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J的恶魔》夏至和

1、落单的侦探

　　瓷白的光变得影影绰绰，近处的一块影子，似是一个人弯下腰来查看。人声嘈杂，包围着她，那道最近的人影处，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
　　“大人，醒一醒？”
　　晕眩感与冷意说不上哪个更深，侦探动弹不得，一番努力，也只有左眼皮，小幅度的抽了一下。
　　“她流了好多血啊！”孩童的声音，“母神一定是看到她这么惨，才指示我们救她。”
　　侦探忽然清醒了些。
　　“河都被染红了……”另一个孩子有些害怕。
　　“这样的伤……医院能治吗？”一道微弱的女声。
　　“将大人送去净化室！”一道冷冷的女声。
　　迷蒙的光影暗了下来，像有很多人的影子一下子涌到周围。
　　人们合力抬起那昏迷的女人，放到了担架上。她被发现时，半边身子都浸在河水里，单薄的躯体上，多少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纵横贯彻。她的皮肤因进水而膨胀，让伤口裂开到夸张的程度，伤口的边缘都是翘着的，里面破损的骨骼与内脏简直一览无余。仍有鲜亮的血从伤口中涌散而出，清澈的河水红了一段，连云的倒影都被染红。
　　大人们都去救人了，只剩下一个无暇被顾及又挤不进去人堆的孩子还在原地。孩子蹲在河边，新奇地看着温热的血液在冰冷的河水里扩散，像花朵成片绽放。清澈的水里，那血液的红看起来浓稠又醒目，可它扩散起来的形态，又像是轻柔的丝绸，小小的水波就能将它吹皱。绽放的花在水里一点点晕染开，一点点融为一体，朦胧之下的花瓣，好像有一瞬间生出了尖刺。
　　冰凉的、涌动的河水，丝缕般带走红色的痕迹。
　　风中尽是凉凉的，带着水汽的血腥味儿。
　　“一个人……竟然有那么多血么？”孩子有些惊奇。
　　“这样的伤，唯有神才能治愈……也难怪仁慈的母神降下喻令，垂怜这个可怜的人儿……”担架旁的人交谈着。
　　衣服湿淋淋的贴在身上，腿不知在水里浸泡了多久，已经没有知觉。或许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严重的眩晕让侦探难以思考，不止身体疼痛，她的感知也变得迟钝。
　　她身上的伤虽然严重，但就算不救治，也会自己缓慢愈合。如今意外被人救了，被几十个人救了……多荒诞啊。
　　河边的一个外来伤者，为何会惊动多达几十个人？
　　因为，“母神降下喻令”……
　　母神，净化室，喻令……人们深信不疑的，“神的恩赐可以治愈医院难以治愈的伤”……
　　这恐怕不是简单的迷信，侦探的心沉了下去。
　　黑暗的现实已是板上钉钉。
　　人躺在担架上会陷进去，担架摇摇晃晃，她身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些。
　　耳边不断有人的呼唤声，“大人？大人？”
　　她被抬进室内，躺上了一张不算柔软的床。
　　也在这时，她终于艰难地睁开自己的眼睛。近处是一张担忧的女人的脸，看到她醒来，神色又转为激动和喜悦。
　　“大人，您醒了！”
　　笑容稍霁，女人忽又有些慌乱的转了转眼睛，似乎觉得自己言行有所不妥。她思考一阵，又重新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来，语调也变得认真、平缓：
　　“尊敬的，母神眷顾的大人，请您先行休息，我们会为您求神赐予圣水，治愈您的创伤。”
　　提及母神，她的眼里又带上了一点不知名的渴望与期许。
　　她转身，看向边上一个高挑，身着黑色长袍的女子，“修者大人，劳烦了。”那女子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围观的人们一下子吵闹起来：
　　“族长，我愿负责大人的换洗衣物！”
　　“族长，我愿负责大人的吃住！”
　　“我来照顾大人的起居！”
　　“好了”，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变得威严稳重，“出去说，不要影响大人的休息。”
　　人群拥着女人出去了。很快，周围安静下来。侦探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虚弱之下，被几十个人当吉祥物包围看着的感觉，实在恐怖。
　　疲惫感又重了些。
　　“圣水”？若真是迷信便好了，哪怕被人把符灰水之类的怪东西往她的身体里灌，狠狠的恶心一下，也便罢了。
　　如今，她更担心这些人求“神”，然后带给她“神”所恩赐的，真正治愈的力量……
　　她艰难地转动眼睛打量起周围，发现这所谓的净化室，倒像是一间异色的病房。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帘子隔开周围，黑色的病床与床单。水与血交叠晕染出更深沉的痕迹，还有些河边泥土的颜色，看起来很脏。
　　她瞥见自己身上的惨状，立刻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将她送去医院，这样的伤医院当然治不得。寻常来说，她早该是个死人了。
