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鹊》乾归

77、墟七

　　不惊扰任何人，只在寅时末的时候，时卿就将檀玠带离了宗门的地界。

　　檀玠之前历练的时候，常在别的宗门弟子面前露脸，但是时卿却没有，他是可以不伪装的，但是檀玠不可不伪装。

　　要是在那热闹的集市上，碰上一两个见过的宗门弟子，时卿还要脸不要？！

　　下了山就给他买了一顶帷帽戴着，衣衫还是素白一身，若非他人刻意打量，应该也不会闹出些别样的笑话。

　　檀玠知道他心中所想，只是有这帷帽遮挡了部分视线，看人也是朦胧不清楚，就开口提了一句。

　　“我戴着帷帽，能掀开一些吗？”

　　时卿与他并肩，听他这样说话，蹙眉不解道：“为什么？戴着不挺好看的吗？”

　　“……”檀玠叫他如此耿直的话语，噎了噎，“我，我识人睹物不清，这帽上的东西，有些碍眼了。”

　　时卿还以为他要说其他的什么，此言一出，当即就惹得他忍俊不禁，撇下檀玠傻站着，独自在一旁笑了许久。

　　檀玠只闻其笑声，识不清他如今是怎样的表情，也只能是无奈的站着等人笑够了，再说这帷帽如何解决。

　　这会儿集市上还没什么生意人来往，只是有了零星的几个摆出了货品的商贩，两侧的店铺大多都还处于谢绝进店，除了刚刚买帷帽的店铺已经开张了，就这模样，瞧着实在不太像是会撞上熟人的。

　　时卿的笑声不间断，他终究还是耐不住性子，想要动手掀开这层掩面的薄绢。

　　时卿却眼疾手快的将他的手截下来，满面笑意盈盈道：“你做什么？”

　　檀玠：“我，这会儿掀开，应该没事。”

　　时卿不答应，将他抬起的手又按了回去。

　　“不过是一帘薄绢罢了，勉强能看得清脚下的路就成。”时卿说着，原本还是攥着他手腕的手，指尖慢慢下滑在他掌心捏了捏，然后轻轻地握住了。

　　“我牵引着，为你引路，如此一来，就妥当了。”

　　他指尖微凉，檀玠的掌心却热得发烫，两者相触碰到一块儿，正好补了个合适。这下掌心贴着掌心，也显得有几分浪漫。

　　“要是路过熟人，我来回话，你闭口不言就行。”

　　檀玠颔首，应了一声。

　　袖子宽大，垂落间也将二人相握的手给遮挡的严严实实。没人的时候，二人正好说说话，顺着集市一路往前走，像是走不到尽头的人生路一样漫长。

　　“这般正好，如心中所想所愿。”时卿轻笑，与他并肩缓步慢行，“这番光景，还是我几百年前的夙愿。”

　　“为何这样说？”檀玠不解，但是他想要知道更多来自时卿的感情。

　　不懂就问，是好事。

　　但时卿闻言微微侧脸看他，檀玠也是顺着他望来的目光，低侧着头看过去，疑惑：“怎么了？是我言辞不当吗？”

　　时卿摇摇头，只是沉浸地看了他半晌，才轻笑一声，扬了扬嘴角，“记得，你还是寄人篱下的遗孤那次的事情吗？”

　　檀玠疑惑，点点头。

　　“你胆大妄为将我锁在你房中，就出征了。离去一个月，一封书信都未曾给我一封，我好歹还给你写了，只是辗转之间，书信没能送到你手中。”他提及此事，还颇为惋惜，“你回来之后，就避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脑中只想起你哭声凄厉，抱着我满脸悔恨，还要嘴硬的说自己没错，是他们活该。”

　　檀玠：“……”

　　“每每想起你泪流满面的模样，我总是心软的一塌糊涂。我那时就想着，若是那战争一结束，老皇帝一死，我就带你隐入世间。但是你不能，你还有亲朋留在世间，不能做到一走了之，忘了身后事。”

　　时卿：“我那时候想的隐入世间，就是像这样，做一对平凡到再普通不过的眷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人能认出我们，就你我二人相互依偎着，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中，显得少了几分刻板印象，多了几分逍遥自在。”

　　“闲暇的时候，我很是喜欢，也愿意就这样执子之手，静看岁月更迭。”他扭脸目视前方，笑得坦然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檀玠默然。

　　魂魄相融合之后，时卿的话格外的多，不过句句都是他爱听的。相较之前总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还是这样完整的时卿更讨得他欢心，弥补了过错之后，他自是觉得一身轻松。

