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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客所欲为何? ...

  •   狐狸进洛阳城,这并不稀奇。
      以姚黄魏紫闻名天下的花冠之都挤满了化形的精怪。凡人视之为平常,但眼见着以兽形穿梭于熙攘街巷中的纤细白狐,人们仍频频对其指点。

      化了人形,就存有人性。
      存人性之精怪不能是异兽。
      想要融入世俗,就要认同其体系,分出个三六九等。

      蛾眉月刻苦修炼四百年,就是修不出人身。
      这固然有兽族化神易,化形难,草木族化形易,化神难的缘故,但他不敢承认,是桃元这颗至宝不肯在其体内生根。

      湿润的黑鼻子嗅过布庄,嗅过肉庄,嗅进一家药材铺,从几百种药材香里辨出参香。

      蛾眉月蹲在门槛上,观察掌柜拉出一只只檀木抽屉,抓几把草木尸体,秤斤两,随后包入油纸,又捆了一把山参交到来客手里。

      小参不在这里。

      “哪来的畜生!滚!”掌柜冲出柜台,抄起墙边的木扫帚就要往蛾眉月头上招呼。

      蛾眉月钻入旁边的小窄巷,跳过巷转角的书画摊,摊边站一个书生,身后依次挂“邙山八景”图,他认出其中一轴——落英缤纷的大桃树下背立一白狐。

      药材铺掌柜追出十多丈就转身回去。

      蛾眉月一心想那画轴,跳回去,却见一群身着暗紫长袍的人围住那个书画摊,有男有女,气势汹汹,为首男子的大手抓上“桃树与狐”,粗暴地撕扯下来,捏成一团,砸到摊主的脸上。

      “活腻味了?你难道不知道天下禁桃?堂而皇之将桃花置之闹事,是想为灭天道者歌功颂德?”

      “爷,这些画我都不要了,您饶了我……”

      噼里啪啦——
      乒乒乓乓——
      紫袍男女对摊主拳脚交加。

      蛾眉月恨得龇牙咧嘴,压低脑袋,想直接扑上去撕咬。
      他看到了紫袍胸前的姚黄牡丹族徽。
      龙门军?
      邙山温氏?
      晦气!

      蛾眉月尾巴一摇,趁乱钻入窄巷更深处。巷旁的门“吱吖”一声被推开。蛾眉月身子弹躲开。从门里走出一个少年。

      十七八岁,白发高束飞扬,浑身散发浓烈的参味,不是小参是谁?

      “小参!”蛾眉月喊了一声。

      白发少年只穿了一件中衣,手里抓着药罐子,转过身,愣住,随即松开表情,大喊:“哥!”他跑过来,边跑边跪下膝盖,扑住蛾眉月,用脸蹭他的毛脸,“回来多久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参味和药渣子的残香瞬间将蛾眉月吞没。

      蛾眉月磕磕绊绊问:“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我——”

      门内跟出来一个妇人,三十多岁,簪牡丹,腹部高高隆起,手上抓着绣绷和旧衣,谨慎地瞟一眼蛾眉月,盯住小参,“参郎,他是谁?”

      “怎么不披件衣服再出来。”小参站起来,丢开药罐子,揽过妇人的肩膀,微笑对蛾眉月说,“哥,这是我媳妇。”他轻拍妇人的肚子,“还有我家老二。”他蹑手蹑脚将簪花妇人往门内推,“别着凉,我说几句就来陪你。”

      簪花妇人慢吞吞跨过门槛,人进去了,门却半掩着。

      蛾眉月高扬起头,“夫人身上不止参味,家里是开药材铺的?”

      小参蹲下身,垂手一抛,熟练地将药渣倒到路中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怕你看不起我。”

      蛾眉月说:“没什么不好,安身立命。”

      小参盯着蛾眉月好会儿,问:“哥,你来洛阳做什么?”

      蛾眉月说:“找你。”

      “参郎,我腰酸。”妇人的声音从半掩的门扉里传来。

      “哎,来了。”小参抓了抓头,“哥,你在哪里落脚?得空了,我带你逛逛洛阳城。”

      蛾眉月一字一顿说:“你和我长大的地方,狐狸窝,残桩处。”

      小参快步走过去,把门关好,背对蛾眉月,顿了许久,转过身,有气无力靠在门上,“爷爷还好吗?等我媳妇平安生产,我们进山去看他。”

      “昨夜,老参飞升了。”

      小参“啊”了一声,表情木木的,并没有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哥,你知道爷爷化了什么神吗?”

