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灵日记》遥无光

10、第十章

　　彻底忘记一段过往的最佳方式，就是开启新篇章。

　　七点的起床闹钟已经删除了一个多星期，薛丝丝每天早上依旧在七点左右醒来。即便尝试赖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多年早起的习惯根深蒂固，她恐怕失去了睡懒觉的机能。
　　离职以来薛丝丝并不是无所事事，每日都有任务，一切照计划安排进行着。

　　前几天，她跑了多家银行，仅仅保留一张银行卡，其余的通通注销掉。
　　她打电话给房东说了自己到月底要退租的决定，来回掰扯，拿回了当初两个月房租的押金。
　　为了消费掉她在附近一家理发店会员卡的余额，她剪了个头，做了脸部美容，享受了全身按摩。

　　既然醒了就起床，今天的任务是处理掉屋里的家具电器。
　　一开始，薛丝丝为了省事，便把各个家具电器拍了照片，发到了名为“XX社区北四巷十号住户群”的微信群里，简单编辑了一条“因事退租，家具电器便宜甩卖”的信息。
　　可惜，有些住户应该和薛丝丝一样屏蔽了这个微信群。又是工作日，因而看热闹、闲着撩骚的人多，真正有意者寥寥无几。
　　薛丝丝只好找到社区角落里的一家废品回收站，说明了物品的大致情况后，领了两个人、一辆电动三轮车一同回来。
　　三轮车停在楼下，两个人跟着薛丝丝上楼，上门验收。

　　那个一脸精明的中年男人先在屋里扫视了一圈，从八成新的冰箱开始，一开口就报了一个极低的价钱。他等着薛丝丝来讨价还价，在预估的范围内可以退让几步。
　　他没料到的是，薛丝丝对他的报价全然接受，半点加价的意图都没有。窃喜之余又生出几分良心，接下来的报价稍微高一些。
　　微波炉、电高压锅、电饭煲、电磁炉、破壁机、洗衣机、烘干机、吸尘器等按照新旧程度一一报价。
　　其余比如电热水壶、养生壶、电风扇、面包机等杂七杂八的小物件打包在一起算。
　　另外一个是年轻男人，在中年男人评估报价时默默站在一边，交易成功后就动手打包，装箱的装箱，捆扎的捆扎。

　　顺利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中年男人喜笑颜开，精明中掺进来些微友好亲切。
　　马后炮式劝说：小姑娘是要搬家吧？难不成是新家太远了？不是的话怎么就把全部家电都给扔了，到了新家还得买新的，还得花一大笔钱咧！
　　薛丝丝只说了句，打算回老家。
　　中年男人感同身受表示理解，开始倒苦水：
　　大城市生活压力太大！租金贵得要死，东西也比老家贵，卖个废品几毛钱几毛钱地挣，花钱就几百几百地花出去，哪里赶得上哟！

　　两人上下几趟，把家电搬完了，中年男人给薛丝丝结算，问要现金还是微信转账。
　　薛丝丝收了现金，想了想，问棉被毛毯这些收不收，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全都从衣柜里抱了出来。
　　顺便把装有冬季衣物的收纳箱也一并提了出来，想着如果废品站不收，就扔到社区服务中心的旧衣回收箱。
　　后来无需薛丝丝跑这一趟，中年男人当场就把棉被毛毯及一箱羽绒服毛衣等估了价，给她结算了现金，直接搬下楼。

　　临别时中年男人看薛丝丝的眼神有些怪异。
　　一个人就算是搬回老家，家具电器卖了能理解，可连衣服也扔了，这就怪了。要么就是这个人的老家四季如夏，要么就是这个人不差钱，想要通通换新，要么······总之，不对劲。
　　薛丝丝环顾空荡荡的屋子，竟然感受到了舍弃带来的快乐。
　　她就带了几身夏天的衣服以及充电器等一些零散的必需品，只身回到了翠屏村大安里。