　　更何况，如今还有时卿在侧，愿执他之手，告诉他世间大爱，教他领悟透彻。

　　神爱世人，爱苍生，时卿也是这苍生的一部分啊！

　　早在他心悦于时卿之后，他只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现在能领悟到更多的是，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回到过去，回到二人缘分的开始。而这一次却回到了丢弃时卿，等他历经了百年磨难之后，也就是末惊第二世的时间点上。

　　和盘托出或许是个好办法，能解了他心中的郁结，也大致补上时卿心中的缺口，让二人的心就如同这相握的手一样，相互贴近。

　　“时卿。”

　　“嗯。”

　　“时卿。”

　　“怎么了？”

　　“我，先前还是阿玠的时候，你待我是怎样的心情？”檀玠木讷的问出口，“后来，知道我是阿玠的时候，又是怎样？如今呢？”

　　“要我说实话吗？”

　　檀玠点点头。

　　时卿想了想，开口道：“我先前魂魄残缺的时候，却遇上了最喜欢的你，七魄不全，我便不懂爱人是如何？后来你将我束缚在你房中，一去一月才复返，那段时间里我大致能明白，只是不太懂得，这是什么样的感情？直到你满面颓气，要放我离开，坦言自己杀了人的时候，我脑中霎时的想法就是怎样为你脱罪？脱罪无望后，问你杀人悔不悔，知不知错？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知错，但是我不悔过。”

　　相同的话语，就这样轻飘飘地说出口，时卿忍不住停了话声，侧脸仰视他，呢喃道：“你就是这样说的。”

　　“那时，我就想你兴许是因为我疏于管教，才这样的。入宫之后，我去见了老皇帝一面，他奄奄一息的躺着，周身都是草药味，话都说不出来一句。新帝短短几句话就将我引偏，恼怒的我错手杀了他。而你就此死于那场皇权之争下，做了无名的替死鬼。”

　　“我原本想的就是带你回银杏峰，就此我再也不下山了。可是却见子衿的惨状，愤然下山，血洗皇都。那一刻也能明白，你为何有了坑杀万人的理由。”

　　檀玠：“时卿，我不疼了。”

　　“可是他说过，那毒服下，毒发的时候极其难熬，浑身疼痛不止不说，就是七尺男儿也忍不住会痛哭流涕。”时卿始终垂着眸子，只是在檀玠侧眸看向他的时候，发现了他颤抖不止，微微发白的唇瓣，“你抱着我哭得那样惨烈，你真的不疼吗？我说我不生气，没有看你可怜，要哄你的意思，我是真的不生气。是我没料想太多，早在算不出你命格的时候，我就该留个心眼的。可惜我明白的太晚，在余后的几百年里，我与子衿长伴，也会常常提起你和末惊。可说到最后，不过都是长叹息，久而久之，我们就默契的闭口不言了。”

　　“时卿。”檀玠又心疼的唤了他一声。

　　“阿玠。”时卿也喊了他一声，得了他回应，才驻足看向他，双眸有些湿润，眼尾带上了粉红，“我以为，我没了喜和爱两魄之后，就不会爱人了，可是没有。或许是因为魂魄共鸣，也可能是因为你又回到了我身边站着，但是我始终没有留意过，所以才将这样的感情归咎为怒意。让你和虞柏在山下待了十多年，是我之过。”

　　“如今两魄融合，命魂也得到了妥善的修补，我才惊觉，你的一席之地早已在心中存在。不过我待你也不算特别好，大多时候都是冷脸相待，你从未觉得心中不快吗？和我这样无趣的人待在一处，不觉得无趣吗？”

　　“从未这样觉得，你自然是待我最好的那个。”檀玠透着薄绢，望着他那惹人怜惜的水润双眸，温声道：“时卿，是你带我来看世人的，苍生包容的世人，也有一个你啊。”

　　时卿被他认真回答的模样晃了眼，不由得笑道：“可是你也说我贪恋百年前的阿玠，我这人喜欢只念着旧的，新的反而不大喜欢。你呢？一次又一次的，被迫从结局返回到开始，重新经历一遍又一遍，失去我的过程。如今看到全虚全尾的我活生生的在你面前，还能同你谈天说地的，你的心情是什么呢？是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是马到功成的喜悦？”

　　檀玠闻言，神色一怔，半晌才回道：“都不是。”

　　时卿：“？”

　　“我以前的所愿所求，不过想要你活着。如今的所愿所求，还得多加一点。”他笑道。

　　“我希望你所求皆如愿，所愿皆实现。哪怕要我一人踏遍山川万里，也希望海晏河清，要你余生万事顺意，无病无灾。”

　　时卿笑了，笑得眼眸模糊不清，眼里打转的泪水，猝然自眼角滑落而下，霎时眸中又恢复清明。

　　“你真是……”

　　檀玠：“嗯？”

　　“真是，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