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折堕》邢希

1、第一章 红

　　红色。

　　到处都是红色...
　　艳丽至极的红色，汹涌如巨潮，铺天盖地...
　　红色缠住了他，缠住了他的手脚，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不能动，不能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色狰狞地涌动着...
　　那是凤凰花的颜色吗？盛放的、凤凰木的花朵，在花朝节的灯光里...
　　还是新娘的嫁衣？那长长的裙摆，鎏金的凤冠...
　　新娘笑着看他，伸出手...一只断掉的手落在了他的眼前...五指染着丹蔻....
　　断腕处还带着一圈小小的...紫色的花朵点缀的手环...
　　手环是谁送给她的...是你吗？
　　啪嗒！
　　凤凰花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花瓣上散落的是破碎的、血红色的玉箫...
　　他的玉箫，是白色的...他茫然地想。
　　红色如绸带，如蛇群，慢慢向上攀援，一层又一层....
　　他的脖颈被勒紧了....
　　哈哈哈哈哈....是谁在笑？是谁....咯咯咯...
　　他开始觉得窒息。
　　花朝月夕世常言，谁忍相思不相见....
　　戏....光影闪过...水袖纷飞，少女掩唇而笑...步行款款....闪烁的发饰...落在红唇上的指尖....鸳鸯绣花，摆动....上挑的绯色眼角....羞赧的...幽幽的戏腔....
　　窒息...他觉得自己在溺水....
　　尖叫、呼喊、嘶吼.....他们在说什么，他们为什么哭....
　　流动的红色，沸腾的红色...
　　快走...谁在呼喊...快走快走...谁在说话...
　　他在红色里挣扎，他喘不上气了...他要死在这里了吗？死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红色里吗？
　　——快走！
　　那个声音忽然清晰了起来，那只断手...新娘的断手....忽然扯住了他的衣角....紧绷的关节苍白如玉...
　　他努力地呼吸，他听到了自己的肺一寸寸爆裂的声响....
　　视线渐渐模糊起来....红色....满目的、流淌的红色....
　　那是血。

　　玉锵猛然惊醒。
　　半晌，玉锵才缓缓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他抬眼望向窗外，风景依旧。
　　月色皎皎，星辰璀璨，花叶交缠，光影斑斓。
　　细微清浅的呼吸声在夜风里随着花叶轻轻地飘散。

