下一个踉跄，摔在钟羽面前，大半瓶酒洒落在地。

　　“老娘要财有财，要姿色有姿色——”

　　——要不要扶她起来呢？

　　——可是今天刚换的道袍，要是脏了可就不好了。

　　那女子在钟羽犹豫间起身，看见钟羽面容清秀仙风道骨，借着酒精上头，张牙舞爪地朝他扑来。

　　“你说——”

　　女子脸上带有侵略性的诡异笑容钟羽平生未见，不由得后退一步，思索要不要施术将这形同魍魉的女人定住。

　　“对不住啊对不住！”门内传来一声清脆的吆喝。

　　随之走出一位黑色燕尾服套白衬衫的侍者。

　　姿色上乘，眉眼精致。

　　钟羽暗道不妙，看来师父所说的春不晚楼主喜好男色是真的！若是他这谪仙般的面容被他所瞧见，那后果定是不堪设想!

　　侍者将那女子扶住，看见钟羽愣了一下：“抱歉啊……兄弟你也玩cosplay?”

　　钟羽：“……嗯，这都被你发现了。”

　　侍者上下打量着钟羽，单手向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白手套。

　　“塞巴斯蒂安，不错吧？”

　　钟羽：？

　　我落伍了还是他超前了？cosplay？年轻人玩的模仿游戏吧，塞巴斯蒂安又是谁？

　　“话说兄弟你这身料子真不错，跟真的一样，你这是cos的啥？”

　　“……青山真人。”钟羽面无表情开口。

　　范得做足了。

　　侍者蹙眉思索了一阵，然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哦！青山真人，我想起来了，兄弟你这cos得真像。”

　　钟羽心惊，没想到师父青山真人的名号如此响亮。

　　面上却只是淡漠点头。

　　“那兄弟你好好玩，我朋友喝多了，刚刚抱歉哈。”

　　看来他并不是春不晚的员工，钟羽松了一口气。

　　正当钟羽做好了心理准备，迈步进门时。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摩托车车载音响和发动机的轰鸣声混在一起，如惊雷一般在街头炸响，然后由远及近，回头率超高。

　　直到摩托车在巷尾打了一个完美的漂移，稳稳当当停在春不晚门前，钟羽还没有回过神来。

　　熄火，下车，摘头盔，一气呵成。

　　露出一张颠倒众生的脸。

　　大红皮衣配上黑色皮裙皮靴渔网袜，一头大波浪甩在身后。

　　青山真人看了也得说一声好辣。

　　“钟家来的是吧？”

　　不等钟羽回答，女人一甩长发，自言自语。

　　“哦差点忘了，钟家已经从家族传承变成门派传承了，叫……”

　　女人扶额作冥思苦想状。

　　“在下幽云涧青山真人门下，钟羽。”

　　“害，你看咱家这脑子，年久失修了，青山小儿还活着呐。”

　　“师父他老人家尚且安在。”

　　钟羽心想她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是何许人也竟能叫师父“青山小儿”，出发之前也曾打听过春不晚楼主的身份，但师父直说：“你去了便知晓。”

　　“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说实话钟羽在外面站了半天有点累，一边懊悔站梅花桩偷懒的同时一边觉得这人怎么还不叫我进去坐。

　　女人闻言凑近，一双桃花眼对上钟羽的眸子，眼底是隐隐的暗红色。

　　“咱家名为念杳……你是不是在埋怨我不请你进去坐坐？”

　　钟羽闻言拱手行礼：“晚辈不敢。”

　　“无妨。”念杳轻笑：“你为何而来？”

　　“晚辈为镇守‘春不晚’而来。”

　　“那么，你对‘春不晚’知道多少？”

　　钟羽沉吟，据春山真人所说，“春不晚”是一座传承自千百年前的酒楼，既是文人骚客吟诗作对的风流场所，亦是妖魔鬼怪齐聚的凶绝之地。

　　如今看来，出入甚大。

　　“也罢，若是经咱家之口倒少了几分意味，千余年间，朝代更迭世事变迁，‘春不晚’的故事早已淡出人们视野，与其咱家给你三言两语解不了其中意，不妨你自个儿，回身一望。”

　　钟羽转身。

　　白墙青瓦，流水人家。夜色浓重，屋檐下挂着一盏盏红灯笼，远处灯光闪烁，高楼大厦间穿梭的迷离灯光像是一张网。

　　与来时并无不同。

　　钟羽疑惑地转头看向念杳，却不知她何时已点上一支老式烟斗，朝着钟羽吐了一口眼圈。

　　钟羽下意识闭眼。

　　再睁开眼时，四周早已变了模样，面前已不再是皮衣皮裙渔网袜的火辣拽姐，而是红绸水袖，肤白胜雪，黑发如瀑的绝代佳人。

　　念杳吟吟浅笑，偏了偏头，朱唇轻启。

　　“欢迎来到——‘春不晚’。”