      蛾眉月说:“不知。”

      小参的脸更惨兮兮,“没名没号,就不能给他设灵位、上香、供牺牲(注1),大丫头的病,老二的安危,家里的生意,我的差事,都指望他照顾呐。”

      门内传来妇人的声音:“请客人到屋内来说话。不能陪了这个,晾着那个,两边都照顾不周。”

      “知道了。我哥这就走!”小参高声回应,清澈的双眸满是期盼地看着蛾眉月,“哥,担待些,改日我请你喝酒,咱们聊个够。现在我家里有要客。”

      眼瞅着小参就要往门内钻。

      蛾眉月朗声道:“你对老参说,当年我们一起远游,是我把你弃在洛阳城。”

      小参低下头,嚅喏:“不是人人都像你,有勇气往外头闯,更有勇气不回头。我从小不就是这样吗?羡慕别人强,想要自己跟着强,又发现自己害怕,每每后悔,做什么事都是虎头蛇尾。”

      蛾眉月晶亮的眼珠子敛成一线,“你很好,至少不会害人。谁都有失去勇气的时候。你有不愿承认的事实,我也有。趋利避害,害人利己,是你我这等凡夫的本性。”

      小参不言语。
      蛾眉月说:“你已经被俗世所接纳,我不该拉你出来。但桃树对我很重要。我只问你两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如实答了,我以后离你远远的。”

      小参哑然说:“好。”

      蛾眉月问:“桃树、灵芝和你爷爷的一条手臂都是被同一些人害的?”

      “嗯。”

      蛾眉月烦躁地踱步绕圈,咧嘴,嘶吼,又问:“你告诉我,邙山是谁家的菜园子?”

      “邙山,洛阳,它到什么时候,都姓温!”门被“哐”一声踹裂而飞,一个令人厌恶的声音传来。

      蛾眉月“哇”一声叫起来,弓背,炸起毛。

      紫袍男女冲出来,将峨眉月团团围住,拔剑,剑尖寒光凛凛,一再收紧圈口,眼见就要刺入。

      簪花妇人惊呼:“参郎!”她笨拙地跑出来,将补好的紫袍披到小参身上,胸口正是邙山温氏的族徽——金线绣出的姚黄牡丹。

      下一刻,小参怒吼一声,朝蛾眉月扑过来,扼住他脖子,死死将他压在地上,逼得他喘不上气。

      “大胆妖孽,竟敢冒犯温氏!我龙门军替天行道,绝不姑息此等恶人!”

      蛾眉月乌黑的眼珠子缓缓地转动,他没有看紫袍男女,只盯着双眼通红、莹莹有泪的小参。

      这是曾经永远跟在他身后,“哥啊哥”叫个不停的小参。

      小参整个身子都压在蛾眉月身上,“束手就擒,谁都不用死。”

      蛾眉月不再挣扎。

      紫袍男一脚踹开小参,“你算老几?你说不杀就不杀?天下所有的妖孽都该死!”

      蛾眉月看怀有身子的簪花妇人,看被踹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参,终是,不动,不言。

      紫袍男拔剑,对准蛾眉月的脖子狠狠刺下。

      小参扑过去,用双手抓住剑刃,“噗噗噗”,鲜血溅出来。

      簪花妇人惨叫一声 ,晕倒在一旁。

      紫袍男冷哼一声,“妖孽只会可怜妖孽。你想死?容易啊!”

      小参用血肉之躯死死抱住血剑,“妖孽是该死!只是,三爷,咱们大小姐刚刚诞下麟儿。温家只有那么一个男丁。小少爷未满月就给主人家造杀业,不吉利啊!”

      紫袍男不动了,扫视其他人,所有人都把目光移开,他又将围聚在巷口的民众呵斥走,下令:“把这死狐狸压进龙门军死牢。等咱们酒喝舒坦了,再找这样的乐子。”

      蛾眉月进了龙门军死牢。

      夜里,蛾眉月舔舐自己皮毛上的小伤口,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毛都被口水秃噜了,露出粉色的毛囊,却发现再怎么舔,也舔不平心里的不忿。

      是温家——
      温家人杀了桃树。
      老参,还是被我知道了。
      你已经飞升了,拿我没办法。

      牢里的烛火突然一根根熄灭,守卫们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黑暗中,狐狸眼珠子的虹膜盈盈发亮。蛾眉月弓紧背,压低脑袋,朝着牢门外一个潜入的身影嘶吼。

      “哥!是我!”

      小参?

      小参打开牢门,却没跨进来,“哥,走,别再回来!”

      蛾眉月端坐在地上,“放走我,你想好作何解释了吗?”

