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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仅过半月,北方天际已红透。

      兵火烧天之象。

      狼烟不断。

      信符接踵。

      再两日,不见狼烟,连穆羽情知坛城失守。

      希望已在等待与煎熬中耗尽,眼下只有一条路,坐以待毙。

      帝剎国的猩红大旗赫然出现在乌兰城边。大军已在瀚海边安营扎寨,随风飘摆的大旗上,硕大狼头白牙森森。

      连穆羽伫立城头,望着城下那块通往瀚海的长坡,多想披坚执锐,从坡上杀将下去。

      然而他知道,这是以卵击石。

      一队帝刹兵骑马步上长坡,在城下立住,为首一人向城楼射出一箭,送上招降书,限三日内献城投降。

      帝刹兵并排而立,举起长枪。

      连穆羽这才看明白,枪尖上插着的球形物是一颗颗人头,共九颗。

      有眼尖的军士早认出来,枪尖上挂着的是瀚海王、苏侬王后,还有七个王子的首级。城墙上哭声一片。

      连穆羽胸口刺痛,喉头一哽,泛起一阵呕恶,赶忙拿手帕捂嘴,竟吐出一大口血来。

      不等连穆羽吩咐,一队人马已打开城门抢夺首级。

      眼看着义愤填膺的军士们接连劈杀数名帝刹兵,将九颗首级全数抢到手,正要返回城内,两名黑袍人忽然现身到城门边,抬起双手,扭动起指爪。

      随着两人十指曲张伸缩,乌兰兵士抢到的首级长枪纷纷脱手,战马受到惊吓,嘶鸣着人立起来,兵士纷纷坠马。

      逃到城门口的侍卫长从马背上斜斜飞了出去,向上升到与城头齐平的半空。

      连穆羽心急如焚,对端木煜道:“师父,快快救人!”

      修士早运足真气,两手对准侍卫长,拔河一般朝后用力拉扯。

      侍卫长绝望之时,发觉身体正朝城头平移过去,一时又生出希望,两手也游泳一般划着空气,像是要游回城池。

      连穆羽见城下一名黑袍人正对着侍卫长施法,赶忙命兵士朝他放箭。嗖嗖嗖一阵箭响,那名黑袍人迅速将牵引卫队长的手对准了飞来箭矢,将数十支黑箭定在空中,捻动枯瘦十指,箭头登时调转方向,对准了城头。他猛一甩手,利箭回射过来。

      连穆羽和城头将士慌忙躲避。

      眼见侍卫长已离城头近在咫尺,指尖已能触摸到城墙,然而数支夺命箭疾速飞来,将他穿了个透心凉。他的嘴角还弥留着以为能获救的惨淡笑意。

      修士奋力将他的尸首拉回到城墙上。

      城内又涌出二十多名轻骑兵,其中几位将坠马受伤的同袍救起,奔回城内,其余十多人把黑袍人团团围住。黑袍人并没有把全副武装的军士放在眼里,四只手就似毒蛇狂舞,战马顿时又发狂般嘶鸣腾踢,乱作一团。

      然而黑袍人似乎不屑于屠戮这些乌兰士兵,其中一人施法,将地上的九支挑首级的长枪腾举起来,升到七八丈高处,围成一圈悬停住。

      连穆羽眼见普通士兵根本奈何不了对手,无奈从腰间解下海螺号,吹响撤退号令。丢盔弃甲的兵士们落荒逃回城内。

      冬日灿烂,九颗惨不忍睹的人头暴露在刺目阳光下,刺痛得连穆羽心如刀绞。然而他无计可施,只能任凭对手讥嘲挑衅。

      他仿佛看到,敌营的中军大帐里,帝刹王正惬意地躺在王座中,饮酒作乐,面带轻蔑,将瀚海国的最后一座城池当笑话来讲,帐下将士听得哈哈大笑。

      帝剎国的两个黑袍人,手无寸铁就将顶盔贯甲的数十名瀚海军人打得屁滚尿流,贪狼王怎么能不笑话自己?

      他泪流满面,哽咽道:“师父,能把他们夺回来吗?”

