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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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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梦,开始于无尽的混沌。
它失去了人类的轮廓和骨骼,蜷起纤长的幽灵般的腕足,栖息在幽暗深井之中。日夜昏沉,只有井壁上滋生的黑色水藻,算得上它的友人。
它年复一年地长眠,做漫长的梦,梦见自己生出双腿,行走在巨大的水族箱前,仰望一团苍白无形的阴影。
直到少女的哭声将它唤醒。
午夜,寒月高悬,一位头戴珠钗的贵族少女,坐在井边低声呜咽。温热的泪珠滚落井沿,一滴一滴坠进它胸口,苦涩的,有一点咸。
井底之物终日长眠,思绪也变得温吞而缓慢。
少女为何落泪?它想。为家道中落的衰败,为无法实现的心愿,还是为一个相思不得的爱人。
它不是那种爱管闲事的生物,可少女实在哭得太过悲伤,不禁让井底之物心生忧虑,在她瘦弱的小小的身体里,怎么能装得下那么多水。
幽蓝的腕足,缓缓探出井口,停在少女的脚边。
“你怎么了?”井底之物问。
目睹它的刹那,巨大的惊恐占据了少女的脸庞。少女尖叫起来,立刻起身逃走。
实在是很无聊的展开。井中之物从不为人类的愚行而难过,只是懒洋洋地缩回井中。
它以为故事会这样无疾而终,可第二天深夜,少女却又不期而至。
少女趴在井边,小心翼翼地低头呼唤:“那个……你在吗?”
故事于是变得有趣起来。
半透明的蓝色肢体游向地面,它再次现身于少女眼前。
“你找我?”它轻快地问。
少女的面容柔和又甜美,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脸诧异地看它,珠钗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你……你是妖怪吗?”
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
它轻轻晃动着自己的腕足,恶作剧似的恐吓:“你再哭,我就把你的眼泪全都喝掉哦。”
“我不哭了。”少女憋着眼泪,连忙摇头。“如果你是怪物……那你能实现人类的愿望吗?”
“你有什么愿望?”井底之物问。
少女还没干枯的泪光,立刻又翻涌起来。眼泪淌过柔软的脸颊,比她头上的珍珠还要明亮。
“我爹……我爹要让我嫁给大将军,可是……可是我不喜欢她……你能不能帮帮我……”
井底之物懒懒打了个哈欠:“我睡了太久,暂时没什么法力。”
它有好多年未曾干涉过人间的事务。比起和愚钝的人类相处,还是窝在井里睡觉比较轻松快活。
少女哭得更伤心了。看着不断颤抖的瘦弱的肩膀,井底之物并不存在的心脏竟然掠过一丝丝疼痛。
“不过嘛……”它只花了三秒钟就向泪水屈服。“如果你每天都来找我的话,也许我能从你身上汲取阳气,多少恢复一些法力。”
“真的吗?”少女抬起湿漉漉的双眼。
“我是怪物嘛,怪物不会骗人的。”至少不会骗无聊的人。
少女于是每天晚上都来井边,带着亲手制作的小点心:春饼,红豆酥,甜滋滋的枣泥糕。
井底之物用触手卷起糕点,塞进自己的口器,甜得骨头都快酥掉。噢,它忘了自己没有骨头。
少女总是坐在石头上,乖乖看它吃东西,被它问得多了,就会小声说起自己的故事。
软乎乎的少女名叫阿芙,是前任巡抚的独生女,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
然而,父亲官场失意,一次谏言冒犯了圣上,被贬至西疆雾瘴之地。
常胜大将军朗玉麟,是圣上的胞妹,也是战功赫赫的镇国之将。
将军请了媒人来提亲,若是阿芙愿意,父亲所犯之罪,便可从此勾销。
人们都说将军才貌双绝,可阿芙只觉得将军不苟言笑,阴冷可怖,像半个死人。
“那阿芙喜欢什么样的人呢?”井底之物咬着一颗绵甜的糯米团子,慢悠悠地问。
“我也不知道……”阿芙说话时总是低着头,用指甲掐着自己粉红色的指尖,露出漂亮饱满的额头。“我喜欢……喜欢我的人。”
真是个笨笨的傻丫头,看起来肉质细腻,柔软多汁,很好吃的样子。
井底之物不喜欢谈论过往,但为了让阿芙暂时放下心事,偶尔也会说一点点,母神从遥远星空降临于这片大地,受困于群星的诅咒,从沉睡的骸骨之中,诞生出它和十个兄弟姐妹。
等天边钻出第一缕晨曦,阿芙就该回家了。
道别的时候,井底之物总会说些胡话:“你亲我一口,我的法力就会恢复得快一点。”
阿芙红着脸,步伐像呼吸一样凌乱,弯下盈盈一握的腰身,闭起眼睛,在它脸上印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阿芙的嘴唇,也像阿芙做的点心,又甜又软。
井底之物会花一整天时间回味少女的故事和亲吻,等待下一个夜晚的降临,反正它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可干。
于是阿芙突然失约的那一天,它才会被异常低落的情绪,撕扯出焦虑和不安。
群星寂然,兀自爬过半个夜空。
少了阿芙的陪伴,这片荒野实在有些孤冷。井底之物的胃空空荡荡,饿得发疼。真奇怪,过去的几百年中,它明明从来没有饿过。
煎熬了大半个夜晚,它终于决定离开那口古井,去城里看个究竟。
它悄然潜行过街巷,火树银花,热闹非凡。人们张灯结彩,似乎在忙着准备什么节庆。
可井底之物只听见繁华深处,有它熟悉的声音,正在黯然啜泣。
它化成一阵风,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阿芙穿着像朝霞一样艳丽的嫁衣,坐在床上,几乎要用眼泪把自己割碎。
“阿芙,你怎么了?”井底之物靠过去,轻轻盘踞在少女膝头。
“……你怎么来了?”