　　薛丝丝呆呆地站在路口，眼睛盯着前方的路。公交大巴早已消失在路的尽头，一脸懊悔。
　　从翠屏村到南塘镇，一天只有两趟公交。早上一趟，下午一趟，她打听过，早上一般七点去，十一点回，下午一般一点去，四点回。
　　早上那趟太早，她还在睡梦中呢，只能选择赶下午这趟。

　　午饭后，胃里的食物都还没消化，她就早早等在路口。
　　正午阳光炽烈，路口附近只有些低矮的灌木丛，一棵高大能遮阳的树也没有。
　　薛丝丝实在晒得慌，就挪到一户人家的院子边上，正好有几棵荔枝树投下小片树荫，干等无聊，便掏出手机玩起消消乐。一玩就入了迷，欢快热闹的游戏音效遮蔽了公交大巴行驶的动静。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在等车，抬头一看，刚好来得及看见公交大巴的屁股消失在路的尽头。

　　又得等一天，薛丝丝止不住地叹气。明明安排好了今天去镇上，明明列好了采购清单，明明今晚能因为完成了采购任务而心满意足睡个好觉，不觉烦躁起来。
　　薛丝丝身上有很多缺点，除了轻信，其中之一就是轻微强迫症——只要计划被打乱，整个人就无端冒出烦躁、焦虑、挫败等负面情绪。
　　而这些情绪只敢折磨自己，不敢朝他人发泄。

　　因为搭不上车，薛丝丝烦闷之下一直沿着大路边走，干脆步行到南塘镇算了。
　　走到村头的石桥上，她偶遇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竹四叶。
　　头上飘着四片竹叶，背后插了一把竹剑，外貌来看是竹四叶无疑。但是这里是竹四叶绝对不会踏足的范围，靠近村落人家，运气好的话走几步就能撞见人类。
　　与其相信竹四叶破天荒地出现在这里，倒不如相信眼前这个是竹三叶假扮的。

　　看见薛丝丝，竹四叶立即停下，一人一灵你瞪着我我瞪着你，都不知道要开口。
　　多亏竹三叶赶到了现场，将他俩从尴尬对视的僵局中解救出来。
　　竹三叶强拽着竹四叶来到薛丝丝跟前，还想逼竹四叶打招呼。
　　竹四叶任凭他推推搡搡，不还手，也一直不开口。

　　竹四叶不开口，这一点薛丝丝不奇怪，毕竟是仇视人类的孤僻设定。她感到稀奇的是面对无赖烦人的竹三叶，他竟能忍着没有一个过肩摔把竹三叶甩飞出去。
　　后来，薛丝丝就知道了竹四叶如此百般忍让的缘故。
　　竹三叶居然成了新一任的长老！

　　一辆轿车驶来，薛丝丝避到桥边上，等轿车开远了，没影了，才挪了挪，蹲在桥边护栏的阴影中。
　　竹三叶配合地落在护栏的洞洞里，拉着不情不愿的竹四叶一起坐下。
　　“怎么是你当长老？”薛丝丝是实在没料到。
　　“老头儿非要让老子当，老子有啥办法！”

　　竹三叶半是无奈半是得意，大致解释了一下：“那天晚上，老头儿把咱俩叫过去，问我们哪个想当长老，咱俩都没出声，主要是老头儿这下太突然，老子都没反应过来······”
　　竹三叶指了指旁边的竹四叶，继续说：“然后老头儿见没人吱声，先问的他，想不想当长老呀，这家伙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比不上老子，主动认输······”
　　说着说着又生起气来，“没劲儿！老子用得着他让吗？老子本来就比他优秀得多，要赢也要光明正大的赢，老子就想和他再比一场······”
　　“唉，可是老头儿不管，说什么自己时日无多，非要让老子答应接任长老之位，事情就这样儿了。”

　　薛丝丝仔细端详了下竹三叶，笑着说：“你当上了长老，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长老不也就那样儿，能有啥变化？”竹三叶不以为意，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坏笑起来：“嘻嘻，不过有人可就要迎来大变化喽！”
　　竹三叶当着竹四叶的面，大声宣布了自他继任长老之位后的第一个命令。