      修士黯然:“黑袍人法力远在我之上,惭愧,为师没有办法。”

      大司事的三个孙子一齐来到城主面前,要求出城与黑袍人一决生死。大哥庄恩比连穆羽大两岁,相貌堂堂,双目炯炯。他紧握腰间长剑,请命道:“城主,与其眼睁睁被敌人羞辱,我宁愿战死!就算不能替瀚海王、苏秾王后和众位王兄报仇,至少也能死后陪他们一程!”

      老二庄辰、老三庄严是一对双生子,年方十四,也生得英气逼人。

      庄辰和庄严也都跟随大哥,要求出战,“死了去阴间报效瀚海王!”

      连穆羽只是不许。去了就是送死,只是人家愿不愿拿你项上人头的事。庄氏三兄弟无奈,只得面向城下,齐齐伸出一根小指头。

      黑袍人翻动手掌,在空中摆弄一阵首级,忽地两掌静止,十指不动,接着,小指头微微向下一点,它对着的那条长枪嚯地从空中降下,插入地面沙土。食指、中指、无名指、大拇指依次向下点动,空中长枪带着首级下插入土。

      接着是另一只手,同样的动作。

      等八支挑着王后和王子的长枪都落地后,瀚海王的头颅还在空中飘着。

      只见这名瘦高的黑袍人指了指城头,对着守卫军士们挨个点过一遍,最后一挥手,瀚海王的首级像是得了令,从空中向帝剎国军营直直飞了过去。

      两名黑袍人掉转身,撇下另外八颗头颅,兀自行下长坡,回营去了。守军看得清楚,赶紧打开城门,把王后王子的首级取回城内。

      不多时,“瀚海王薨逝”的消息传遍乌兰城。从城头到城内大街小巷,嚎哭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及至下午,全城尽皆缟素。城内几家布料店中的白色缎料迅速售罄。城内那条种满紫玉樱花的主道两旁竖起道道白幡,祭奠英灵的纸钱飘飘洒洒四处飞扬……

      议事大殿内。

      连穆羽坐在城主座上,面色暗沉。他不无忧伤地看了看四周,那些跟自己亲近的人们都面带忧虑,就连一向坚强豁达的姜葇,自从下午看到苏秾王后的头颅后,也哭肿了眼,到现在还在默默抽泣。

      姜葇去年春天随父进中都,还被王后摸过头,赏了精美的绫罗和可口的点心。王后甚至亲手缝制了一个荷花香囊送给她。瀚海王不必说了,抱着姜葇亲她,硬如鬃刷的胡须扎得她哇哇直叫,自己却像个老小孩般乐得不行。

      一转眼,她记忆中两个活生生的、可亲的长辈就成了敌人的刀下亡魂。女孩无法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她和大家一样,还沉浸在傍晚那场仓促简陋葬礼的悲伤情绪里。

      “各位打起精神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连穆羽克制着内心伤痛,哑着嗓子说道,“姜将军只怕是等不回来了,我们……只有靠自己保护这座城。”他情知这是自欺欺人的废话。

      “城主请放心,城里所有人,一律都会遵从您的指令。就是老人妇女和孩子,如有必要,也会拿起武器保卫乌兰!”庄晟打量着周围人,不无动情道,“哪怕所有人都战死,也是死得其所!”

      庄恩见爷爷慷慨激昂,也大受鼓舞,宣誓道:“我庄家三兄弟,愿与乌兰城共存亡!”

      庄辰和庄严都握紧了佩刀。

      “庄恩,侍卫长不幸捐躯,我任命你接替这一职务。”连穆羽动容地看着从小到大的玩伴,当众宣布。

      庄恩一惊,赶忙上前领命。

      连穆羽又看向副将军左光:“左将军,烦劳你在姜将军回来之前,履行他的职责。守城责任重大,辛苦了!”

      “谢城主信任,愿为乌兰城肝脑涂地!”身形敦实的左光走到殿前,鞠躬领命。

      连穆羽又一一做出别的人事安排。之后,他叫出姜家姐妹。

      “婉儿,”他不再似刚才那般斩截,语气温柔起来,从身侧拿出一个古玉匣子,“这是我娘生前留给我的,里头装了她喜爱的饰物,送给你。”

      “葇儿,”他从身上掏出一个莺形木雕,摊在手上瞧上两眼,顿了顿,有些哽咽,“这是我自己刻的黄莺哨,你不是喜欢嘛,过去舍不得,现在给你了。”

