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消极主义

10、第十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此时一位少年正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脚步轻快地朝着前方走去，他双手枕在脑后，眼神明亮，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笑意，全然不见这几日半死不活的模样。
　　林锦此时的心情亦是十分愉悦，他内心甚至还有些兴奋，心里想着：我今日一定要让君见雪对我刮目相看。

　　已经完完全全把任务什么的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走到书房门口时，他的脚步又突然停住了，林锦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然后使劲把自己两边的嘴角往下拉，做完这些之后，他还确认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自己的的嘴角没有任何弧度，才满意地放下。然后嘴角又扬起来了，他悠哉游哉走进书房。
　　他一走进去，目光最先投向在书案旁垂首执笔的那人，又迅速移开了，然后就看到了摆在小案旁的冰鉴，林锦愣住了。
　　原本还在那边专心致志的君见雪也似有所感地抬起了头，他看到了愣在门口的林锦，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下子就了然了。
　　君见雪：“上午的时候我看你的脸一直很红，可是天还有些热？”
　　林锦哪敢说真正的缘由，便胡乱应了一声，就快步走到小案旁接着练字了。

　　怀着让君见雪刮目相看的念头，他一笔一画写得十分专注，也努力克制自己，一眼也没往书案那边看。
　　自然也没有看见那边的君见雪已经搁下了笔，现在正有些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打量着他。
　　君见雪看着他奋笔疾书的模样，感到有些有趣，明明这几日都是一副要死不活，像是有
　　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样子，上午不过多跟他说了几句，现在就这般积极，倒让他想起了从
　　前在学府里的同窗日日苦读的模样。若是这样，他爱听那些杂闻，那便多与他说一些，他喜欢听人夸奖，那多夸他两句也未尝不可，毕竟学习本就是讲究寓教于乐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君见雪决定今后可以偶尔和林锦闲聊几句，他这么想了，便也这么做了，于是他就开口了：“你之前是如何想到要走这条路的呢？”
　　原本还在与字帖苦战的林锦突然听到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一下子就蒙了，他抬头愣愣地看向君见雪。
　　什么路？难道是在问他刚才这一笔为什么要这么写？他离这么远是怎么看到的？难道是他刚才进来的时候迈错步子了？还是他晨时过来的路线有什么不对劲？

　　这话一出口，君见雪就后悔了，怎能如此唐突？但看着林锦一脸迷茫的样子，他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聊”下去： “你家中在江南那边是有名的富商，怎么到了京中突然开始帮人卖命
　　杀人了？”
　　说是说下去了，可他又后悔了，正常闲聊不都是从吃喝玩乐和近況谈起吗？现在怎么跟审犯人似的？而且哪有一上来就盘问人家务事的，况且他的爹娘都已不在人世，如此尖锐若是触到了伤心事可如何是好？这么久没与人闲聊，竟连规矩都给扔了。

　　林锦本来还有些紧张，看到君见雪整个人比他还僵硬的样子，倒是放松了不少，他搁下了笔，双手往后一撑：“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是家中其他长辈给的月银太少了，想给自己赚点银子花花罢了。况且我从前卧病在家时就时常读些江湖上英雄人物的故事，便一直心生向往。”
　　君见雪微微眯了眯眼：“我少时也曾痴迷这些英雄故事，你想过往后要做些什么吗？如继承家业，考取功名之类的。”
　　林锦摆出一副十分恣意潇洒的模样：“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及时一杯酒。”同时暗自庆幸着，能挤出这么文绉绉的一句话，看来平时那些书没白听。
　　他期待君见雪能露出赞叹的神色，和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并与他高谈阔论，可令他失望的是，君见雪只是淡淡一笑。

　　“听说你每次杀了人之后都会留下一封锦书，上面陈列着被害人所犯下的罪孽，这又是有什么原因吗？”君见雪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好奇的问题。
　　林锦脸色一僵，抬起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鼻头：“就是……少年心气，爱张扬罢了。”整个就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

　　君见雪眸光一暗，面上还是笑眯眯的：“我从前就听闻林老爷和林夫人在南方十分有名，可惜我一直没什么机会与之接触，不知在林公子眼中林老爷和林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林锦撑在身后的手一僵，面上显出几分怀念之色： “他们呀，我爹平日里总是在外边忙生意的事儿，就连我娘那般平日里总喜欢弹琴作诗，对下人都十分温婉的女子，都时常因为这事同我爹生气，不过他们还是十分恩爱的，那黏糊劲儿，有时候我见着了都嫌肉麻。不过啊，幸好我长相随了我娘，要是我长得和我爹一个样儿，除非遇到了我娘那般好的女子，不然我恐怕就要孤独终老了。”林锦歪了歪头，脸上带了些许笑意，“我以后也想娶像我娘那般好的人，会弹琴作诗，总是很温和，也不用多么漂亮，能看就行。”

