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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Chapter.47. 恩 典(二) ...


  •   那突袭而至的侍卫官大人从祭司们的趔趄间一步跨来,目光扫过,望见她时他咧嘴笑起来,不知为何这样愉快?因这莫名愉快,他急忙反手扶稳了两位通报祭司,又笑嘻嘻冲着两人颔首作揖赔不是,嬉笑之外,森穆特大祭司皱眉质问:“曼赫普瑞,是为何事竟莽撞至此!”

      侍卫官大人便与神前第一祭司躬身见礼,笑着应道:“临出城时听闻陛下的恩典今日独自前来此地,一时有点不放心,就怕她又在神明的领地里迷了路,又被那不知名处喜怒无常的神明领了回去,因此掉头过来,倒不知大人您同在此地,冲撞冒犯之处,向您祈罪。”

      一边笑着说着祈罪,一边快步走到她身前,衔着言不由衷的祈罪之词而来的,是那一声她再熟悉不过的“七——”

      自嘲的笑意还残在嘴边,她顺着这缕笑意恰如事不关己般与他笑道:“森穆特大人正与我说到北宫里的那位殿下呢!说她生于至乘之地,长于至乘之地,注定就该是主神赐予的神妻。尽管我依然是森穆特大人心中那令人费解的邪灵,却也是大人眼前无计回避的后宫统领,大人不得不纡尊降贵,亲自邀我前来,好意规劝我应当学着与那位小殿下同在荷露斯神的闺苑之内和平共处呢!”

      “神妻?”侍卫官笑笑,“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厚道啊?让我们这些侍奉王族的人又该将那早逝了的长公主置于何地呢?”

      大祭司身形似曾一凛,面上淡淡却道:“来日方长,既是荷露斯神认定的恩典,总该与王妹多多亲近才好。”

      “大人所言极是!”侍卫官点头笑道,“七,你虽是不能上到至乘之地,总归是可以时常前去北宫看望那位小殿下的。常来常往,也好借机认一认主神钦赐恩典的真身。恩典抑或邪灵,说来全在一念之间,争来抢去也过了十数年,再要为凡俗私欲偏执不愿退让,也是早就过了随心所欲的时候了。关于你的来龙去脉,那是早就被两位神前第一祭司查得透彻分明了。恰好了不起的荷露斯神此节腾不出更多时间与心力,恰好你闲着也是闲着,那另一位陛下的恩典,她的来龙去脉,你是不是也该替陛下理个透彻分明?不然多不公平啊!连森穆特大人都难得松口说一句是分属两陛下的两恩典,那自然更是不能厚此薄彼!毕竟冥冥有意,你先已在北地以北捱过了七年苦楚,而今时移世易,逾越之页终将翻过,世事轮转,又怎知那莫测神意落不进另一位恩典的御名框?”

      大祭司折现立柱上的身影微微一晃,日光下无所遁形的心惊,却听他匀了匀气息,静谧中悠长绵邈的叹息,咽下惊惶,竭力镇定,他慢步走近,半隐入柱影,仍不言语。

      她心知少爷已是在明白给予她指点——连从来就爱半真半假说话的曼赫普瑞少爷都选在这一此刻对她说得如此锋芒毕露,也许真是走到了图穷匕见的此刻。

      眼前望去,已见他先为她缚住了神官铺好了话路,只等她故作轻巧般一笑一颔首,将手心里那无所不知的荷露斯之眼引向北宫里的天敌,便能惊得眼前神官引颈受戮;荷露斯神巨大羽翼扇起的风声已在她身后烈烈作响,少爷剔透明净的眼瞳切切望住了她,都在等着她用一句故作姿态的“息事宁人”与神前第一祭司换得恩典之名,神官嫡传的王妹毫发无伤恩典依旧,换得无所不知而佯作不知的两地之君藉此既往不咎,神庙朝堂各得所偿;而神官此刻沉默如初,似在思量,似在等待流淌在叹息里的空气凝冻成冰;那曾在王墓黑暗里与无助的两地之君相拥而泣的七,那曾在北地以北血流如注濒死无望的七,那归程途中曾被绵延不绝的焚香青烟熏得奄奄一息的七,那重逢之后复又重复着空等束手无为的七,都在这一此刻一齐望来,等着她以一言换得虚名,经年累月的期待与渴盼,都等在这一此刻急于得到补偿。

      意想中该是她有恃无恐盛气凌人的此刻,惟剩心灰意冷,疲倦不堪,万般不耐。

      扪心自问,早已是厌倦至极,恨不能抽身背弃,转眼结局。

      “还是算了吧!”

