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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星次 ...

  •   在太初旗以为全歼来敌的欢呼声中,周行走了出来。

      他双手掐着一个奇怪的手决,口中念念有词,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脚下却稳如泰山。

      染血的战袍在风中烈烈招扬,伴着他走到了阵法的既定位置,在他停步的那一刻,阵法瞬间被点亮,十二个新丧的魂灵倏然显形。

      蓝白色的魂魄纯净如水,仿佛给阵法注入了无尽的力量,渐白的天际当场暗了下来,清晨转瞬成了永夜。

      十二军士自愿将灵魂献祭给阵法,十二处蓝光冲天而去,直射九霄。

      星纪、元枵、娵訾、降屡、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十二星次自西方至东渐次出现。

      大星如日,小者如斗。

      太初旗旗主的笑容一滞,他蹬着剑飞到半空,很快发现了阵法的位置,果断下令袭击那十二个方位。

      兵士们一扑而上,可已经于事无补了,阵法早已开始转动。

      蓝白光在太初旗的队伍中亮起来,星星点点,密密麻麻。

      太初旗众兵士刚刚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此时赫然发现,自己的左右竟是七政军已经逝去的魂灵。

      “那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有蓝色的魂灵?”有人惊叫。

      “他们为什么杀不死。”有人失措。

      兵士们骇然后退,旗主吼破了喉咙也无法稳住军心,太初旗阵型大乱。

      五百人的魂灵军队明明赫赫地袭向惊慌失措的太初旗,所向披靡。

      血染红了那片山,血气伴着蓝色的光芒冲天而去,连带着穹庐也被染成红褐色。

      太初旗旗主悚然望天:“是天罚,怎么会是天罚?!”

      不。
      那不是天罚。

      天路早已断绝,上天又怎知人间苦厄?

      那一抹红,是天烧了起来!

      毕则新从免成宫中疾步走出来,骇然地看向满天的红。

      “烧......烧起来了,这怎么可能?”毕则新几乎目瞪口呆。

      玄牝元君郁崔嵬当年,又是破坏两仪弥纶大封,又是斩断天柱,为的是让三界重归混沌。

      毕则新没有玄牝元君的本事,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他想通过将整个下界拖入阿鼻无间的方式,来毁掉这个娑婆不公的当世,再造一个真正众生平等的极乐净土。

      他的做法其实也非常简单粗暴。

      世道同天象乃是一体二面,毕则新没有直接改变天象的能力,但是他可以通过搅乱世道来达到俶扰天象的目的。

      不距道在人境也有分支,道徒在人境深深扎根,从平头百姓渗透到王公贵族。

      他们四处布道,挑起事端,霍乱人间的事情,俯拾皆是。[1]

      譬如,不距道徒孙秀命巫祝诈称仙人,在赵王司马伦的面前显圣,声称司马伦得到了神的庇佑,必将帝祚久长。

      这一番巫鬼妖邪之说乐得司马伦找不着北,旋即起兵逼夺天子玺绶,僭即帝位。

      他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手下道徒孙秀、张林等皆登卿将,并居显要,其余的道徒也都超阶越次地加以爵位,把个朝堂搞得乌烟瘴气。[2]

      其他诸侯王犯了红眼病,也接连粉墨登场,由此拉开了八王之乱的序幕。[3]

      司马懿的这些子子孙孙狗,脑袋打成猪脑袋,骨肉相残、自毁庙堂倒也罢了,一波接着一波的兵祸令至百姓妄遭涂炭,晋室的空虚羸弱又给了蠢蠢欲动的狡寇戎羯可乘之机。

      又譬如,不距道徒张昌找了个无名小卒,自编自导地给他改名换姓,造妖言说他是汉室贵胄,再用妖术造凤凰降临之象,以此蛊惑信众。

      众人信以为真,纷纷以红巾裹头,上插羽毛,手握长刀剑戟,发起暴动,以风卷残云之势占据了五州之境。

      张昌任命的牧守,皆是桀盗小人,从来正事不做,只日日劫掠百姓,以致民不聊生。[4]

      再譬如,賨人李特一家三代奉信不距道,因饥荒随流人入蜀,专门做寇盗的勾当,等到了成都,更是纵兵大掠。

      其子李雄趁着西晋朝廷八王之乱,无暇他顾,奉当地不距道首领范长生为丞相,窃据巴蜀,放肆劫掠。

      好好一个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逢此兵连战结,几乎生民殆尽。曾经的桑梓秧田,荒为旷野;百姓的庭院屋舍空置,最后成了狐狸窟、雉鹿穴。[5]