　　君见雪愣了一下，随后笑道：“那我便祝愿林公子早日得偿所愿了，不过，”他话音一转，“听说林公子在南方时，因体弱多病总是卧床在家，到了京城怎么突然就成了武学高手，还让官府这么久都抓不到人呢？”
　　林锦面上显出几分紧张，细看还有一丝尴尬： “这个嘛，那就说来话长了，那天晚上我刚杀完一个人，但是却不慎受了一点……小伤，而且后面还有追兵，当时我非常惊慌，以为自己肯定，肯定死定了！但是突然，有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我还以为他和当时追我的那伙人是一伙，都做好决一死战的准备了。结果，他却说他是来帮我的，然后他就孤身一人把后面的追兵全部打跑了！然后就把我带到了……殿下那里，“说这话时，他的眼角抽了抽，“殿下说他非常赏识我这样的……少年英雄，之后我们就开始熟络起来了。”
　　林锦十分紧张，生怕被君见雪看出些什么，殊不知自己那僵硬的内容和说话打磕巴的样子，已经完完全全印证了自己心里有鬼。
　　可君见雪却只是微微一笑，眉眼弯弯地说：“原是这般，林公子与摄政王殿下的情谊可真是令人心驰神往啊。”

　　傻孩子林锦瞬间松了口气，然后就听见君见雪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对了 ,今日我有一位故人要来京中办事，约好了要在摘星楼一叙，看这时辰，也差不多可以走了。你就先在这写着，我应该会晚些回来，写完你直接放案上就好，明日我再来看。”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头也不回。
　　林锦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他就出门了。
　　林锦呆呆地看着已经从门口消失的身影，仿佛他还在那儿，又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了，把目光从门口移开，扫视着空荡荡的屋子，他心里莫名有些气闷。

　　他重新拿起了笔，开始练字，这回身子塌了下去，握笔也怎么舒服怎么来，运笔更是随意。可写了没一会儿，他的身子又重新直起来了，按着君见雪今日刚教他的方式握笔，只是神色却俨然了许多，他就这样写了下去。

　　又是一下午过去了。
　　林锦写完，太阳已经西沉了。他放下笔，揉了揉僵直的脖子和有些酸痛的手腕，心里咕哝着，练字果然比练武累多了。
　　他把写完的字帖摞到了案上，然后就出去，开始在宅子里闲逛起来。
　　他漫无目的地逛了一会儿，最后觉得没什么意思，干脆就回房里睡觉了。

　　他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林锦看着外面的夜幕，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
　　然后一转头，就看到了摆在小桌上的食盒，愣了一下，肚子也似有所感地“咕”了两声。
　　林锦打开食盒一看，有一碟青笋炒冬菇，一碟卤牛肉，还有一碗白米饭，心里有了猜测：应该是桃儿准备的。
　　前几日他被君见雪气得早睡，然后半夜饿醒时，小桌上总会摆着这样的食盒。他第二天去问她时，她红着脸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然后在纸上写着让他好好吃饭，别坏了身子。
　　林锦内心有些感动，然后就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心里感叹道：真是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来这儿都能碰到那么好的小姑娘，要她以后哪天给人欺负了，我肯定第一个给她出头。不过
　　来这儿之后我可真是饿了，每回吃个宵夜都能吃出摘星楼的味道。

　　吃饱喝足之后，林锦心里的烦躁也消了不少，他把碗筷收拾好，决定明日去告诉桃儿，今后不用晚上给他送食盒了。
　　他先把食盒送到了厨房里，然后又在宅子里闲逛起来。此时宅子里已经很静了，可逛着逛着，他忽然听到一阵很轻的琶音，是他从没听过的调子，不过弹出来也很好听，像寂静的空山中，细雨落在了泉眼里，时而又像一群意气少年上街纵马，马蹄落下的声音。
　　他循着声音走去，渐渐闻到了花香 最后走到了君见雪的房间外。林锦先是有些惊讶，随后抿了抿嘴，面无表情地想起了之前“杀人灭口”时，在他房里看见的琵琶。
　　他本是想直接走人的，但又听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离开，他把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墙边，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着。
　　林锦在心里冷冷地想：没想到这个君见雪看着人模狗样，弹得竟然还不错，比之前那些个乐伶弹得好多了。
　　不过他听着听着，心里从下午便开始积累的郁气，也一点点彻底散尽了，心情也随之放松了下来。

　　与他相比，屋里弹琴的人心情可就没那么好了。
　　屋里没有点灯，只是开着窗，让月光进来照亮一块方寸之地，但依旧昏暗。君见雪背着窗，对着一幅山水屏风弹奏着。

　　此时君见雪脸上的表情，在这片模糊的昏暗中很难看得清，却也看得出与他平日里与其他人待在一起时的模样迥然不同。
　　他轻轻拨动着指下的琴弦，却没有将一寸的目光分给手中的琵琶，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与其说他是在看屏风，倒不如说他什么也没看，只是在发着呆。黑暗中唯一能显示他情绪的眼睛，此时也很难看出些什么，就像是一具木偶，只有偶尔的眨动，才昭示着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的影子映在了屏风上，没有什么动作，却莫名显出了几分孤寂。

