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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痴面痴心说笑话 喜轿喜帐走哭声 ...

  •   第二天鸡一叫霍玉就翻墙出去,找那长耳朵口中的老呆子。长耳朵家是县老爷府,气派得很,附近却总围着一群叫花子,被墙上的灯笼迎头一照,枯槁的脸孔深陷在黑影中,像现了形的鬼魅。老爷当父母官乐善好施,时常叫下人分发些干菜粥食,从不有意撵他们:霍玉猜想老呆子大约也在这些人之中。

      他摸到院墙侧边,果然有一个脸生的老头,须发虬结,正抱着胳膊闭目休息。此老头周身有股死鱼烂虾的腥臭气,直教人闻了头昏,不敢近前;这偌大的一面墙下,竟找不到第二个叫花子了。东边的天上浮起一道白痕,割得整一片夜要坠不坠,霍玉捏着鼻子朝他走去,脚跟甫一离地,那老头便怒睁起了双眼,像罗汉竖目,生生将霍玉吓得连退几步。

      老头定睛一看,是一个毛没长齐的小屁孩,当下收了神通,笑道:“天还没亮,小兄弟来找我,是为了何事啊?”

      霍玉说:“我听说你这里有待字书卖。”

      “我没有什么待字书,只有呆子书。”老头眼中精光一点,摇摇头道,“小兄弟不要净做些美梦,能教会呆子武功的书,难道不是天下第一的秘籍么?”

      霍玉只觉得一阵劲风吹过,钻到骨缝里吱咯作响,他的脚底在石砖路上腾挪两下,便已经到了老头面前。老头捏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掐,青色的经络枝杈一样刺出又没进皮肤里。过了十来秒,老头把霍玉的手放开,还回去一个铁烙的掌印,啧啧嘴说你倒是个轻骨头,不适合练那呆子功,却适合学轻功。他将手探进袖子,摸出一本破书,丢进霍玉怀里。霍玉本来还在揉手腕,着急忙慌地一接,粗粗翻了几页,气血又冲到头上。

      “你这老头却诓我!”霍玉指着书上的图示,“这哪里是轻功,分明是剑谱!”

      老头便又笑了,你这孩子好钝!要学轻功,人便是剑。

      天色已然要明了,野星挨个地隐去。我且教你一式,这一式叫剑走锋。老头看着天说,双臂张如欲飞之状,左脚猛地一踩地,竟跳起一人多高,他双腿在空中交替蹬了两回,仿佛居然借了长风筑的高台,像坐化了飞升了,又像柄锐器,直直地往天上一插。尘土四溅,他身上的肉腥臭不可闻,待到一切散尽,他的人也随风而去了。霍玉抬起头,老头消失的地方被刺得血流不止:红日终于跃上云端,朝霞铺了万里。

      他手中还有那本破书,腰间却空空。低头一看,钱袋已被摸走了。手腕上那个掌印还红紫可怖,彼时他听见院墙内窸窸窣窣一阵响动,男男女女的惊叫声划开了天地间的静默,方才被老头身上的臭味盖住的人血的腥气终于飘到霍玉的鼻子里。

      十来个叫花子的尸首横陈在后院中,同他们一起死不瞑目的还有个提着大刀的男人,刀上的血已经凝固了。

      ——————

      叫花子的事一传十十传百,直到传进京城惊动了圣上。不多日,一支官兵闯进了常府大门,铁衣整肃,身披着北方的寒气。可是人早已下葬,血迹也被冲洗再三,后院里只有法事的纸灰,还有阴云般连日不绝的惊惧。官兵自然搜不出什么凶案的瓜葛,只搜出几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封朝奏,常老爷坐实了行贿,贬到邻县去做狱卒。

      此事办得虎头蛇尾,先前县里仵作验了尸,认定叫花子身上的伤是那口大刀所为,结案时便写,常老爷买凶杀人,毁尸灭迹,然圣上诞辰将近,大赦天下,故免一死。

      县里的百姓往常府门口丢菜叶鸡蛋,他们敬重的父母官平日连家丁都没有一个,居然暗中收贿,真是岂有此理?!常老爷跪得委顿非常,油亮的头发也灰白了。

      他们一家离开的前一夜,霍玉去找常尔雅。常尔雅见他来,眼珠动了一动。明年这小子要考秀才,前些日子还在满口的之乎者也,神采飞扬;如今倒像个木偶人,缺魂少魄。霍玉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条死鱼,又凉又滑腻,他取笑说长耳朵,你的手恐怕总是搽霜!而常尔雅呆望着他,什么?霍玉却没心情再说一次了。

      见他之前霍玉想了好多话要讲,真见到了只能哑口无言,他的手按在常尔雅的手上,不多时也冷了下去。两滴滚圆的眼泪落到他的袖口,常尔雅却再哭不出更多,从喉咙里呕出来了一句:“霍玉,我也是风筝啊!”

