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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狱中 ...


  •   金牙领着辛巴出来,在值班室的窗口归还了牢房钥匙。费尔南接过,朝金牙点了点头,目光从辛巴身上轻轻掠过。

      “这事儿毕竟不合规矩。”趁周围没人,金牙轻声说,“总共三个人知道你是混进来的假囚犯,莫瑟夫大人,我,还有一个文职人员。所以呢,给不了你多少照应。”

      辛巴说:“不必照应,把我当做普通囚犯就行。”

      金牙嗤笑。“行,这可是你说的。”

      他们走出关押囚犯的石楼。整座修道院以大教堂为核心,石楼环绕教堂北翼而建。金牙领着他从北侧门进入教堂,扑面而来的是生羊毛的膻味和窒闷汗臭。

      “从明天起,你就要在这儿干活啦。”金牙快活地说。

      昔日恢弘的大教堂被改建得阴暗逼仄,楼板上挂着昏暗的煤气灯,灯光里全是细小的飞毛,咳嗽声此起彼伏。数十台纺纱机运转着,发出纷乱的噪声,角落的木箱堆放着生羊毛和纱锭。

      几百名囚犯赤着脚,浑身臭汗地忙碌着:梳理羊毛,清理传送龙带,更换纱锭……偶尔有人抬头瞥上辛巴一眼,目光浑噩,面无表情。

      教堂中轴线被空出来留作过道,可以一眼望到教堂尽头。那是祭台的所在,周围环绕着线条繁复的廊柱与花窗,是这间肮脏阴沉的纺织作坊里唯一保留着一丝圣洁气息的地方。

      辛巴朝那边远远往望了一眼,见祭台前站着一个人,也许是逆光的原因,看起来格外细瘦。那人戴着一顶古怪的毛线帽,头颅低垂,仿佛正对着空荡荡的祭坛祈祷。

      辛巴不由放缓脚步。恰在此时,祈祷者回头,远远对上了他的目光。苍白面容浮现在幽暗空间中,如黑色枝头上湿漉漉的花瓣。

      那一幕转瞬即逝,密密匝匝的纺织机迅速切断了视线。

      不及回神,他已经跟着金牙横穿教堂,走至南侧门。附近几个正在闲聊的狱警跟金牙打过招呼,目光在辛巴身上转了一转。

      南面似乎禁止囚犯涉足,两人通过后,门立刻在身后重新关上,纺织车间的噪音和臭气被阻隔在内。门外,东南两面的建筑围住十字教堂一角,形成一处天井。

      金牙指了指东面。“那是我们的宿舍。”又用下巴示意前方。“穿过这道门,南面这片儿都是莫瑟夫大人的地方。”他上前拉拉门铃,嘴里嚷着:“老头儿,快开门!”

      铁门上唰地露出一道狭长的门眼,一双浑浊老迈的眼睛恹恹地往金牙和辛巴身上扫了扫。门眼很快合上,里面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门随即开了。“没教养的臭东西……”

      看门老头低声咒骂着,金牙充耳不闻,大喇喇走了进去。

      后面是迥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一方围绕着露天绿茵的幽静回廊,廊下装饰着精美繁复的浮雕,透过窗洞可以远眺雾气缥缈的海天。他们沿着回廊进入教堂南翼的建筑——一座悬在山崖侧面的哥特式高楼。

      “奇迹楼。”金牙简单道。

      由于地形错落,回廊直接通往奇迹楼的顶层,两人转入侧面的昏暗楼梯,来到下一层,在一扇雕花双推门前停步。

      金牙恭敬地扣门道:“大人,我把您找的犯人带来了。”

      门内传来莫瑟夫的声音:“啊,谢谢,快请他进来吧!”

      辛巴推门而入,一股花香蓦然萦绕鼻端。

      里面同样是一间过分宽敞的大厅,装饰极其奢华,房间尽头有两只比人高的大壁炉。现在已是暮春,壁炉里还生着火,将那股花香烘得馥郁熏人。

      莫瑟夫坐在一张鎏金精雕的写字桌后面,像住在古堡里养尊处优的贵族老爷。门一关上,他便迎过来握手寒暄。

      辛巴赞叹起此地的华美,莫瑟夫自矜道:“两百年以前,这里是修道院招待国王的地方,我只是尽可能恢复它的原貌罢了。”随即介绍起这里的陈设:拉斐尔的油画,罗丹的雕塑,象牙雕花的钢琴……

      辛巴顺着那股幽香来到花架旁,上面有几株兰花,纤长窈窕的白色花瓣上点洒着绛红色的斑点。

      彼时整个欧洲掀起一股兰花热,有钱人甚至雇佣“兰花猎人”去其他大陆搜寻兰花。这几株不知从世界哪个角落远道而来的娇贵植物,竟然在阴冷潮湿的海上监狱里散发着幽香。莫名地,辛巴想起在教堂祭台前惊鸿一瞥的面容。

