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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初雪20 ...

  •   第二天,酒醒后。
      张师父问我:“你家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脑仁剧痛,扶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长长地呼吸了几下,“去求求皇上吧。”
      我跟李彦廷的事现在大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师父当然也知道,不过他跟那些外人到底不一样,曾也给我传道受业解惑,算我半个爹,属于长辈的劝诫:“好好说,别犯浑。”
      我点头,承诺:“不犯浑。”

      一开始,除了李彦殊那一帮心腹以外,更多的是不明所以的中间派,狂风过境以后,莫名其妙地下了狱,莫名其妙地就要选立场。
      是要新君还是旧王。
      当然,有一帮头铁的李彦廷死忠,被砍了。有一批,如张小贝,早倒戈了。剩下的大多数,如我张师父,都打哈哈,保命为主,敷衍为辅。像老丞相这种逢场作戏一鸣惊人的,实乃大智慧。
      而那一群中间派里,最先立场鲜明地反叛李彦廷的,竟是一个最不可能的人。

      我爹。
      我那个掌管帝国礼制的,最遵循传统、食古不化的礼部尚书爹。

      礼制都倒了戈,很多中立派便闻风而去,使得李彦殊的新朝呈现了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李彦殊没料到的,只是军部的态度。
      这次改朝换代的祸乱,本来就是李彦廷的一个局,他早就暗中安排好了军中事务,只要手握军权,他就不败。
      他雷厉风行地收了网,将那些摇摆不定的家族一刀切去,重要部门的首脑大多由寒门士子接替出任。那些日益做大的家族是困扰了这个王朝近百年的毒瘤。盛世里,没人敢动这些大家族,然而乱世,便无人可阻了。

      ——你们刚刚反叛,一败涂地,自然该死。

      李彦廷重归帝位后的一个月,皇城血流成河,玉兰开红。
      只留下了鹿家,没杀,说是要流放。

      李彦廷要我进宫。
      要我进宫做妃子头头,放鹿家一马。
      “朕只有这样,才能把你留在身边啊。”他看着我,漆黑的眼睛宛如深渊,“鹿琛,朕是皇帝。”
      明熙皇帝钢铁手腕,杀伐果断,灭了那么多强盛的家族,单放鹿家一条生路,就是为了鹿家的儿子,色令智昏。
      皇帝可以在一些事上色令智昏,却不能厚此薄彼、斩草不除根。
      “是。”我低眉垂手,妥协了,他这么忙,我怎么好给他添乱?只是说,“……我想,再回家去看看。”

      我当然要妥协,我这样爱他,一定是要留在他身边的。
      赖也要赖着。

      鹿府。
      府外守兵森严,府内笙歌一片。
      我踏入那片欢场,第一反应是来错了地方。我在摇曳的彩色灯火中万脸懵逼,直到我的庶妹来拉起了我的手,将我引进了一个房间。
      我娘在里面。
      我在鹿琛的身体里已经呆了两年多,最开始没跟李彦廷好的时候,天天是要回家吃饭的,跟她一桌。刚开始我和她不熟,诚然,我是穿越过来的,但是诚然,她是鹿琛亲妈。我没有立刻把她当妈,她却一直把我当幺儿,对我好的不得了。
      她跟我爹不同,那个老头跟我现代那个老头几乎一模一样的神奇,但这个娘,跟我妈,那就是天远地远了,以至于我现在都跟她不太亲。
      她是大家闺秀,被年少的鹿府少爷明媒正娶,一生深居内院,循规蹈矩。她娘家满门刚被李彦廷屠戮殆尽,可她现在坐在即将倾覆的夫家大宅院里,仍旧安静温和,眉眼间不见丝毫惊惧。
      “来。”她向我招手。
      我走到她身边,垂首看她。她拉住我的衣角,笑起来,浅淡的鱼尾纹温柔地晕开:“我的琛儿,已经这么大了。”
      她将我拉到她身边坐下,抚摸我的头发,那一瞬间的眼神,便与我现代那个妈很像很像了。
      她就这样看了我很久很久。
      我眼眶一酸,觉得氛围有些过于温柔,有了几分生离死别的意味,可并不必这样,就拉住她的手宽慰她:“娘,您放宽心,不会有事的。皇上已经应了孩儿,大家都不会有事的,您相信孩儿。”
      她笑着点头:“嗯,我的商儿与琛儿,都是好孩子。”
      后来她翻出一只青玉扳指给我,青碧的颜色,里面夹杂着一丝血红,本是瑕疵,却离奇惊艳。
      “这是我们家传女儿的嫁妆,姥姥给了娘,娘又给了我。”她说,“可惜我没出女孩儿,只能给你啦。”
      她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我,我可以在那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攥着我的手,几乎已经有些疼痛了:“记着娘一直教你们的东西——恩必偿,行必果,与人为善,不问来路。”
      她的眼神过于温柔和惨绝,我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我在正厅见了我爹,那个不靠谱的老头正窝在一堆温柔乡里,喝得满脸鲜红,云里雾里。
      他看我一眼,傻笑:“儿砸,回来啦!”
      我简直气就不打一处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胡闹!”
      他跟身边的一个姑娘耳语:“你看,儿子大了,可以训老子了!”
      “爹呀!”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环顾这间宽敞亮堂的大厅,灯影幢幢,觥筹交错,好些个我依稀见过两面的亲戚都在席间,不少人都已经酩酊大醉,搂着艳丽或清纯的姑娘,大哭大笑,毫不收敛。
      极尽狂欢。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感情这些人都以为自己死定了,在末日聚会了。
      我过去跟鹿家大家长说:“爹啊,您现在还清醒不?我跟您说啊,皇上已经答应我了,不为难咱家人,诏书应该这两日就会下了。您跟大家说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我爹就看着我,上了年纪的眼睛隐隐有点白内障,显得很混浊,但是它炯炯地瞪着我,几乎有些恐怖了:“他是个怪物。”
      我心一沉,冷眼:“父亲,慎言。”
      他暴起,须发跟过电一样炸起,像一只受伤的猫:“他是个怪物!这偌大的王朝也能玩弄于股掌之间!说不要就不要,说回来就回来!他是个怪物啊!”
      我也拍案:“你凶什么?我老早就跟你说过,不要跟李彦廷对着干!不要跟他对着干!对君尽忠是本分!你手握礼部,统筹皇天祭祀、宫宴阵仗与礼仪废立,不拥兵,不敛财,本是个尊贵又安全的位置,别他妈来淌这趟浑水!别他妈来淌这趟浑水!你非不听!非要全家来给你陪葬!”