阿芙看向它,泪眼中泛起几分欣喜。
“阿芙今天,为什么不来找我了?”它多少有些委屈。怪物也不喜欢被人类抛弃。
“对不起……”阿芙抽噎着说。“明天就是我跟将军成亲的日子,门窗都上了锁,他们不让我出门。”
只要不是阿芙不想见它,其它阻碍在它看来,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我带阿芙离开这里吧。”井底之物轻飘飘地许下承诺。
阿芙眨眨湿润的眼睛。“你的法力恢复了?”
它的法力从来没有消失过,更何况,它还积攒了好多好多个甜美的吻。
井底之物伸展四肢,于是幽蓝的梦魇,在边城的夜色中倏然铺展。
它将阿芙抱在怀中,开始大肆破坏目之所及的一切——砸断屋顶,踩碎灯笼,撕裂那些刺眼的红绸。
所有阿芙不喜欢的东西,它都会彻底将其彻底毁灭。
目击它的人们尖叫着,四散而逃,谁也不曾上前阻拦。
古井中栖息的怪物,就这样掠走了将军的新娘。
它将阿芙带到深山的洞窟,用干燥的稻草,和信徒敬献的丝缎,为阿芙铺出一处柔软干燥的巢穴。
“阿芙就在这里睡一觉吧。”井底之物准备离开,潜入一旁幽深的水潭。
可是阿芙伸出软乎乎的手指,轻轻勾住它的触手。
“这里太黑了……我一个人害怕。”阿芙怯生生地望着它,眼底浮光游走。
井底之物向来知道人类是麻烦又脆弱的生物,可这一刻,为什么它的胸口会出现如此古怪的悸动呢,仿佛有某种柔软的藤蔓植物,正在它的血肉中萌芽。
它已经偷走了一个新娘,不如罪加一等,再偷走一个绵甜的吻。
阿芙蜷在它怀中,小小的一团,明艳嫁衣如同包裹点心的金红糖纸。
幽蓝触手剥开糖纸,井底之物触碰到人类温暖柔韧的皮肤,像刚刚燃起的火,像盛夏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海。
“别看我……”
阿芙捂住自己通红的脸,试图将唇角溢出的娇哼一并藏进掌心。
群山俱寂,风也和缓。
只有涔涔泉水抚过野草,涌入深潭。潮湿石壁围成的幽暗洞穴里,一整夜都回荡着黏稠的水声。
嫁衣早已湿透,又被绞进阿芙的手指,攥出一圈漩涡般的印痕。
井底之物拨开少女的鬓发,用它穷尽此生最温柔的方式,温柔地亲吻阿芙的眼睛。
这是一场无人祝福的洞房花烛。
阿芙,阿芙……
柔软的阿芙,甜蜜的阿芙……
你值得比这更好的故事,和更加灿烂热烈的人生。
可井底之物骗过日月星辰,天地众生,还是骗不了它自己的心。
它拥抱着阿芙,向更深更暗的地方坠落。
向瀛海的尽头,向大地的核。
不苟言笑的常胜大将军,在第二天清晨突然杀到,带着浩浩荡荡的千军万马,包围了栖息怪物的山岭。
“把阿芙还给我。”朗玉麟纵马与那怪物相峙,厉声道。
将军有一双比黑色更黑的眼睛,手中长枪洁白而锋利,不知带走过多少亡魂。
井底之物游出洞口,盘踞在树梢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还在回味它的一夜春宵。
“谁也不能带走阿芙。”它轻盈地反驳。
它很少跟人类搏斗,因为人类从不是它的对手。
但眼前的狂妄之徒们,显然遗忘了曾经统治这片土地的古老神明,竟敢把阿芙当作赌注。
大军很快在恐惧中沦陷。
无法描述的怪物只是片刻起舞,一支支军团,便湮灭于漫山血雾。
将军的骏马化为一地残肢,白皙的面庞也被血迹玷污。她却又一次提起长枪,向井底之物袭来。
不过是一捏即碎的蝼蚁……但杀了她,阿芙会难过吗?
就在井底之物犹豫的刹那,将军一□□穿了它的腕足,狠狠钉入地底。
疼痛贯穿它的身体。井底之物正欲反击,身后却传来一阵喧哗——
阿芙不知何时走出了山洞。
怒不可遏,又对井底之物无能为力的士兵们,转而开始攻击柔弱的阿芙。
“背叛将军的□□!”
“妖女,是你招来了怪物!”
恶语与刀枪,铺天盖地地飞向阿芙。
井底之物冲过去,用身体护住少女,生生扛下了所有进攻。它的皮肤被撕裂,腕足被斩断,蓝色的□□汇入无边血海。
阿芙白白嫩嫩的胳膊绕着它的脖颈,在它怀中泣不成声,每一滴眼泪都是一颗亮晶晶的珍珠。
“阿芙别哭啦,我一点也不疼。”井底之物笑眯眯地说。
在怀抱阿芙的这一刻,它胶状的巨大身体,被汹涌如浪的幸福填得满满当当。
它不习惯道别。
所以她们终将重逢。
黑色身影略袭而至,洁白枪刃劈开它的头骨。
井底之物即将消散,只能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
“阿芙,再亲亲我吧……”
哀泣的少女,捧住它古怪丑陋的脸,用花瓣一般娇艳的嘴唇,印下最后一个甜蜜的吻。
张孟晴从漫长梦魇中睁开双眼,身边却空空如也。
阿芙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Chapter 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