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山栖谷》天时人和

3、[第二章]

　　云祈一怔，缓缓转过身。
　　季云骁依旧披着藏蓝毛氅，在夜色下那毛氅的颜色近乎皂色，如他的眸光一样沉。
　　秦卉手里抱着黑铁锻造的刀，不动声色地看着云祈。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季云骁走上前，按住云祈不住后退的身子，带着他往前走，推开大门，“守卫都是守在外面的。”季云骁的声音轻飘飘的，呼吸洒在云祈的后颈上，激得云祈一缩。
　　门外站着两排穿着布甲的守卫，立得笔直，气氛肃穆。
　　云祈慌张地摇头。
　　季云骁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要去哪？”
　　然后他后知后觉般说道：“忘了你不会说话了，那你写给我看，好不好？”
　　季云骁依旧是笑着的，而手上的力道却不容云祈拒绝，捏得云祈肩膀生疼。
　　皱着眉，云祈被秦卉拉着手臂走向季云骁的书房。
　　季云骁抽出宣纸铺在云祈面前，又递了一支笔过去。云祈接过笔，思索一番在纸上写道：我想出去买东西。
　　“买什么？”
　　云祈握着笔，没有再写什么。
　　“市集平时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就关掉了，现在你出去只能和月亮谈谈心，能买到什么？”季云骁看着云祈，“撒谎不是好习惯。”
　　云祈皱眉，快速在纸上写道：我没有撒谎，能买到的。
　　季云骁轻笑，“那你说，买什么？”
　　云祈还是不动。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白日再出去？”
　　这次云祈写得很快：白日没人卖给我。
　　季云骁手指轻点着桌面，云祈的目光落在他的白玉扳指上。
　　良久，季云骁才道：“好啊，你带我一起去吧，我想看看什么东西夜间才卖。”
　　云祈微皱着眉，写道：不可以。
　　季云骁挑眉，笑得眉眼弯弯，“你不能对我说不可以，没人告诉你吗？”
　　云祈低下头，从季云骁的视角看过去，只能看到云祈的下颚和低垂的长发，看不清他隐在阴影下的目光。
　　怪可怜的。
　　“慢慢想，云祈。”季云骁笑吟吟的，“不带着我，就不能出去哦。”说完就撂下担子走了，只留下一个背影给云祈和秦卉。
　　云祈对于这样任性的主子感到不可置信，动作迟缓地看向秦卉，然而秦卉什么表情也没有，冲云祈点点头，侧过身示意他回房。
　　回到房里时，其他人已经睡下了。云祈轻轻走到自己的床榻旁，从包袱深处拿出一个小罐子打开，里面装着颜色较深的脂粉，已经用掉一半。云祈颇为不舍地用水洗脸，幽暗的黄铜镜中照出他精致清秀的脸庞，灯火的亮光从一旁打来，从他高挺的鼻梁上跃过，将半边脸挡在黑暗里。
　　再想想办法，一定要在用完前出府买脂粉。云祈睡着前心想道。