      小参说:“我虽没用,唬人的口才却还有。”

      蛾眉月不挪动分毫,“是温氏杀了桃树。你放我走,我还是会杀回来。”

      小参说:“你做什么我不管。我管不了你,也管不住你。”

      蛾眉月说:“我自己想办法。你走!”

      小参走进来,跪在蛾眉月面前,“我有家人,有牵挂,却没有本事。但我有良心!你是我哥,永远都是。我不会眼睁睁看你被人杀死,更不会抛弃我的家人。我求你了,哥。走吧,潇潇洒洒地走,永远不回头,把邙山和洛阳,把人参和桃树都忘了,快意余生,还不够好吗?”

      蛾眉月沉默。

      小参磕头,磕得“梆梆梆”响,一声响过一声,一次慢过一次,“我求你了。就当是为了我。为了已经死去的桃树。好好活着。”

      蛾眉月真的没有办法,人可以拒绝冷漠,但无法拒绝好意。

      为桃树报仇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事。
      他可以死,但小参呐?
      小参不像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蛾眉月跟着小参来到山野。

      蛾眉月看到白发少年的额头又青又紫,手指包着纱布——看起来是女子的细致手艺。夫人一定将小参照顾得很好。

      如果他去找温家报仇。
      他可能会被人捉住,不堪折磨供出小参。
      小参会家破人亡。
      小参做错了什么?
      要受这样的责罚?

      蛾眉月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了。
      他不会再进洛阳城。

      等走出半里地,在入林之际,蛾眉月才想起来,自己没问小参,桃树被砍去后,那些人是怎么处置残躯的。

      他不想再去报仇。
      他只想再见见老友,哪怕是对着一具尸体。

      蛾眉月悄悄潜入洛阳城,来到药材铺。

      药材铺前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拔长脖子往药材铺里张望。

      蛾眉月趁乱钻进铺子,血腥气越来越浓,参味却几乎消失殆尽,他栖在房梁上,察看底下的情形。

      小参全家的尸体横陈在屋内。

      小参的眼珠子撑得浑圆,额头上一块半掌大的乌青,嘴角像戏台子上的丑角,被利器割开,刺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簪花妇人耳朵被割,干涸的血挂满整张脸,她被开膛破肚,被掏出孩子,肠子漏了一地。她腋下护着一个小女娃,蜷缩着,即使躲在母亲的羽翼下,却仍是没了气息。

      一根小人参孤零零躺在地上。

      蛾眉月一瞥那小人参,就“噗嗤”一笑,鼻涕泡从黑鼻子里吹起来,他想起了以前跟在自己身后尖腿的小参。他几乎立刻制住了笑,他心好酸啊,咒骂自己卑劣,他们都因为他死了,他却事不关己躲在房梁上,被某个未能出生的小孩儿憨态可掬的模样逗乐了。

      家破人亡啊。
      老参,我不该来的。

      紫袍男和另一个人走进来,后者往后缩了缩。
      紫袍男搭在他肩膀上,迫着后者往前走,“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是这个下场吗?”

      后者茫然摇摇头。

      紫袍男拔剑,寒光一闪,割下后者的一只耳朵。
      后者哇哇大叫,却不敢捂住伤口,跪在地上,抱住紫袍男的腿,“三爷,我错了,饶命。”

      “闭嘴!他——”紫袍男用剑指着小参的尸身,“说了一句错话。”剑挪向簪花妇人,“她听见了。”他双手握住剑柄,抬起来,剑尖对准后者的头顶,“你也听见了。”

      “三爷,我咬舌。我不想死。”

      紫袍男提着剑,“我问你一个问题。想好了回答我。回答对了,不用死。”

      “三爷——”

      紫袍男问:“咱们大小姐生小公子了吗?”

      “她——”后者猛然反应过来,“没有没有,咱们大小姐还没嫁人,怎么会生小孩!”

      “下半辈子别说话了。咬舌。”

      后者口里涌出血,一头栽倒,晕了过去。

      蛾眉月狐狸眼珠子里射出道道精光。
      好好好,他以为小参是受他连累。
      到头来,竟是为了不痛不痒的一句话。
      他高看自己了。
      更高看了那群畜生不如的人!

      世间事怎能如此不公?
      有些人害人不用偿命。
      有些人说错话就要死。

      只有你们温氏的子孙是心头肉。
      说不得——
      可是吃得呀!

      温氏唯一的男丁——温小公子。
      吾蛾眉月要生啖汝之心肝,要以汝血祭吾友。

  • 作者有话要说:  草包魔王:我要吃小混蛋心肝。
    温二:那是你亲亲老公。
    注1:就是牛羊鸡啊的供品,如三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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