　　君见雪现在的思绪很乱，像一团怎么理也理不清的线，他拨动手下的丝弦，一点点捋清自己的思绪，下午听到的那些话在他脑中回荡着。
　　“好像是十四岁吧？这么一算，也快四年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你这怎么说话的，可不是本王先去找的他，是他主动找上我的。”
　　“他爹娘的死的确不是什么天灾，他也确实知晓此事，毕竟，他当时就在旁边看着呢。”
　　“谁知道呢？兴许是为了钱财吧，随便一文钱扔在地上都有人捡，林家的万贯家财又怎么可能会无人觊觎呢。”
　　“本王听他说，当时突然有一伙人拦住了马车，把护卫都杀了。他的爹娘只能让他赶紧跑，拼命拖着那歹人的腿来帮他拖延时间，还哀求着，答应把家财都给他，可那歹人还是不答应，把他爹娘都杀了。不过按那时的情形，他也只能拼命往前跑了，留在那儿也改变不了什么，跑了，至少还有报仇的机会。后来他在山里躲了……好像是两日吧，才逃回家。”
　　“他逃回去的第二日，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厮就在房中横死了。他不顾及自己的生死，总不可能也不顾及他人的生死吧。”
　　“他幼时身体确实不大好，他爹娘到处请名医给他调养身子，才渐渐好了起来。”
　　“他族中的那些亲戚可没几个善茬，若是不稍微装一下，只怕会死得更快吧。”
　　“幼时他读书时，身体总会不舒服，他后来身体好了，也像儿时一般不大喜欢念书，不过他爹娘似乎也只打算让他当个富贵闲人，便也纵着他去了。”
　　“他爹娘死后，东西基本就被他的那群亲戚给分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呀，也就够他这辈子衣食无忧了，真要办事，连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

　　“那时啊，他可惨得嘞，失败了不说，还一身血被人追到了死胡同里，要不是我本王时让绿衣去帮他那一下，他的命，可能就结在那儿了。”
　　“因为有趣啊，一个传闻中的病秧子竟然动手杀人了，不过他也确实是个狠人，竟然愿意将万贯家财拱手相让，就为了让我帮他报仇。不过林家的那点钱，我自然是看不上的，所以我就让他日后偶尔帮我些忙罢了。
　　“是我，怎么了？你这什么眼神？虽然锦书列罪看着蠢是蠢了些，但也确实是有点用的，让人死得明明白白的不好吗？況且最近瞎蹦鞑的人也确实少了些。”
　　“他自己都麻木了吧？兴许他落下第一刀时，还是有些感觉的，但现在啊，他没准连自己杀那些人到底是对是错都给忘了。”
　　“他亲手杀的第一个人，便是那个杀亲之人，也算是他最后的牵挂了，剩下的那些啊，基本也就是为了报我的恩，和偶尔从我这儿赚些银子了，说不定他连自己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样都不知道，把锦书往那一摆，看都不看一眼。整日跟个木偶一般，没有是非，不知善恶，听命行事，他也就这点用处了。”
　　“也许是像现在这样继续浑浑噩噩下去，又或者是直接去找他爹娘吧，这与我又有何干系呢？”

　　想到这儿，君见雪的手一僵，琴声停了。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些，有些难看，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那些声音还是不断涌出。
　　他继续弹奏着，试着摒除那些杂念，可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林锦下午对他说那些话的神情，自然也想起了自己那些揭人伤疤的话语，他有些茫然，也有些疑惑，更多的是惭愧。
　　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林锦听到那些话时，心里又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他没有爹娘，没有手足，没有宗亲，也没什么朋友，自己一个人面对那一地鸡毛，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自己待着。
　　没有人能为他引路，更别说陪他一起走了。

　　那些念头一点点地将他的思绪吞没，让他难以思考，那些仅剩的部分似乎也被云雾遮挡着，完全看不清。
　　他到底该怎么做？

　　调子渐渐变得柔和了，君见雪也慢慢冷静下来，他继续思索着。
　　君见雪想，若是他看得再多一些，明白得再多一些，会不会也能找到自己的念想，那根浮木呢？那根能让他，好好地，活下去的浮木。
　　若是他看不清前方，不知道该怎么走，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试着帮他去找找，去找一条明路，一条能看得见希望的路。

　　一曲终了，君见雪的思绪也彻底理清了，他站起身来，偏头咳了两声，面上依旧没太多的情绪。
　　他将琵琶放回了原处，一转头，看到了那架箜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恍惚，但很快恢复清明，他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很轻柔，更像是抚摸。他又想了想，找出一块稠布，轻轻地盖在那上面。
　　他回头看向窗外，即使有月光照着，目中依旧一片清冷。

　　他走到院子里，看着这一片芳华，心情也舒畅了不少。
　　他走过去，轻轻挑起一枝栀子，低头轻嗅，忽然一阵清风袭来，扑了他满怀的花香

　　屋外的林锦听完曲儿后，也悠哉游哉地踱步回房了。
　　今夜，二人皆是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