      她深深吐出口气,终于在这一此刻直抒胸臆:“不管你们想要如何纵容姑息北宫里的那位殿下,我永远不会原谅她对我那祭司哥哥犯下的罪!永远不能违心自欺只当她是童言无忌!高高在上以神自居的王族,便是以此般道貌岸然模样,肆意玩弄着世间凡人们微不足道的命运——所以还是算了吧!可知王家的棋局是有多么无趣,为这一局无谓僵持这许多年来消磨了多少生命?索性这最后一步不走也罢,我根本就不在乎。认我作恩典还是视我为邪灵,随您心意,从此刻起我也要随我自己心意!”

      分明一声叹息穿过柱间,她紧紧盯住大祭司的脸,又疑心自己瞥见的竟是他含笑的脸,看不真切;默默等着她的意气用事话到句尾,神前第一祭司转过身仿佛抽身要走。

      “算起来……其实该是九年之前了吧?”

      这位大人却在此刻复又启口说道,依旧低缓似如自语:“播种季次月第六天,西岸田庄出身的掌药祭司,上到至乘之地求问神意,在他走出显圣处时,我曾问他:‘是吉是凶’?祭司回答:‘属邪灵显现之凶。’”

      说到此处,神官微一沉吟,知她听得心惊,刹那间似有踌躇的背影。

      “‘身为奉献祭司竟不能日夜侍奉神前,理应位居要职得享尊荣,却莫名贬至乡野,久落凡俗,此般际遇,着实令人扼腕。想你幼年入选神庙,不出数年即能上到至乘之地修习,必是秉性宽厚,资质极佳,若非另有不祥作祟,何至于此?你既领受主神旨意,已得福祉,此后遵命而为,不可推卸,速速祛除祸端,或前景可期。’”

      九年前字字含刃的原句,穿过日光里翻涌的尘埃,飘入耳中,温软旧忆深处刺出的啄心之痛,心底里十四岁时的自己,咀嚼字句里渗出的血腥,不寒而栗。

      这究竟是谁设的阴谋?让生于西岸村居的孩子长在至乘之地,教导他将身心敬奉给神明,教导他一心一意向往着至乘之地浮华到极致的虚荣,宁可成为众神的仆从,惟愿均沾一份与神为伴的荣光;他更期盼能够成为寡居母亲的骄傲,明明知晓自己想要的幸福,宁愿诓骗自己也不敢知晓,从此被魇在初始池上惊起的虔诚里,在这场以神为名操弄两地的棋局中,纵使百般谦卑恭谨,仍不过是棋盘上被随意处置的一枚弃子。

      祭司哥哥,你的罪孽无可申诉,这罪孽无处可诉!

      喉咙里堵满了泪,唯有叹息;神前第一祭司映落在方柱上的斜影,伴着她的叹息一步一步掠过柱林,滑过沙地,门扉开处,隐匿;哈托尔女神安详舒展的眉眼,这一此刻望见上一此刻,恍隔千年。

      门又关起,又只剩着她与憧憧柱影,还有曼赫普瑞少爷。

      “七……”

      像给谁重重拍了一巴掌,她一下哭出了声,复归于柽柳田庄的七,不为空等过最好年华的委屈,却是此时此地有口难言的惶惑。

      他叹了口气,仿佛是笑出的声息。

      “你瞧瞧,知道了有什么好?”他取笑道,“纠结多年的执念,一朝化解,还是免不掉多哭一场。”

      他以为她哭的仍是祭司哥哥,她睁大泪眼,望着这自以为是的宠儿,忽然想笑,嘴一咧,眼泪扑嗒落下。

      “也许直到最后,”她抽泣着说,“祭司哥哥都不曾明白,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你明白吗?”他问。

      她被他问得茫然,而他正朝她微笑,眼中映满了她,身畔汹涌的寒意忽被百里香奶油似的微甜覆住,明朗,洁净,温暖,像又回到了播种季的艳阳下。

      你在哪里?你要什么?

      依稀记得,曾听人间的荷露斯神问起过,那时她根本无需去想,问起时候他先已代她想好了回答。

      十四岁那年的祈望,若非一字一句坚持,早就难以为继,若敢扪心自问,她的祈望与祭司哥哥的虔诚,终有天是殊途同归。宫中一样是虚华满溢之地,赤裸裸来去的权与欲,她看重的爱与暖,她唯有且仅有的真心,宫檐下说起,可笑天真;禁足于深宫之中,旁无家族势力可倚,得不着外边的讯息,只能从女官侍女那里偷得片语,做出更加不可靠的判断,还自以为应对得足够小心,最终仍是惹得两地之君心生不快,倘若再多犯几回——只要心有牵挂,必定还将一次一次重蹈这覆辙,重复着明了自身的无知与无能,终有天将自己逼至无可转圜处,但求自保的天赋会引得她不择手段地活下去,所有美好的性情都将被冷酷猜忌毁灭,不顾一切地陷下去,与天敌们在怨恨的泥沼里纠缠余生,为彼此殉葬,值得吗?