　　钟羽朝念杳身后望去，现代化的酒吧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三层宝楼，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念杳拍了拍手，霎时间宝楼上灯火流转，点亮的宫灯排列在屋檐下，隐约可见鎏金色的蝴蝶刻印于红木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钟羽暗叹一声：雕栏玉砌犹在，朱颜未改。

　　宝楼背后是一座仙山，苍翠碧色隐没于缥缈云烟之中，飞鸟成群结队溯山而上，化为万千星辰，点亮浩瀚云海。

　　而宝楼上的三个大字仿佛历经千百年岁月交替，仍然不改当年。

　　飘逸风流的鎏金字体写着——春不晚。

　　江南一座楼，其名春不晚。

　　念杳侧身示意，钟羽往前，触摸上朱红色的古朴木门，轻轻一推。

　　白光乍现，仿若有人突然换掉了身旁的布景，钟羽细细瞧去，应是宋朝年间。

　　钟羽本人却并未出现在景中，而是像看电影一般，想来虽玄而又玄，但应不存在危险才对。

　　风吹新柳，大概是处在偏远的街道，行人零零散散。

　　一座破败小楼突兀地矗立在长街旁，与其说是小楼，不如说是废墟，满是大火燃烧过后的焦痕，只剩下空落落的支架苟延残喘，楼前的匾额掉在地上，上面依稀可见两个字——鳞鸢。

　　游鱼为鳞，飞鸟为鸢。

　　钟羽不禁疑惑，两旁都是完好的楼房和店铺，中间一座废墟，既不拆除也不修复，难道不影响市容？

　　显然没有人替他解答。

　　念杳一袭红衣，嘴里叼着根蓟草，抱着一坛喝了一半的酒，大剌剌坐在街边临水的石凳上，看上去不过二八年华。

　　狂放而乖张。

　　时不时左顾右盼，大概在等什么人。

　　没过一会，巷口走出一个男子。

　　念杳默默咂咂嘴，打眼儿一瞧，那男子身形高挑，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素雅的玄色腰封衬着纤腰窄臀，再细细打量，鼻口清俊，眼型似丹凤，瞳孔若星辰，温润而漂亮得毫不女气，如同玉上滴雨，春风拂面。

　　“好久不见呀白少爷，上次我见你可没有这么多头发，哦不，是没有头发。”

　　说着念杳把酒递过去，自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白夭轻轻摆了摆头，“佛门中人，不沾酒肉。”

　　“哦，那我倒是不记得了，话说你现在道行已毁，佛相尽褪，还能算得上佛门中人？”

　　念杳挑眉，白夭不语。

　　念杳挠挠头，又自顾自道：“害，也不知道是谁百年前在地府喝得烂醉如泥，还抱着听雨苑地柱子哭了一晚上。”

　　那时念杳无事去地府小住，白夭不知为了何事酩酊大醉，抱着他师父又哭又吐，他师父也是造孽，跟他说那听雨苑的顶梁柱子便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后来白夭去质问他师父，他师父便道：“我也没想到你真信呐。”

　　“彼时年少，控制不好情绪罢了。”

　　念杳把手撑在酒坛上，微微侧首，戏谑道：“如今倒是成熟了。”说着又上上下下打量了白夭一番，“那不妨让姨姨猜猜，你这番入世，是为了渡那天下人呐，还是为了寻那心上人呐？”

　　那不知轻重的目光让白夭好生不自在，不知轻重的话更让白夭脸颊发烫。

　　“是你叫我来的。”

　　“得了吧小东西。”念杳放下酒坛子起身，朝白夭凑近，一股侵略性的酒气扑面而来。

　　“我前些年逃命都没给您这尊大佛请来，今儿个倒是有求必应了？”

　　这事白夭还记得，当年冥界一尊鬼帝霜华姬空虚寂寞，便举办了一场比武招亲，念杳恰好经过，看上了霜华姬备的彩礼，便变化了一副英俊男子的模样前往参加，一出场便迷得霜华姬神魂颠倒。

　　但念杳并非久居冥界，关于霜华姬的消息所知甚少。

　　传言这霜华姬虽是天姿绝色，但却是冷若冰霜，据说她并非头婚，不仅性情冷淡，还屡次殴打夫君，自然而然也就没什么正经鬼去参加。不出意外，念杳变化的红衣男子战胜了数位被抓来充数的竞争者，霜华姬刻意放水把自己交到念杳手中，谁知念杳直接大变活人变回了女子模样，说自己并非霜华姬的良配，无法与她结为神仙眷侣，还望霜华姬以后不要喊打喊杀要多笑笑。

　　霜华姬被这般戏弄，当场下令与念杳不死不休，连带着酆都地府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

　　“那不是师父说的让你自生自灭嘛。”