      常尔雅走后,霍玉也不再去书塾了。他将攒的钱全用来买了一把剑,没什么样式,但削铁如泥。他将剑取名叫耳朵,耳后的八颗痣隐隐发痒。他终于去问了他娘,娘说你小时候便有,大了长开了,有什么可奇怪的?耳朵剑在他背后铮鸣。

      霍玉花了两年,只对着那本剑谱没日没夜地练剑,有时觉得剑要杀他,有时觉得剑要救他。有时他恨那个行迹诡谲的老呆子,以为人都是他杀的;有时他又恨自己,老呆子是他的半个师父。霍玉长到十八岁,仙风侠骨,不再有人说他是绣花枕头了。他练到一式叫千人斩,剑锋扫过,满树的叶子只剩一半,耳朵剑却掉在地上,他的掌心也血肉模糊。

      柳青出嫁时门外锣鼓喧天,他瞥到一顶红轿,送嫁的队伍迤逦不绝。柳青的爹娘在号哭,霍玉以为是猫哭耗子。他第一次攀上房顶,将自己像剑气一样抛了出去。

      霍玉又学了两年轻功,统共只学会两招,一招叫劈,一招叫挑。伤筋动骨要一百天,他从房顶跳了又跳,幸好脸不着地,只是身上有不少消不掉的淡色的疤。

      二十岁生辰前,霍玉爹娘接到霍渠寄来的家书,一手漂亮的行楷,措辞严整,读来如沐春风。他是朝廷命官,风头正劲,自然有资格为堂弟取字;笺尾审慎地落下数笔,美瑕。

      美玉无瑕,甚好甚好。爹摸着胡须说,第一次同霍玉谈起了前程。

      “霍玉,爹知道,燕雀不知鸿鹄之志。”

      霍玉说,儿子没有鸿鹄之志。练功只是因为不想读书。

      他爹又说,呆在这里,你连燕雀都做不成,只能做一只山鸡。儿啊,霍渠对你有真情分在,你去投奔你堂兄吧。

      爹娘为他早早备好了车马,第二年开春便启程。霍玉打点着自己的行装,一根光棍,一个崭新的表字,一把剑,一本破书,几身衣服和盘缠。娘总是哭,多少让他有点想到柳青了,柳青小时候跌破了膝盖也不哭,出嫁前却整天以泪洗面。她相公是个老药师家的纨绔,住在隔壁隔壁的隔壁街,送亲的队伍统共走不了几步路,到家门时帘子一掀,新娘却不见了。几个人面面相觑,很快拳脚交加,消息在街坊邻里不胫而走,柳青爹娘急得跑去报官,霍玉却觉得这样也好,柳青失踪了,死了,总比嫁人了好。

      世事好难料,霍玉坐在房顶上,一簇炊烟在他面前升起;他竟然已这般大了。

      ——————

      北上了一路,山渐渐多起来,像点翠的画屏。霍玉爹是生意人,叫来的脚夫也都是些势利货,讲不来真心不真心,到了一座山头,说什么也不肯再走,要霍玉加钱才肯办事。霍玉二十年未离家,不识东南西北,被丢在半道只有死路一条。脚夫只是要钱,他权衡过了利弊,回身往箱子里摸银子,耳旁听得咚咚几声,马嘶喑喑,人的惨叫不过是蜻蜓点水,两泼热血浇到纸窗上,霍玉探头出去一看,车轮旁边滚着三个人头,还都大张着嘴巴。他知道这是遭了匪了。

      冬日大雪封山,路上也少行人,山上的匪贼只靠存粮度日,开了春便摩拳擦掌,誓要宰他个肥羊几只。弯刀三个月不见血,只磨得快而又快,冷光一弧,兜头向霍玉砍来。耳朵剑叮地出鞘,精铁对精铁,余血一道洒到他脸上,尚是温的。

      山匪倾巢出动,人多势众,霍玉若要正面迎战,那只有一条绝路可走。使出千人斩,他便拿不了剑。

      霍玉纵身一跃,单脚踏上马车的棚顶,这是所谓“挑”。以他现在的水平,一挑只能跳出一人高,且几乎是直上直下,限制颇多。当下想要脱困,只能没入林中,在树上行走。山匪行事乖戾难测,霍玉脚下的马车猛地一晃,而杀人不过头点地,而人便是剑,而想法从产生到付诸行动不过是一弹指,霍玉骤然跳起,踩着山匪攒动的人头,朝树林里扑去。

      他听到颈椎喀喀作响,听到鲜血从口鼻中喷溅的难听声音,又一阵刀光剑影,又一阵人喊马嘶,人便是剑,这便是轻功“千人斩”。

      他一刻也不敢停下,群鸟因他粗暴的动作而乍然飞起,然钱财都在车上,他那两脚又死不了人,霍玉仍抱有不被追杀的侥幸。回望去马车艳红一片,像柳青出嫁时的喜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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