　　命令仅适用于竹四叶。
　　根据他的命令，竹四叶即日起必须待在村落里，且每天必须近距离观察人类，期限暂定一个月。一个月之后经由竹三叶判断是否延期或就此结束。
　　以上命令经过修饰，采用正式的书面文体，不然按竹三叶的原话就是：
　　嘿嘿嘿，你这家伙可算落到老子手上，看老子不整死你！
　　听好喽，从现在开始，你这家伙被发落到人类的村子去，不许逃，不许躲，每天给老子到人堆里晃悠，晓得不？
　　时间嘛，就先一个月，至于一个月之后咋安排，得看老子心情！

　　一旁的竹四叶没等竹三叶话说完就急得跳脚，整个强烈拒绝、宁死不从的态度。
　　“休想！”
　　“试试看嘛······”
　　“滚开！”
　　“你给老子过来······”
　　“我才不要！”
　　“你可没得选······”
　　于是，就在石桥上，竹三叶和竹四叶上演了一番你逃我追、你死缠烂打我拼命躲闪、你威逼利诱我坚决不屈的拉锯战。
　　最终，竹三叶仗着长老的身份，强逼竹四叶屈服，定下了这个命令。

　　竹四叶大概被竹三叶气狠了，不愿再见到他，于是独自飞到石桥底下。寻了一块在溪流中央突起的石头落脚，眼睛不知盯着何处，只给了他们一个生无可恋的背影。
　　竹三叶兀自沉浸在终于让竹四叶吃瘪的喜悦中。
　　薛丝丝忍不住提点他，“你就不怕把他惹毛了，他一怒之下造反？”

　　“啥是造反？”竹三叶笑声一顿，茫然反问。
　　薛丝丝简单给他解释道：“就是他终于受不了你的压迫，把你干掉，然后自己当长老。”
　　竹三叶震惊了，“还能这样？！”
　　薛丝丝内心暗暗叹息，天真、单纯的灵哟，人类的复杂与诡诈可远远超乎你们的想象！

　　竹三叶或许是被她的话激起了几分危机感，自个儿琢磨了半晌，扔下一句“老子找崔岩商量商量”就跑没影了。
　　薛丝丝望着溪流中竹四叶孤单的背影，心中生出些许怜意。
　　她下了石桥，刚踩上溪岸就受到了竹四叶警惕的一瞥。
　　脚步一顿，薛丝丝想了想，就在溪岸边的草地上抱膝坐下，鞋子袜子一脱，把脚浸入清凉的溪水中，舒展舒展脚趾。
　　竹四叶就在她眼前两米左右的石头上，这回没避开，却也一言不发。

　　一团巨大的白云从远处的山巅倾身过来，暂时遮蔽了灼灼烈日，空气瞬间凉快了少许。脚下溪水缓缓地流淌。凝神细听，溪流深处或石头阻碍形成的漩涡处隐隐传来汩汩的水流激荡声，仿佛溪流在轻声哼着歌谣。
　　眼前的竹四叶个子再矮一点，头上还只有两片竹叶，双手也未执起竹剑，就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在恐惧中瑟瑟发抖的小人儿。
　　当年的事，薛丝丝刚听崔岩提起。
　　崔岩则是从竹三叶口中得知的，而竹三叶嘛，大抵是死皮赖脸缠着五叶长老打听来的。

　　当时，竹四叶尚且年幼，每日就跟小伙伴在一起，在竹林间干活，给竹根浇水，给竹叶擦灰，清理杂草垃圾。干活之余互相玩笑嬉闹，曾经也是调皮得很。
　　大家伙几乎都是如此，只有在五叶长老跟前才会老实一些。
　　五叶长老是他们的长辈，是照顾他们的人，也是教导他们的人。
　　竹四叶跟大家伙一样，在五叶长老传授知识的时候乖乖地听着、记着、学着。