　　拂晓时分还是冷的。
　　玉锵悠然地走在湿滑的青石小路上，墨色的长发微微摆动。
　　晨雾沁凉，似有若无地萦绕在他的身边，缠缠绵绵地绕在他素白的手腕上，留下微凉的唇痕。
　　冷冽清新的空气混合着灵植的气息，让玉锵昏沉的思绪清醒了不少。
　　按理来说，他这种境界的求道者，应该早就摆脱了前尘往事的束缚不受桎梏了，但是昨夜他却突然梦见了那些遥遥的前事，夜色最为深重的子时，他惊醒，便再也没有睡着。
　　他盘腿坐在冰冷的灵玉床上，静静地听着夜色里的每一缕风吹草动，默默地看着每一丝皎洁的月色摇曳在夜风里，室外的凤凰木枝头的花苞沐浴着月色的样子与儿时所见并无二致，极艳，极冷。
　　他就这样坐了许久，直至嗅到了初阳花热烈至极的香气。
　　想起来灵霄丹的主药之一天冬花应该会有一朵在今日卯时开放，玉锵便取了冰玉盒，起身往落雪潭走去。
　　天冬花，花瓣如寒冰，幽蓝；花蕊似烈火，赤红。汲寒气而生，沐十五载月华而长，饮血至花蕊变为赤色而开。花香清冽，蔓延十里。开花后一个小时内若无人摘取，便会凋零；摘取天冬花后，需以凛寒之物封之。
　　青石小路被清晨的露水打得湿滑，玉锵悠然自得地缓步而行，小路两边，是凤凰木与各种灵植混杂生长的绚丽景色，香气混杂，色彩交织。凤凰木的枝头沉沉地坠着红色的花苞，恍如沉睡的美人。金色的初阳花散落在树下，烈烈地开着，预示着今日会是一个阳光晴朗的好天气。
　　正好可以晾晒前些日子摘下的那些没用完的琢雀草，晒干后碾碎做一些祛毒的柏棠粉。
　　晨雾正在渐渐散去，依依不舍地牵着玉锵的衣角。
　　又走了一会儿，清新的竹叶气息扑面而来，一大片青翠的竹林绿意盎然，被清晨的微风摇动，沙沙作响，像是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几片调皮的竹叶落在玉锵的发顶，然后随着脚步的晃动，一片接着一片地滑落。
　　“这裙裾边一朵官锦红呐，那眼前一株梨花雪。”
　　玉锵幽幽地哼起戏来，音色缥缈如古画。
　　他微微抬手，让一片落下的竹叶轻柔地划过他的指尖，仿佛一个轻浅的吻。
　　瀑布哗啦啦的水声已经隐约闯入耳畔，他依旧慢慢地踱着步子，青丝黑衣，宛如林间的一抹游荡的幽魂。
　　“白玉带高高树上挂。金雀儿髻上摇，绣花鞋足下踩。”
　　他轻声哼唱着，低哑的声音如伶仃夜雨，一滴滴洒落在这孤寂的天地间。
　　甚至没有一丝回音。
　　“是哪枝花勾住裙钗线？”
　　瀑布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如万马奔腾，如雷声轰鸣，震慑人心。
　　青石小路的尽头，一道白练凌空飞落，咆哮而下，飞珠溅玉，折银摧冰，气势惊人。
　　而这道仿佛从天而降的瀑布最后的坠落之地便是落雪潭。
　　落雪潭是一片漂亮的水泊，也许是因为飞落的水花如雪花才得此名。但哪怕瀑布一刻不停剧烈地冲击着水面，落雪潭却还是平静的，连波纹都很少，透明水面闪耀着微微的粼光，水色清澈，几尾红色的小鱼翕忽来往，快得像是水中折射的光芒。
　　说来也奇怪，一个小小的水潭竟然能轻而易举地容纳下如此磅礴的瀑布。玉锵曾经尝试过用神识去探寻落雪潭的水下，但直到玉锵耗尽最后一丝神识，也没能触及到水底。后来，玉锵便没再探寻过了。
　　天冬花就长在落雪潭边，不出所料，有一株已经成熟了，刚刚开放的花朵在晨曦中摇曳着瑰丽的色泽，花瓣幽蓝，花蕊如血。
　　而玉锵的目光却转移到了另外的一处地方。
　　在天冬花独特的冷香之下，翻滚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玉锵眸光微转，找到了血腥气的来源。
　　在玉锵去摘那朵成熟的天冬花的必经之地上，有一个“人”。
　　准确来说，那只是一滩一动不动的人形血肉，孩子身形，形貌凄惨，瘦小干枯的身体平铺在绿意盎然的土地上，浑身的皮肤几乎都被隐鬼之渊的黑雾腐蚀殆尽，血淋淋的筋脉和肌肉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里，他的手脚几近白骨，腹部的血肉只剩下薄薄一层，甚至看得到腹腔中跳动的内脏，他的气息微弱，呼吸混乱，四下流淌的鲜血洇透了他身下的那片土地，也滋润着距他不远的落雪潭边的天冬花，天冬花欢快地汲取着新鲜的血液，开心地摇曳着花苞，在如此丰沛的鲜血的滋养下，这些花的成熟期应该会提前些许。
　　玉锵瞥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走向那一朵成熟的天冬花，顺手从储物戒指中取出冰玉盒，在晨曦的映照下，剔透玲珑的玉盒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再耽误一会儿，天冬花就要凋落了。
　　就在玉锵路过那个“人”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了一点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阻力，像是一片竹叶飘落到他的发顶，来自他低垂的衣摆。
　　玉锵的脚步停了。
　　“救我......”
　　一个虚弱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乞求着，带着些许沙哑的、卑微的哭腔。
　　“救我.....”
　　　奄奄一息的男孩声音嘶哑，如被刺穿胸膛的鸟儿发出的残余的悲鸣，凄厉得仿佛能够渗出血来。
　　玉锵漠然地看了一眼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然后轻易地挣脱了那一丝挽留。
　　沿着飘来的花香，玉锵走到那朵成熟的天冬花边，撩起衣摆蹲下，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而瑰丽的花瓣，循着花瓣向下找到花茎，苍白的指尖微微用力，把天冬花摘了下来。
　　把天冬花放入玉盒里封好，置入储物戒指中，玉锵起身原路返回，原料终于再次集齐，可以继续尝试炼制灵霄丹了。
　　天阶中品的丹药，炼制难度极高。玉锵已经尝试了十几次了，竟是无一次成功。上次炼制灵霄丹还是在三年前，那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那时候他在炼制的最后阶段凝丹时神识不稳，致使前功尽弃，灵霄丹的丹胚碎成了齑粉，而玉锵也耗尽了精力，遭到了反噬，昏睡了半个月方才在地宫冰冷的地面上悠悠转醒，那之后，他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打坐调养。
　　又回到了沙沙作响的竹林间，玉锵再次悠悠地哼唱起来。
　　“伊人心似有百花牵，飘飘荡荡如花落君前，何处春心下悬？”
　　晨雾早已经散去，露珠也已经难觅踪迹，灿烂的晨曦倾泻而下，把不远处将要盛开的凤凰花映照的更加通透美丽。
　　“这步匆匆，这心绵绵。”
　　玉锵轻哼着这已经被他反反复复唱过无数遍的戏词，这唱词中的每一个起承转合他都早已经牢记于心。
　　竹林沙沙作响。
　　“一朵芙蓉戴鬓边。”
　　玉锵伸手摘下一朵凤凰花的花苞，灼灼的红色凝聚成娇嫩的花瓣，他仿佛托着一颗鲜活的心脏。
　　又到了凤凰木开花的时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