      不距道一番搅弄,数为变乱,闹得民怨沸腾,中夏处处怨气冲天,天象已经开始乱了。

      仅永嘉的头四年,便频繁出现令举国失色的天象。

      元年十一月乙亥,黄黑气掩日,所照皆黄——
      此乃臣掩君之象,亡国之兆。

      元年十二月丁亥,星流震散——
      此天下大乱、百官万姓将要散亡之象。

      二年正月戊申,白虹贯日;二月癸卯,又一次白虹贯日,青黄晕,五重——
      这意味着近臣为乱,诸侯造反,天下要起刀兵。

      二年正月庚午,太白伏不见,二月庚子,始晨见东方,是谓当见不见——
      除了同样意味着诸侯造反,也意味着破军杀将,死伤不可胜数,接着便是帝崩国亡。

      三年正月庚子,荧惑犯紫微——
      此乃帝将亡于草野,宫廊必有火厄之兆。

      三年十一月乙亥,有白气如带,出南北方各二,起地至天,贯参伐中——
      这亦是天下大兵将起的征兆。

      四年十月月辛卯,昼昏,至于庚子,此夜妖也,大星西北坠,有声——
      此乃王师败于贼寇,帝失其位之兆。[6]

      ......
      天下惴惴,即将倾覆;种种灾异,接踵而生。

      朝堂的争端起于皇权诱惑,四野的纷乱也源于逐鹿的欲念。

      说到底,大家争的就是一把王气而已。

      怨气伴随着王气而生,王气被怨气纠缠,二者交织共生,早已难分彼此。

      若有一日,怨气蔽天,整个下界将无复清朗,直堕修罗地狱。

      天地覆灭,只在朝夕。

      在这个大能泯没,天道沦灭的时代,似乎这就是下界生灵即将到来的命运了。

      可这个宿命,如今被周行的一把火烧掉了。

      不距道多年积累,毁于一旦。

      “好你个式溪!”回过神来的毕则新握紧拳头,恨意几乎冲天而去,“这笔账,咱们迟早要算算。”

      离首邙山不远处,带着援军前来的邵则德同王则执也在看天。

      “将王气当柴火烧,好大的手笔。”
      邵则德眯着眼,讶然中又藏着几分刻意掩饰住的窃喜。

      这个式溪竟肯做到如此地步,以后还有什么不能拿捏的呢?

      王则执没有想那么多,他乍见天火,惊骇莫名,下意识地拽了拽师兄的胳膊,声音都有些发颤:
      “擅改天象,他......他怎么敢?!”

      一把火烧乱了天象,无数星辰裹挟着雷霆震怒坠入首邙山,要把整个太初旗都葬送在这遮天蔽日的陨石雨中。[7]

      周行看着漫山遍野惶如丧家之犬的敌军,嘴角勾起一个如释重负的弧度。

      他旋即变换了手印,手指苍穹,一道闪电自指尖直冲天际。

      那是自我献祭的手印!

      他嘴唇微动,辨其嘴型,似乎在说:“等我。”