　　霜华姬毕竟是冥界一方鬼帝，白夭师父在地府当职自然不能与其交恶，便让白夭别趟这趟混水，要去的话也别报他的名儿，但白夭遭逢情劫，自个儿又懒，也就没放在心上。

　　念杳双手叉腰，嗔道：“很好，这笔帐本姑娘记下了。”

　　“再说了，谁让你自己没事干要去招惹那霜华姬。”白夭小声嘟囔。

　　“什么？”

　　“行了行了，为何约我来此处？难不成只是为了调笑我几句？”

　　白夭皱了皱眉，突然很害怕念杳说一句“是”，在心里默默念起清心咒。

　　这女人是师父故交，虽说平日里顽劣至极不存在什么长辈架子，上天入地偷鸡摸狗混蛋事也没少做，但据说是个神仙，还能从霜华姬那婆娘手里全身而退，和她动起手来估计会死得很惨，再者现在处在凡间地界，言行还是得有度。

　　“当然不是，别急嘛，姨姨和你经久未见，自然是要叙叙旧的嘛，诶，你师父近来可好？”

　　“哦对，师父他老人家让我给你带个话，有空多去听雨苑坐坐，人不去就罢了，送几坛金风玉露去就成，他嘴又刁，说是年纪大了只好那一口，至于身体，他说再活个百八十年不成问题。”

　　念杳听得有些小骄傲，当年她亲手酿的金风玉露在天上便有价无市，如今到了地上还要被地下的人追着要。

　　面上却不显：“说笑了，仙家与天同寿，不过几坛小酒，有空为他酿了便是。”

　　没说的是，金风玉露的酿造要百年起底，而且尚有库存，只不过念杳念在见死不救的份上便不拿出手了。

　　白夭点点头。

　　“所以到此所为何事？”

　　念杳抱起酒坛，一饮而尽，指向路边那座废墟。

　　“你且往那边瞧。”

　　白夭顺着方向望去，一座被烧毁的楼房，其上缭绕着重重黑雾。

　　“怎么说？”

　　白夭摇摇头道：“鬼气重重，已成业障，大凶之地。”

　　“我准备在人间开一间酒楼，就在那儿。”

　　“你疯了？”白夭大惊，愕然道：“白日里尚且鬼气缭绕，入夜还了得？寻常人进了必是九死一生，这种地方开酒楼，你图什么？”

　　“诶，别急别急，姨姨跟你讲嗷，这里看起来虽是鬼气缭绕，实际上我观测过了，它下方便是阴阳梯，借着这鬼气啊，那阴阳梯不是‘噌’的一下，就通了嘛，到时候这酒楼既能在人间出现，又能在冥界出现，这既是风险，也是机遇嘛。”

　　白夭愣了一小会，瞪大眼睛望向念杳：“你想借着鬼气通阴阳梯？你既想做活人生意，又想做死人生意？想钱想疯了？”

　　“嘿嘿，富贵险中求嘛，只要你帮姨姨，姨姨必能大富大贵！”

　　“告辞！”白夭转身就要走。

　　这忙可帮不了一点，开阴阳梯可不是小事，恶鬼还阳和生人下地都会生乱，要是师父知道了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慢着！我亲自坐镇，绝不会出任何岔子！若是有什么问题，我一人承担！”

　　白夭不为所动，不紧不慢道：“开阴阳梯这种事，你自己做不到吗？”

　　念杳摇摇头：“我一人尚不足够，此地业障太深需得佛法超度，还需要熟悉冥界的人帮忙，只有你能帮得了姨姨！”

　　“不行。”

　　“玉面佛！此地鬼气深重，想必是众多冤魂惨死未得超度，你身为佛门中人，忍心放着不管吗？”

　　白夭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如今我已不再是佛子，此间事自有当职的鬼差前来处理。”

　　合着这是不是佛门中人还能随时切换是吧？

　　念杳气归气，可不能让鬼差来，若是被地府发现了，她的生财大计也算是彻底泡汤了。

　　“你！入账的钱对半分！”

　　白夭哭笑不得地转身看着念杳：“你真的是饿了，不过我对金银钱财并无多大兴趣。”

　　念杳仿佛知道白夭会是这样的回答，在白夭转身时，她便快步上前，凑到白夭耳畔悄声说了一句话。

　　那时念杳身上的酒气和江南水乡的湿润气息一同涌入鼻尖，街边的白墙上沾着灰，黑色的砖瓦上爬着青苔，河里游着鱼儿，河畔新柳染着嫩绿，石板路坑坑洼洼，缝隙里生着浅草，远处传来小贩的吆喝声和行人匆匆的脚步声。

　　白夭突然想起约莫两百年前，白鹤自云中带回一封锦书，写着：“玉面佛，朕知你心中装着天下人，却独独装不下朕，可朕心里已装了你，便再也装不下天下人。”

　　沉默了半晌，白夭闭上双眼，长舒一口气。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