　　翌日清早，天色还未破晓，云祈就已经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洒扫。
　　丞相府还未整顿好，许多家具都还在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时不时从外面带进来几滩雪，或者为地面印上丑陋的泥印。云祈必须赶在第一时间将地面清理干净，避免一点污秽残留。
　　这是他今日从管事婆子那里领到的职责。
　　季云骁上完早朝回来，就看见云祈跟在壮丁身后，颇为及时地将雪渣扫干净，前面的人走几步，云祈就跟着走几步。
　　看了几眼，季云骁抬脚走向书房。
　　秦卉走进来，为季云骁换手炉，道：“陛下已经决定了吗？”
　　季云骁抱着换上来的手炉，点点头，“大赦天下，七日后施行。”
　　“那之前您的提议，陛下纳用了吗？”
　　“我是他最信任的左相，我的提议他当然会纳用。”季云骁在“最信任”几个字上咬了重音，自嘲笑道，“大赦天下之后再触犯律法的罪加一等，说得倒是轻巧。”
　　秦卉将火盆里的火烧得更旺，闻言回过头，道：“可这是大人您的意思。”
　　“陛下决定的事，我若是百般阻拦，大概明日你我就可以收拾床褥滚出丞相府了。”季云骁提起笔开始写律令草案，“这些事情你以为他想不到吗？国事初平，他恨不得立马向子民展现他的仁爱之心。大赦天下，于百姓而言自然是好事，但对整个岭国而言，必然是如同刀尖上行走的，稍有不慎必然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不过既然他洛安帝决心要收拢民心，我一届文臣，除了帮他拟草案颁律令，还能做什么呢。”
　　秦卉动作一顿。
　　“文臣……为何陛下要如此？我想不明白。”
　　左丞相官居高位，权力只手遮天，然而却没有一丝兵权。
　　洛安帝对季云骁击退东夷夺回城池是心存感激的，但同时也更忌惮他，于是直接封季云骁为左丞相。一个骁勇善战平定天下的武官，最终成了满腹诗书的文臣，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是单方面制衡的丑态。
　　世间对于季云骁无不夸赞他忠君报国、淡泊名利，却谁都忘了季云骁是永故的旧臣，忘了驰骋沙场才是季云骁的所属地，忘了季云骁本应该是手握兵权的相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看洛安帝的意思，他终究会废除相国一职，我官居左丞相，何乐而不为呢。”季云骁手上动作不停，说道。
　　“可是……”秦卉斟酌着用词，却最终没有再说话。
　　季云骁只是笑笑，“不用操心我，有这功夫你还不如多盯着那四个人，到时候他们要是翻出什么风浪，我拿你是问。”
　　“是。”秦卉不再纠结其他的事情，转身出去了。
　　草案写完已经是晌午了，秦卉正好过来敲门，“大人，午饭已经好了。”
　　季云骁放下笔，推开书房的门。
　　去寝房的路上，季云骁朝偏房门口的梅树下看过去。
　　一个人正挥着手里的东西，竹条编织的扫帚在他手里刚劲生风，又有破风之势，发出与风的撕扯声。
　　“云祈？”秦卉看到那人的脸，疑惑道。云祈听到声音，慌忙收住动作，将扫帚藏在身后。
　　“你习武？”季云骁走到云祈身前。
　　季云骁身量很高，他低垂着眸子看着面前的人。
　　云祈摇头。
　　季云骁一笑，道：“又忘记了……那你这是在？”云祈蹲下身，在旁边一处完好的雪地里写道：打发时间。
　　“看来府里事务很少啊，无聊成这样。”
　　云祈闻言一惊，连忙又写道：是午饭，我才有时间。
　　“你不吃饭？”
　　云祈写道：吃过了。
　　季云骁直起身，笑道：“那你慢慢玩吧。”云祈点点头，目送季云骁走远。
　　“以后让他们离书房远点。”季云骁的笑容消失不见，沉声对秦卉道。
　　“是。”
　　吃过午饭，季云骁当即就将草案送至刑部，刑部尚书今日正好轮差，毕恭毕敬地送季云骁出刑部。
　　“有劳季大人。”陈廷微微躬着腰，为季云骁引路。
　　季云骁笑着回道：“尚书大人不必多礼，在下职责所在。”
　　“这种小事您差府里的下人来做就好，何必亲自跑一趟。”
　　“此言差矣。”季云骁停下脚步，“草案事关大赦一事，马虎不得。”
　　陈廷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连点头称是。
　　地面的积雪化了不少，坑坑洼洼到处都是鞋印，一路延伸至宫墙外。
　　又往前走了几步，季云骁道：“大人留步，马车就在前面，在下就先走了。”
　　“季大人慢走。”陈廷站在原地，目送季云骁的马车起步，半晌才转身回去。
　　季云骁刚坐上左丞相的位置不久，为人温和谦卑，毫无高官架子，朝中很多大臣都愿意和他往来。饶是如此，也有不少人对季云骁心存畏惧，似乎对这一位于血海中厮杀出来的重臣感到恐惧。
　　空中又开始飘雪，洋洋洒洒的雪花似乎永远不会停歇，落在油纸伞上或勾着人的头发，不愿意有片刻安宁。
　　季云骁正捧着手炉，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手炉外层的绒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马车突然剧烈摇晃几下，一声马啸从帷帐外传来，随后是人群的一声惊呼。
　　挑起窗桕上的厚帘子，季云骁看到马车停在平京最有名的青楼——烟霞楼外。
　　车夫从前面跑过来，低身道：“大人，马受了惊，暂时走不了了。”
　　季云骁皱眉，起身挑开帷帐走下马车。
　　守卫正从地上将一个浑身沾雪披头散发的男人扯起来，动作很大，扯得那人疼得下意识想蜷成一团。
　　雪还在继续飘下，在众人的肩膀上堆出一个小雪丘。季云骁走到那人面前，用带着扳指的拇指抬起他的头。
　　明亮如雪夜的深灰眼眸直直望进季云骁的眼中，明明在地上滚了一圈惹了一身的雪和泥，那表情却不见一丝难堪。
　　“云祈，”季云骁保持着手上的动作，白玉扳指搭在云祈的下巴上，声音轻柔，“怎么在这儿？”
　　云祈眼神一动，僵硬地扭开头，避开季云骁的触碰。
　　“烟霞楼。”季云骁不恼，垂下手，他转头一字一句念出牌匾上的字，“看来是府里太烦闷，逼得我们云祈要到这儿来，找乐子。”
　　烟霞楼的伙计手插着腰，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没钱还想见我们招牌？！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本来没甚表情的云祈此时突然扭过头，瞪着说话的伙计。
　　季云骁也看着那人。
　　一旁的人看见季云骁的马车，连忙拉住说话的伙计，急忙跑回楼里。
　　“很有眼光嘛，”季云骁伸出手去拉云祈的手臂，“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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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季相：好耶可以和老婆共处一室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