      莫瑟夫不无得意地说:“漂亮吧?它们是兰花猎人从哥伦比亚的山地雨林里采集来的。非常珍稀,而且昂贵,抵得上巴黎十六区的一栋房产。”

      辛巴:“可惜这样的美难以持久。”被迫离开原本的生存环境,它们的茎叶已开始衰黄。

      “唉,这正是我的心病。懂行的花匠比兰花还要珍稀,有几个,都早早被达官贵人圈走了,我哪儿寻得着……你多看几眼吧,过两周也许就看不到了。”

      辛巴从花心拈起一只瓢虫,带到窗口轻轻弹飞,回头对莫瑟夫道:“看过兰花,该看看尸体了。”

      闲谈告一段落,莫瑟夫取出了戈蒂埃的尸检报告。报告上显示,死者脊椎、肩部骨折,颅骨后侧碎裂。

      令人在意的是,尸身还存在多处新旧不一的瘀痕。

      面对辛巴的疑问,莫瑟夫多少有些尴尬。

      “你知道这里关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尽可能教化他们,用劳动消磨他们的野蛮,但暴力行为总是难以完全避免,尤其是针对新囚犯的……”

      “这么说,戈蒂埃入狱时间并不长?”

      “他是之前一批囚犯,三月中旬才来的。”

      戈蒂埃入狱到身死,仅仅隔了半个月时间。

      辛巴想了想。“我需要同期入狱的囚犯资料。”

      莫瑟夫从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一本档案,递给辛巴。上面简要记录着最近几批囚犯的信息,身份、罪名、刑期等等。

      辛巴本人——1422号并未真正记入档案,最新记录是1421号,那个长着雀斑、蓝眼睛的年轻人。辛巴扫了眼:阿兰·杜布瓦,附近村庄的牧羊人,因行刺一位贵公子获罪入狱。

      他往前翻去,三月初入狱的囚犯共11人,编号1409至1419。翻完这些人的档案,又看了看在场囚犯的审讯记录。如莫瑟夫所说,他们的口供完全一致,都表示对戈蒂埃之死一无所知。

      他注意到,在场囚犯中,有一个人与戈蒂埃同期入狱——1411号,此人有可能了解戈蒂埃坠亡的内情。

      辛巴将他们的编号记录下来。“这些人当中有没有所谓的狱霸?那种谁都不敢招惹的厉害家伙。”

      “……这里面没有,据我所知。你可以问问金牙,他对囚犯更加了解。”

      辛巴注意到莫瑟夫古怪地迟疑了片刻,似乎有所隐瞒。不过,只要与戈蒂埃案无关,他也犯不着深究。

      过完戈蒂埃案相关材料,莫瑟夫又体贴地请他吃了一顿过于丰盛的下午茶。

      “你要是受不了犯人的伙食,尽管来我这儿。叫金牙带你来。”

      “那样太惹眼了。必要的时候,我会再来的。”辛巴说着,起身准备告辞。

      莫瑟夫:“我还有些话。”

      典狱长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侦探先生,圣米歇尔监狱是个恶人窟,塞满了谋杀者和强盗,许多人死有余辜。像其他所有监狱一样,这里也有不少肮脏龌龊事。对于戈蒂埃案以外的事,我希望你只做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免得,呃,惹上麻烦……”

      辛巴笑了。“放心,我清楚自己的角色。一个靠委托费过活的私家侦探,又不是从天而降的正义天使。”

      莫瑟夫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讪笑。他拉铃让男仆请金牙过来,好把辛巴带回牢房。

      路上,辛巴一声不吭。

      落锁前,他叫住金牙,拿出笔记本向他询问。

      “狱霸?”金牙看着辛巴记录的编号。“唔,里面一个也没有。不过这家伙你最好当心点。46号,这是条嘶嘶吐信的毒蛇,外号‘毒牙’。嘿嘿,他的口味可不一般,幸好你又高又黑,不是他的类型。”

      辛巴扯了扯嘴角。

      金牙离开后,他从皮箱取出香烟和火柴,坐在窗边,遥望暮色降临的海湾。

      香烟从窄小的栅栏里飘出去,汇入海上的薄雾。

      夜色渐深,海风湿冷。他将烟屁股丢到窗外,燃烧的火星一闪即逝,被黑暗吞没。

      辛巴正要关窗,动作突然一滞,转而将窗户开到最大,整个人贴在湿冷生锈的栅栏上,闭上眼睛,凝神细听。

      海风与浪潮声中,隐约夹杂着一种古怪的声音,时断时续,呜呜咽咽,像有人在拉一只怪调的提琴。

      那是……戈蒂埃的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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