      今日若是顺从两地之君的旨意与神前第一祭司从容对弈,更得侍卫官大人从天而降有如神助,眼见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博得恩典之名——眼见水到渠成之际竟被她一招毁弃!人间荷露斯神的失望与困恼,无从想见;从至乘之地而来,长在柽柳田庄,有天会去往他许给她的永生之地,在那以前,做他的恩典,将后半生周旋于神庙与王宫,与所有前人一样,若是抗不住双羽冠的分量,就会被压得失却人形;日光下纷扰的谄媚阿谀,敷衍应对,口是心非;背阴地暗涌的勾心斗角,权衡算计,永无安寐;虽不必捱过迂回湖上烈焰焚心,等待着的一样是宫廊底下魂灵化灰的那一天——也许真到那天她将甘之如饴,只是此时此地望过去,她先已厌恶了那样的自己。

      不愿成为连自己都厌恶的自己,宁愿此刻死去,也不愿那般可悲可悯。

      “我明白,曼赫普瑞少爷,”她答,口吻却是与回答截然相悖的茫然,“可是我能要的,只能是荷露斯神许给我的明天,那便是玛阿特秩序下我命定的位置。”

      “谁说的?”他笑着摇头,露出嘲弄神气,而百无聊赖一般,轻快笑道:“你还可以嫁给我啊!”

      她含着眼泪扑哧笑了,明知他是玩笑,怎奈心如湖泊,湖面涟漪忽起,又隐隐期待风真的经过,期待中生出禁忌的愉快,正好借着这愉快将顽话笑过。

      他耸耸肩,收敛了嘲笑,却无所谓似地懒懒又笑:“我没在玛阿特秩序里,你也没在,管它哪里的秩序呢?既然想走的是同一条路,不如结伴一块走吧!从此刻起只听从自己心意的七,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到北地以北,去过你想要的明天?”

      这才像是那又清醒又聪明的曼赫普瑞少爷说的话,上路以前先已用腕尺和水平仪衡量过了未来,可是一个人走远路多么孤单,那就顺带捎上她吧,正好她这异世界的姑娘在这世间通行的秩序下迷失了要走的方向,喜不喜欢无伤大雅,不过是结个伴过下去,都可以将就,好在她要的也不会是北地第一尊贵的风光。

      她埋住脸直笑,糊了满手肘的泪。

      记起祭司哥哥曾说过:“后半生里想怎样过每一天,想和谁生养儿女,又想和谁一同慢慢走到永生里去?小七,你只要想着自己的心意就好!”

      而三哥对她说:“你还可以选。”

      微澜翻涌,水波起处,潮音如泣如诉,风过不过来都没有关系,他会给她想要的明天;她扬起湿嗒嗒的眼又朝他看,他低垂着脸,眼睫密密遮住异色双瞳,不甚在意般平静。

      没关系,她想,风不过来,我就找到风那边去。

      “那就娶我吧。”

      她答。

      他抬起眼,望住她时,又是忖度般小心,两轮明光波动在他的眼里,像烧着的火星,他像被灼到,眉一蹙,仿佛一疼,嘴角一牵,竟不是笑。

      却说:“哈托尔为证!”

      他不能给她同去永生的约定,他不会许她矢志不渝的承诺,云遮雾绕的前路,是变幻莫测如同赌局般的明天,可是与他共有的每一天,都不会被虚度被辜负,不会被预定被权衡,不会被供上神堂化身漆金偶像,不会被当作佑护玛阿特秩序轮转的圣油与焚香,空自燃尽。

      “哈托尔为证。”

      她应。

      闭上双眼,迎去亲吻他被灼痛的眉心,续回隼首狮身像下似是而非的迷醉,这一次许他给她回应,像被一卷柔软的火焰裹住,彼此间隔住的那层薄薄的亚麻衣料,仿佛存在着,仿佛烧没了;他的低语拂过耳畔,温柔如是萌芽月里淌过发梢的暖风,抚慰着她的羞窘不安;念想里纯而不真的月光旋即焦黄,十四岁那年柔软乖甜的懵懂童言,灰飞烟灭;她仰起眼,女神静止在柱端的脸庞,似笑非笑,映着湛蓝的晴天,似在见证,似在苛责;手心覆住他的手,压在她的心上,九年前人事未经的小女孩跑了出去,心底只留下这一此刻的自己,挣出了“恩典”的茧,撕裂般的痛楚,却有了翅膀,只愿飞去轻轻吻他背上的旧伤,亲吻那熔化在他黝黑肤色里的被研碎了的骄阳。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Chapter.47. 恩 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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