      就在周行要将自己作为最后一把柴,投入天火中时,援兵终于姗姗来迟。

      陨石雨猝然停歇。

      周行的身形晃了晃,他施法过度,体力早已透支,此刻终于再也站不住,倒在盈野尸海中。

      太初旗惊恐万状,早已乱成一锅粥,再无抵抗之力,七政军大获全胜。

      首邙山拿下来了,怨气也一波清空了,可是代价也是巨大的。

      周行这把火不分青红皂白地烧尽了半个禹域的国运,中州王气黯然而收,只剩下南方的残喘气数,撑着大晋摇摇欲坠的江山。

      那之后,北方的蛮夷向南侵入中原,皇都洛阳沦陷,一国天子接连丧于匈奴蛮夷之手。

      中原的士族仓皇南渡,凭借长江天险暂保一时。长江以北全部沦丧,此后数百年再无诸夏政权立锥之地。

      周行用禁术打了场以少胜多的胜仗,救下了即将溃丧的下界,代价却是整个九州大地的分崩离析。

      而周行自己,若非如今天地隔绝,只怕当场就要被天怒打得魂飞魄散,即便此次侥幸逃得一命,因着这背离天道的举动,也背上了数不清的冤孽血债,将来只怕难以善终。

      周行被援军从尸堆中救出来,他裹着一身血污,勉力撑起来,想要为同袍收殓尸体。

      可他跌跌撞撞转了一圈才发现,那一场陨石雨过后,一切都已化为血泥。哪里还找得到什么同袍的尸骸。

      他茫然地跪在地上,脑中一片空白。

      “你做得很好,这场仗打得漂亮。”一只手拍在了周行肩上。

      周行木然抬头,正对上夏官司马王则执喜滋滋的笑脸。

      王则执旗开得胜,无比雀跃,见爱将颓然无措,忍不住上来鼓励。

      谁料他一巴掌拍下去,仿佛拍中了什么机关,周行原本死灰一般的眸子,遽尔像是点燃了一把火。

      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战将,猛然站起身来,目光灼灼地锁住他的顶头上司,嘶声质问道:
      “你说援军会在寅时三刻赶到,为何卯时方才现身?”

      他还有后半句没有出口。

      被他死死咬住舌尖,用尽浑身解数才压下的那句话是——
      “必是专门等到我献祭了十二星次,燃尽了江北国运才肯出手”。

  • 作者有话要说:  [1]以下不距道霍霍人间的几件故事,来自两晋年间宗教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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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司马伦
    伦、秀并惑巫鬼,听妖邪之说。秀使牙门赵奉诈为宣帝神语,命伦早入西宫。 又言宣帝于北芒为赵王佐助,于是别立宣帝庙于芒山。谓逆谋可成。
    ……秀家日为淫祀,作厌胜之文,使巫祝选 择战日。又令近亲于嵩山著羽衣,诈称仙人王乔,作神仙书,述伦祚长久以惑众。
    ……伦从兵五千人,入自端门,登太极殿,满奋、崔随、乐广进玺绶于伦,乃僭即帝位
    ……孙秀为侍中、中书监、骠骑将军、仪同三司,张林等诸党皆登卿 将,并列大封。其余同谋者咸超阶越次,不可胜纪,至于奴卒斯役亦加以爵位。每朝会,貂蝉盈坐,时人为之颜曰:“貂不足,狗尾续。”而以苟且之惠取悦人情, 府库之储不充于赐,金银冶铸不给于印,故有白版之侯,君子耻服其章,百姓亦知 其不终矣。
    ——《晋书·列传·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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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八王之乱
    既而帝京寡弱,狡寇凭陵,遂令神器劫迁,宗社颠覆,数十万众并垂饵于豺狼,三十六王咸陨身于锋刃。祸难之极,振古未闻。虽及焚如,犹为幸也。自惠皇失政, 难起萧墙,骨肉相残,黎元涂炭,胡尘惊而天地闭,戎兵接而宫庙隳,支属肇其祸 端,戎羯乘其间隙,悲夫!《诗》所谓“谁生厉阶,至今为梗”,其八王之谓矣。——《晋书·列传·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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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张昌
    造妖言云:“当有圣人出。”山都县吏丘沈遇于江夏,昌名之为圣人,盛车服出迎之,立为天子,置百官
    ……又于岩上织竹为鸟形,衣以五彩,聚肉于其傍,众鸟群集,诈云凤皇降。
    ……妖贼张昌、刘尼妄称神圣,犬羊万计,绛头毛面,挑刀走戟, 其锋不可当。
    ……昌虽 跨带五州,树立牧守,皆桀盗小人而无禁制,但以劫掠为务,人情渐离。——《晋书·列传·第七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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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李特乱蜀
    汉末,张鲁居汉中,以鬼道教百姓,賨人敬信巫觋,多往奉之。——《晋书·载记·第二十章·李特 》
    李氏据蜀,兵连战结,三州倾坠,生民歼尽。府庭化为狐狸之窟,城郭蔚为熊罴之宿,宅游雉鹿,田栖虎豹,平原鲜麦黍之苗,千里蔑鸡狗之响,丘城芜邑,莫有名者。嗟乎三州,近为荒裔,桑梓之域,旷为长野。反侧惟之,心若焚灼,惧益遐弃,城陴靡闻。——《华阳国志·十二》
    汉中李雄乱蜀,遣李寿尽掠汉川五千余家。——《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三》引《益州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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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文中所述天象,以及对天象的解读,皆摘录自《晋书·志·第二、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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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关于周行施法这天的星象:
    怀帝永嘉元年九月辛卯,有大星如日,自西南流于东北,小者如斗,相随,天尽赤,声如雷。——《晋书 · 志 ·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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