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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两世重逢(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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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德二十三年九月,我随母亲入宫探望皇后姑母。
她们二人是昔日的闺中密友,从前就喜欢聚在一起说话。而现在,她们低声絮语说着这些天京中的变故,从鸡毛蒜皮的琐事再说到闺中趣事的回忆。我原本百无聊赖地听着,后来为了避嫌,便轻声告退了。
天色渐晚,今晚大概是要留宿宫中。
“世子,已经很晚了。”不知走了多久,默默跟在我身后的宫女有些怯声道。
闻言我遣退了她们,温声道:“我睡不着。没事的,宫中我从前常来,不会迷路,你们先下去吧,有事我会说的。”
晚风一阵一阵打在身上,我抬头看了看天。没有星月的夜空总是会显得过于沉闷压抑,但我却会为此觉得如释重负。
我向前走着,没有任何方向,漫无目的。
直到某一刻,我才恍然从那种被潜意识支配的状态中挣脱开——因为离我不远的地方,传来了水声扑腾的声响。
有人落水了。
我定在了原地,有些犹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其实都是常事了,更何况这是宫里,很多事情我本不该多管,这些我心里也都很清楚。
只是,那越来越微弱的呼救声让我不安,那时我不到十岁。我迈不过心中的那个坎,还是想要去救人。
后来我时常会为我那时的选择而感到庆幸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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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谢氏长子,我的人生一直是被安排好的,沿着某种既定的轨道前进。
唯一的意外大概是认识了赵蘅。
因为我救了他。
赵蘅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他比同龄的其他孩子要生得更好看些,一双怯生生的桃花眼看着你的时候总会让人心软,而且,他确实也很聪明,很有礼貌也很懂分寸,更引人怜惜。
那日将赵蘅救起来后,他调理了小半年才勉强能够下床。我后来听闻在他落水当晚,他的母妃就暴毙身亡。
我知道他的母妃绝不会是宣称的自杀,其中定有蹊跷,我觉得他被卷入了阴谋中,所以我对他怜惜更甚,照顾有加。
他毕竟年幼,比我还要小将近四岁,所以在那之后我时常会去陪他。
后来熟悉了后,我们之间的往来就多了。他很喜欢黏着我,听我说些有的没的,一副笨拙的努力找话题的模样,看起来似乎只要是和我呆在一起都会单纯地感到开心。
很纯粹真挚的感情,没人不会对此感到动容。
尤其是在我已经孤独了很久之后,他让我得到了安慰。
他一个人大概会很无聊吧。他黏着我的表现让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母妃暴毙,一个人住在荒僻的景和苑,没有同龄人做伴也没有母妃的照顾,换作旁人恐怕会被逼疯。是我考虑欠妥了。
所以我思虑许久,决心帮他摆脱现在这份尴尬的处境,恳请姑母多留意照看他一下。
后来的事情倒也让我毫不意外。我仅仅只是伸手扶了他一把,他便能够过的顺风顺水。现在的他现在似乎不需要我也能过得很好。
虽然作为好友,我为他高兴,毕竟我没办法一直护佑他。
但其实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因为后来我们的联系也少了很多。
自然是有原因的,他作为不受宠的皇子要顾虑的事情远比我要多。
譬如,随着年岁渐长,他会被迫卷入立储风波,而同我走得近会给我们双方都带来麻烦,所以他刻意地疏远了我,甚至此后很多年我们都没能完整说上一句话。
在这期间,谢家也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世子,需要我考虑的事情越来越多。父亲逝世,很多东西我需要学习接手,时常忙得顾不上其他。
所幸我很快就上手了,在谢氏、在朝中都慢慢站稳了脚跟。
至此已经五年过去,我终于有空闲将目光重新投向当初那个单纯温和的孩子。
他也长大了,没了小时候雌雄莫辨的尴尬,那副过于昳丽的容貌因为气质清雅而平添了几分清丽脱俗。而一双笑眼看着谁都是一副未语三分笑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凭着这分天然的优势,游走周旋于各派之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我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太久太久了,甚至不自觉地会被他的一颦一笑吸引。
今年的秋猎定址在渡苏岭,这是当今陛下重病许久后的第一次田猎,所以很热闹。大家都憋了很久,于是都在摩拳擦掌暗自期待。
赵蘅身体不好,也从来不喜欢出这些风头,于是挑了个不甚显眼的地方坐着,而我也没什么上场驰逐的心思,挑了个中规中矩的位置暗自观察着他。
赵蘅的人缘是真的很好,让我有些讶异。他挑了个角落坐,都能有很多人特意绕到他面前向他敬酒。
而他也都笑着一一接了,一边同这些人交谈了几句,看起来每个人都很高兴。
因为喝的多了,他的眼中都漾出些粼粼水光。没歇多久,又有人靠近了他。我定睛细看,来人是三皇子赵颍,我有些印象,他是储君的有力候选人。
不知他们低声交谈了什么,赵蘅笑得眉眼弯弯,一副很开怀的模样,接着也说了什么,赵颍被逗笑了,心情不错地走了。
接着赵蘅就捏着那酒樽慢慢发起了呆。
田猎已经开始,适龄男子大多上场一展身手。他那冷清了不少,除了我也没人过多地关注他。于是我很轻易地捕捉到他离去的动作。
犹豫片刻,等了一会,我也跟着出去了。
赵蘅的面色很苍白,我知道他可能喝多了身体不适,所以猜测是因为胃不舒服而暂时离席。他似乎是想干呕但是没吐出什么,背对我扶着树缓了一阵。
他的背影看得出来身形很清瘦。
他站了多久我便看了多久,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态,我并没有躲起来。所以赵蘅转过身时看见了我,显而易见的错愕一闪而过,但很快就被绽开的灼灼笑意所淹没。
“谢……”他犹豫了一会,似乎是在斟酌着称呼,慢慢开口道:“谢大人怎么在这?”