　　或许在这些愚昧的迷信者眼里，真的唯有“神”的力量可以治愈一切吧。
　　这世上哪里来的“神”啊……
　　她的身体会自发地缓慢恢复，但新生的血液立刻从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中流失，只有血肉的生长还有些效果，不知何时才能修补好这些狰狞的裂痕。
　　伤口太深了。
　　似乎是失血太严重的缘故，意识沉重起来。
　　侦探不想留在这间净化室接受不知所谓的圣水治疗，可晕眩感再一次袭来，她就这样昏了过去。
　　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生，指骨构建，筋肉包裹，经脉穿梭，皮肤覆盖，脂肪填充。
　　修者跪倒在地，不敢直视，不断赞颂神的力量，感恩神的恩泽。侦探痛苦地咬住枕头，尚未生长完全的手指在痛与痒中扭曲地抓住床单，新生的血肉生长，与床单粘连在一起，再在动作中再一次被撕扯开，喷溅出鲜血与肉的残渣。治愈的力量不断修补已有的和新生的残缺，直至这具破烂的躯壳重新完整。
　　破碎的□□与挣扎声停下了。建筑之外，孩童的嬉笑声带着回响传了过来，隐隐地。
　　“大人？”
　　修者抬头，冷清的脸上唯有敬畏与虔诚。
　　侦探脸色惨白，目光涣散，她的指尖颤抖着抓着枕头的布料，好像还沉浸在看不见尽头的煎熬里，回不过神来。
　　“您还好吗？”
　　“啊，”侦探的手松开了，面色却好像更白了，“谢谢，我感觉已经完全恢复了。”
　　两人相视一眼，又都移开目光，露出微笑。
　　这时，侦探才注意到身下一片狼藉。
　　“啊……”
　　“大人”，修者微笑，“要不要清洁一下身体？换洗的衣物已经准备好，正好，我来清洁这里吧。”
　　“谢谢。”
　　修者抱着衣物，侦探跟在她的身后。掀开帘子，净化室的全貌也展露出来。浮雕顺着门框蜿蜒而上，平滑流畅，没有折角的线条或尖锐的棱。像麦穗，像花苞，像生命的生长与成熟。
　　花窗不像寻常的鲜艳，而是以黑色与浅淡的金色为主，阳光透过花窗，将色彩映在垂挂着的、打褶的黑布帘上，方才被掀开的帘子，此刻还在轻微的晃动。
　　光与暗，似也在这室内缓缓流动。
　　修者推开沉重的黑色木门，净化室的光倾泻进了黑暗的空间。地面上，深色的暗纹显露出一角，最靠近门口的线条，是一段平滑的、舒展的圆弧。
　　侦探一眼就认出，这是一个庞大阵法的一角。
　　修者走进了黑暗，侦探停留在门外。
　　“好黑啊，我看不清……有灯么？”
　　“母神，我的主人。”衣物摩挲的声音，“请允许您的信徒与您眷顾的人，在您的注视下通行。”
　　法阵亮起柔和的光来。白色的光自地面升起，延伸向高处，消弥于顶部未知的黑暗。光并不强烈，让人看不见高处的全貌，但足以照亮人前行的道路。
　　侦探看不见法阵的全貌，或者说，她只能看见法阵最外缘的一圈。一座高台立于法阵中心，层层向上，而高台之上，是一尊雕像。
　　光被高台掩住，并不能直接照射到神像，但朦胧之中，侦探依旧看见了她。
　　那是一名女子，她身上的黑袍层层叠叠，顺着高台几乎要触到地上。袍子的布料十分特殊，与她雪白的、非人的皮肤一样，映出法阵的荧荧光泽。
　　看似低调，实则奢华。一眼看去，不像是在黑暗的中心，倒像是自身在发光一样。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向前下方探出，像是要抚摸跪在下面的人的脸颊似的。
　　她的长发松松的束在身后，因站在高处，面容的轮廓有些模糊，但已能看出是摄人心魄的美丽。她微笑着，似在垂眼倾听，温柔却又威严。
　　铸造这一尊雕像的工匠，该是怎样的爱她、敬她。
　　跪在高台下的信徒，必抱着一颗饱含敬畏、爱与渴望的心。
　　“这是母神的居所。”高台之下跪着的修者低着头起身。
　　“母神？”侦探故作不解。
　　修者惊愕地望向她，语气有点急了，“是啊！”
　　她自觉失言，立刻又平缓了语气，像在虔诚地诵念久远的篇章，“母神……创造灵魂，赐予我们生命。我们都是她的造物，她的子民。”
　　她看着侦探的眼睛，神情认真又坚定。
　　“一切的灵魂，都属于神。”
　　侦探笑了。
　　“我们为神修建居所，神屹立于此，降下启示，回应祈求，恩赐虔诚的信徒。”
　　“慈悲的神爱她的子民。”修者笑得温柔，“神说，她的居所不需要光，”她再次跪下，抬头看向高处，“神不需要光，她只是为她的子民创造光，让人看见世间万物的形状，不再活在蒙昧与无知之中。”
　　侦探看着修者虔诚的模样，又抬头，望向高处那张摄人心魄的脸。此刻，站在高台下的她显得多么的渺小。于修者而言，于此地的人而言，那高贵的神愿意倾听蝼蚁的祈求，又是怎样的恩赐。
　　可侦探只是笑了笑，此刻的她身处绝望，内心却平静。
　　【恶魔。】她心想。
　　【不是神，而是，该死的恶魔。】
　　落单的侦探坠入恶魔的领域，毫无疑问，她将成为恶魔的囊中之物，是么？
　　自她醒来，就已经身处恶魔的囚笼，无光的囚笼。
　　【自己为是的，骄傲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