      我知道自己双目充血、目眦欲裂、面目可憎,对面那一帮姑娘都生生被喝退一步,瞬间我爹身边就空出一大片,显得老头越发瘦骨嶙峋。
      老头在那儿发了一会儿抖,忽然哇地一口吐出血来。
      他嘴角挂着血,笑起来:“是,只需要把你卖了,卖你一个人,老子安安分分待着,屁事没有!”
      我不可遏制地发起抖来。
      老头还以为我是鹿琛,我跟着李彦廷,是为了家族委曲求全。他卖过一个儿子,他不愿意再卖一个。

      他是恨的。恨李彦廷的后宫葬送了他才华横溢的长子,也恨李彦廷占有了他膝下承欢的次子。所以他怀着仇恨,拥立新朝,也不知是想要报复,还是争一口气。
      也许在这个掌管礼制的老头看来,用儿子邀宠这种事,太过惊世骇俗了。
      所以老头的这次破釜沉舟,既为了鹿商,也为了鹿琛。
      至少在他心里,是坦坦荡荡,大义凛然。
      若是真的鹿商与鹿琛,与这家人泉下相见,怕也是会含笑的吧。

      我跪在他面前,涕泪俱下。

      他怒容不再,重重按住我的头,用很沉重的力道抚摸我,一下一下,每一下都像是渡给了我绝世武功:“琛儿啊……人生天地间,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做事情,先问问你自己的心。”
      他把一杯酒推到我面前:“来,我们爷俩,好久没有一起喝过酒了。”
      我跟老头对吹了多少杯,我早就不记得了。
      老头酒兴上来了,就在我对面边哭边笑边唱,唱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唱引刀成一快, 不负少年头。

      后来,人都死了。

      身边哭哭笑笑的声音越来越小,在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成了一片死寂。
      我昏昏沉沉反应过来,吃喝的里面都有毒。

      “啊……忍了一辈子,还是错了最后一步。”老头子叹息道。
      我想,这个老头要是生在乱世,指不定是个枭雄。这么狠,对自己家里都这么狠,落子成灰,起手无回。

      那一瞬间,我竟然半点不害怕。
      我只是在心里下意识读起了秒,眼前涌起的,全是李彦廷的脸。
      啊,见不到你啦。

      “我是罪臣。我们全家都是。”老头在我对面说,“可你不是,你是好孩子,去与留,你自己决定吧。”
      他把又一杯酒推到我面前,反手饮了另一杯。
      直到他也死了,我僵死的脑子才又后知后觉动了动,在死灰中透出些活气。

      ……我没死?

      我看着我爹刚推到我面前来的酒,没什么特别的,刚刚跟它一模一样的我喝了几十杯,又苦又辣,火一样顺着喉咙滚进腹腔。
      我用指腹抚摸杯子的边缘,冰凉的金属割开了我的皮肤。
      我想起晋贵妃的眉目、彩云池的垂柳、太后的鱼尾纹、福福的梦呓、李彦殊的笑,和李彦廷的残忍。

      我终于是没有喝那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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