      到这时候,殿上几个上年纪的大人已经感觉出不对劲。连穆羽的行为,不像是在商议对策,更像是在安排后事。他平时虽然与姜家姐妹形影不离,但通常是不会把她俩叫来议事大殿的。今天叫来,又送她们贴身物件,显然不寻常。

      最后,连穆羽拿出城主令牌。这块巴掌大的玉牌上,镌刻着象征乌兰城的凤鸣山海图像。

      “最后一件,”他看向庄晟,恭敬地朝他点点头,“大司事,这块令牌交由你保管,万一三天后我不在了,你拿此牌继续指挥大家。”

      庄晟唇发抖,泪直流,垂着的手臂颤个不住。

      “老臣不敢!”他扑通跪倒在地,“城主福星高照,定会安然无恙!”无论如何不受令牌,连穆羽只得作罢。

      他疲惫地摆摆手遣退众人。

      但端木煜没有走,等其他人都离开,缓步走到少年面前,道:“徒儿,你今晚这是做什么?”

      连穆羽迷茫地看着师父,嗫嚅道:“您说的对,坛城一危,乌兰必亡。今天一看,这城,果然是守不住的。”

      端木煜道:“既然这样,那你何必把心爱的物什分派出去。”

      连穆羽惨然一笑:“攻城期限还有两天……我分派出去,婉儿和葇儿还可以用两天,加上今晚。”

      端木煜从徒弟突然间变得决绝的脸色猜到了什么,大吃一惊:“难道……你要去劫营?!”

      连穆羽也不隐瞒:“不是劫营,是夺回父王头颅,让他和王后、兄长们在地下团聚。”

      修士发了个冷战:“你这是羊入虎口!”

      连穆羽苦笑道:“就算羊入虎口,临死之前,我也要拔下一颗虎牙来!我这辈子没干过一件正事,小时候还被嘲笑是‘抱妇殿下’,呵呵。反正横竖是死,死之前做一件不敢想的事,也算对此生有个交代。我父王把我发配到这边陲,就是要磨炼我意志,那我就趁这机会证明给他看。”

      连穆羽笑着笑着又哭起来。

      端木煜没料到,这个平日里文弱的徒弟竟然这么视死如归,不由心生敬佩。他自忖修道多年,也不曾将生死看淡,反而斤斤计较着人寿长短。

      他还是劝道:“那你打算丢下城里三万多号人不管了?”

      连穆羽一摆手:“管不了他们了,自身难保。死前把父王的首级偷回来,也算死得有意义,如果回不来……也是一死而已。”

      修士终于被打动:“你随我去一趟道观。”

      端木煜带连穆羽来到城南,走入登云观,这里是他修炼的场所,只有他一个人居住。道观里静悄悄的,乌兰城特有的紫玉冬樱随处可见,一树树繁花在月光下摇曳闪亮,散发着异香。

      进到简朴不过的卧房,修士从枕下摸出一个八角形梨木盒,只有核桃大小,打开来,取出一颗桂圆大的褐色药丸,交给徒弟。

      “我比你幸运,遇到一个厉害不过的师父。”端木煜拍了拍徒弟,“二十年前他的修为就已超过白衣修士,现在恐怕已修到了天龙境界。我不争气,这么多年还在原地踏步。”

      “师父,您已经很了不起了,教会了我很多东西。”连穆羽小心翼翼握住药丸,生怕它会像传说中的灵丹突然生出翅膀飞走。

      “这枚药丸就是我师父当年炼制的,叫莲步神足丸,吃了后跑得贼快,没人能追得上。你吃了它,再去敌营。这恐怕是为师最后一次帮你了。下一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可能也是下一次轮回,到时还不知能不能认得彼此。”

      端木煜说着说着,不由伤感起来,仰起头防止眼泪落下。

      连穆羽不假思索,张嘴送入药丸,一仰脖生吞了下去。顿时腹中升腾起缕缕暖意,像是有一尊火鼎在肚中冉冉燃烧。

      “师父,那徒儿这就去了。山水相逢,有缘再聚!”少年掏出城主令牌,塞入端木煜手中,“最后再麻烦您一件事,如果我今夜回不来,请把这个转交给大司事。”

      “要活着!”接过令牌,端木煜再也抑制不住,滚烫泪水扑簌而下,滴到青砖上,溅起星星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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