接着似乎他也觉得这样略显生疏了,于是稍作亲昵开口道:“我们好久不见了。”
赵蘅确实有些本事,分明许久未见,但再见时却完全不冷场,恰到好处地掌握着节奏,不让话落在地上。那些因为久不联系而可能出现的隔阂被扼杀在萌芽中。
我没有顺着他的话,只问道:“殿下的身体还好吗?”
赵蘅的话顿住,接着我看他眼中似乎闪着光彩,看起来一副为我的关怀而感动不已的模样。
“可能喝的多了些,不妨事的。”他笑道。
我敛去了眼底的思量,接着关切了几句,陪着他回去,我知道他可能不希望我们一起被人看见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中途先停了下来,目送他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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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再见便是几个月后,是赵蘅主动找上门来的。
那时京中已经不大太平了,陛下的身体状况恐怕堪忧。上次秋猎似乎仅仅是为了给众人吃一颗定心丸,实际上全程他都没有露过面。
所以接下来几个月各派都忍不住私底下做些小动作。很多人猜测当今陛下恐怕挺不到来年开春。我也敏锐地察觉到近期京中的不安宁。
我知道赵蘅被卷入这趟立储的浑水越搅越深。他已经算是低调,但还是不可避免的被盯上,在青州赈灾回来的路上遭遇了刺杀。
他似乎受了惊,休养了很久,接连一个月都没露过面,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那夜他忽然来造访,让我很意外。
这些天我一直暗中打听他的身体状况,我很担心。所以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居然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府上。
赵蘅看起来似乎十分疲乏,病骨支离,在见我的第一面时甚至险些踉跄栽倒。
我扶住他,接过他手中的坛子,嗅见空气中隐隐约约的酒香。忽然听他问:“能陪我喝杯酒吗?”
我应了。
皓月当空,青阶对饮,但今日的赵蘅却格外沉默,他本是善言之人。直到我忍不住攥住他准备继续将盛满酒的杯盏送到嘴边的手,低声道:
“你不能再喝了。”
我本以为他会顾忌一下自己本就很差的身体,但没想到他对此竟是一点都不在意。
赵蘅抬眸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原先眸清似水,现在都变得混沌。我知道他大概已经喝醉了。
他怔怔看我,接着看着我的动作,有些低落道:“好。”
接着真的放下了酒盏,看起来有些疲乏。
喝醉的他意外的很听话。
他一双惺忪的桃花眼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我。他的眼尾长而弯,眼睫轻颤,眼角泛红,看谁似乎都能看出三分绵绵情意。
我不由自主地沉沦。但我忽然很想知道,他对谁都这般不设防吗?