　　人类在学校里接受系统的知识体系，短短十几年时间就能掌握未来发展人生的基本知识，然后被输送到社会上。
　　和人类社会的学校教育不同，灵的传承教育十分散漫。不仅只是口授，没有任何书面记录材料，全凭记忆，而且没有成型的计划体系。
　　讲授人拥有最大的自由和自主，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东一块，西一块，零零散散。
　　小辈们能领悟到多少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在这个漫长的成长过程中，竹四叶还没开始学习到隐患与危险这一篇章，就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了此生最大的意外。

　　那天，竹四叶一时好奇，远离了熟悉的竹林，踏足了平时从未来过的地方，打算开启一个人的冒险旅程。
　　他下了山，渡过了溪流，越过了宽阔的田地，靠近了人类居住的村落。
　　起初，竹四叶保持着步入陌生之地的警惕与戒备。后来因为自己的身影从来不会出现在人类的眼睛里，他渐渐松懈，肆意起来。

　　人类村落对他而言就像是一个魔幻的新世界。人类是新奇的，人类豢养的生物也很奇怪。不仅如此，这里的很多物件也充满前所未有的趣味，竹四叶几乎看花了眼。
　　乐极生悲，他没有想到人类中竟有能看得到他的人。
　　一个不及成人膝盖高的人类幼崽，不仅发现了他，还抓住了没有防备的他。

　　他被人类幼崽捕捉起来，怕他逃跑，还被狡猾的人类幼崽装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罐中。他脑袋都撞疼了，然而怎么也出不去。
　　他开始意识到，只要人类幼崽不打开头顶的门放他出去，他便会永远被困在里面，再也回不去他的竹林，再也见不到他的小伙伴，那些温暖的、欢乐的、无拘无束的日子正在离他园区······
　　竹四叶突然感觉到浑身冰凉，手脚麻木不听指挥，平生第一次体验到了恐惧的滋味。

　　被五叶长老寻到并救出来之前，他被关在玻璃罐里折磨了好几天。
　　期间那个人类幼崽总是瞪着可怕的大眼珠子死盯着他，时不时拿大棍子击打玻璃惊吓他，还往玻璃罐里丢恶心的虫子。
　　后来五叶长老试图安慰他，跟他说那个人类幼崽也许只是想要把他当宠物养，没有太大恶意。然而那几天对竹四叶来说就是一个这辈子都无法忘怀、无法克服、惨痛恐怖的梦魇。
　　从此他畏惧人类，厌恶人类，仇恨人类。

　　听了竹四叶的经历，薛丝丝换位思考，能理解他的心。不过，她还是想和竹四叶做朋友。
　　“你见过糖葫芦吗？”薛丝丝率先开口，对着竹四叶笑，“是我们人类的一种零食，山楂裹了糖，酸酸甜甜的，很好吃的，而且红红的一颗一颗串起来，像葫芦一样，也很好看的。”
　　良久，竹四叶终于有了回应，“糖——葫——芦？”

　　“对！糖葫芦！”薛丝丝喜出望外，笑得灿烂，承诺道：“下次我给你带一串尝尝！”
　　薛丝丝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尽管竹四叶只是和她说了一句话，但她有一种两人以后会成为好朋友的预感，直到——
　　“喂！别说老子欺负你，你不愿意靠近其他人类也行，但他们俩你挑一个，挑了谁就跟谁回去待一个月。”
　　竹三叶把崔岩带了过来，指着薛丝丝和崔岩，大发善心给了竹四叶选择的机会。

　　竹四叶看着薛丝丝，不说话，竹三叶帮忙问道：“你家里有几口人？”
　　“两个人，呃，有时候是三个人。”
　　竹四叶转而看向崔岩，竹三叶不用问也清楚得很，便替崔岩答了：“他家只有一个人。”
　　竹四叶指着崔岩，生怕竹三叶后悔似的，脱口而出：“我选他！”
　　“······”
　　薛丝丝突然没了那种以后会和竹四叶成为好朋友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