他凑近了我,将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有些僵住,但没有推开。
“帮帮我。”他轻声耳语道,语气中带着的可怜和恳求让我整个人都有些酥酥麻麻的颤意。
我的呼吸一窒,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阿筠。”他道。
我错身看了他一眼,结果被映入眼帘的画面晃得失了心神。赵蘅似乎是哭了,就这么靠在我的肩上,无声地哭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僵了片刻,只能手足无措地回抱住他。
我大概猜到了,他想拉拢我。
他有野心,有手段,所以选择用这种方式博取我的心软,获得我的支持。
但他确实赌对了,我低叹,我确实想过扶持他的可能性,这种念头在他青州被刺的消息传来时愈发强烈。
这些念头源于我对他一瞬又一瞬的怜惜与心软。
他慢慢放开了我的怀抱。我静静低头看着他,他的面色绯红,神情也不甚清明。我觉得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让我有种方才我的猜测都只不过是臆测的错觉。
但我知道我没有想错。
所以我低声道:“好。”
他的身子有片刻的僵硬,接着若无其事地闭上眼继续靠上我的肩,看起来似乎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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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他经常会来看我,都是四下无人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来访。而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对他的到来有所期待。
谢氏本从不卷入立储风波,但我为他破了例,违背了一贯的原则,力排众议去支持他。
后来他在我的助力下如愿以偿登上帝位。在继位大典上,他睥睨群臣,锋芒毕露,让我有些难言的成就感和些许遗憾。
而只有在目光同我对视的一瞬间,他才会展露出一如既往的克制而温柔的笑意。
我应该满足于此的。作为君臣,我们日夜相对探讨军政大事,他总会将柔和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再耐心听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只是我又很难知足。我能觉察到他态度上微妙的变化,即便他已经尽力去维护我们之间的情谊,但还是日渐疏离,有且仅有维持表面上君臣的和谐。
他忌惮我。
这无可避免。谢氏是当轴士族,一家独大,既是标杆也是靶子,军政两手抓,被忌惮在所难免。
我很想做出改变,可我代表的绝不只是我的一己私欲,我身后有很多谢氏族人,所以我决不可能主动让权,这于我而言无异于自杀。
所以我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
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展现我对他的恭谨,敛去权臣的锋芒,企图让他卸下心防。为此,那些早已被免除的见礼也被我重新拾起。
只是赵蘅似乎误解了,看着我划清界限般的举动,他眼里难得有些冷漠。
“还请谢相免礼。”他看着我,有些轻嘲。
我曾经想过赵蘅同我最多就是君臣离心,我从未想到有一日他会真正对我下手。
入夜,他邀我入玉华殿同他对饮。
他换了身鹅黄色常服,似乎是刚焚香沐浴过,绸缎一般的长发披散下来,整个人都很柔和。他今日的气质太过温和内敛,让我回想起他很久以前的时候。
我来的时候他坐在那发呆,看见我来了,朝我弯眼笑了笑。
如果我那时留意,就应该发现他不经意流露出的怜悯,只是我那时意外于他忽然的示好,完全忽略了那些微妙的神情。
“说起来,我们好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喝酒了。”他轻声道,接着为我斟了杯酒。
我接过,放在了面前的案上,闻言也陷入了回忆。
他有些感慨道:“时间真的过得好快,分明感觉昨日我还在景和苑,没想到弹指一挥间,竟然就过去将近二十年了。”
“那时谁能想到,我以后会登基为帝呢。”他摇摇头轻笑道。
闻言我也有些动容。时移世易,物是人非,改变的又何止我和他。
我举杯一饮而尽。
赵蘅似乎恍惚地笑了,面露一丝哀意,但低眉敛目间慢慢坚定了下来。
我放下酒盏,似有所感地看他。
他定定地看我,看得很认真,像要将我整个人都刻在心底。
“怎么了?”我问。
他并不应声,久到我自己都以为不会再有回应的时候,他慢慢道:“对不起。”
这酒很烈,只一杯就让我很昏沉。脑子转的很慢,闻声我有些疑惑,但还没来得问出口,忽然一阵冰冰凉凉的感觉自胸口蔓开。
很冰,我似乎能清晰地听见血肉撕裂的声音。
我后知后觉低头,看着一柄剑贯穿我的胸口,第一反应是想,这剑很利,削铁如泥。
他这是做什么呢?我的脑海一片混沌。
周遭的一切都停滞了。
终于,一阵深入骨髓的痛意在我脑海中炸开,如溺水的人被咸腥苦涩的水灌满鼻腔般让人绝望,那种痛苦让人恨不得直接死去。
将我整个人撕裂得支离破碎。
一切的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但却在我的脑海中被拆解成为无数个慢动作,如凌迟一般的折磨。
原来痛楚到了极点是连哀嚎都发不出来的,像是失去了嗓音,我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音节,无意识地想蜷起身。
铁锈味自嗓子眼蔓开直至占领全部口腔,这让我我有些反胃。
赵蘅?
我死死地看向他。
他眼中闪烁着泪光,低低地不断忏悔般的说着什么,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般。可我已经听不懂他的话了,我脑海中只不断地被同一个念头占领——
诅咒。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他的面色骤然变得苍白,额角的碎发都被冷汗浸湿,连连退后很多步,看见我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恶鬼一般。
这是我死前,最后残存的意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两世重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