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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终)非梦非误 ...

  •   夜已经深了,李玄晏从满桌书简中抬头。白衣人站起身来,对着窗外的月亮,轻轻伸了个懒腰。

      达蒙被斩决的消息,与李清和被斩决的消息,一同送进了宫中。

      却一直没有他最想听的消息。

      剡帝从得知确切消息的那天,就在病榻中一倒不起了。半个多月以来,李玄晏名正言顺地出现在龙椅上,代为处理朝政。而鸿霄殿易主的消息,也如春风那般,迅速传遍了剡地南北。

      李玄晏不是不知道,那个从小把他丢在宫外的父亲,是借病用行动表明,自己不会再理会朝政,也不会拦在他的道路上。一切都任由他去了。

      父皇却也对他闭口不言,甚至不肯见他。但十九年过去,一度纠结的身世往事,却已并非他心头最大的事情。他已经派人去查,相信无论如何,都会有些眉目。而叔叔依然留在北疆,不知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到都城。

      最令他意外的是,朝中资历最深的袁太师,原本并不热衷朝政,此时却也主动提出要帮他处理事务,手把手教了他好些事,叫他如何都感激不尽。似乎是因为他的千金从镇北关搬回了太师府,再遇见他时,只觉得这老人上了年纪,脾气竟然渐渐好起来。总之,皇宫以内,好些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贩运茶叶的马帮北上南下,李玄晏听见了这天下的很多消息,却一直没有他最想听的消息。

      ?

      又是一年春深,正是雨前雪芽最好的时候,那家茶叶铺,在涿下城中结彩,热热闹闹地开了起来。

      但涿下城靠近北疆,满街都是茶叶铺,连过路的垂髫小儿,小鼻子凑在茶叶上一闻,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无论掌柜吹得怎样天花乱坠,一间铺子里的货色是好是赖,就是骗不了人。

      于是这掌柜独辟蹊径,在分店旁边经营了一家茶馆,让来客不必花大价钱,就能品到从分店中直接取来的茶叶。还有个白面书生,扑棱着一面折扇,站在三尺台上,讲得唾沫横飞、引人入胜。

      不多时日,出名的除了这茶叶铺子,更是店中的说书人了。

      连过路的街坊,有时候来不及照看孩儿,就把小童往他茶馆里一塞,嘴上拜托道:“有劳啊,陈掌柜!”说书人得空了,就在茶馆中又开了个小馆,教那些请不起先生的孩童识字,别有一番乐趣。此地民风淳朴,街坊们过后就拿来了年前风干剩余的腊肉、腊肠之类,一股脑塞进陈掌柜手里。陈掌柜推脱不了,也乐得收下,给铺子里忙活的伙计加餐。

      伙计三个,其中一人总是留不住,天一黑,就抱拳道:“老大,我媳妇在家看孩子呢,对不住,兄弟先走啦!”灯刚点上,这有家的人早已跑得没影了。

      最年轻的小伙计,从肩头卸下最后一麻袋茶叶,整个人累得瘫倒在椅子里,忿忿不平道:“今年就数他干活最少,年末给他少分点!”末了眼睛一转,又说:“算了,他成家了要养我的乖孙儿,还是给他分多点吧!”

      另一个低头拨拉着算盘的,因为生活日益好起来,脸上较以前多了好几分和气,却还是忍不住作对:“瞧你那样子,还不赶紧攒点银两!要学以前那个质子么?”随即喜上眉梢,汇报道:“老大,咱们已经赚了不少,茶馆功不可没呀!”

      那个被称为老大、陈掌柜的人,早已对他们每日必备的拌嘴见怪不怪,听见那两个字,心中忽然有所感触。

      说来,那两个最后还是拜托了他的人,现在究竟在哪里呢?

      ?

      “清炒河虾仁,小螺蛳,香干马兰头,”贺子衿阖着桃花眸,摆手挡开店小二送上来的菜目,口气笃定地报着菜名,“海棠糕,桃花冻。要不要来条鱼?”

      他对面的年轻姑娘,淡藕色绫袄衬得白里透粉的脸颊更显娇艳,柳眉一竖,嗔道:“点这么多,吃不完拿去倒?”

      贺子衿哈哈大笑,朗声吩咐:“来条鱼,要最鲜的!”

      “鲜鲜鲜,鲜掉你的眉毛!”秦鉴澜吐了吐舌,却也受他的快乐所感染,不由得展眉而笑。

      “这次出远门,终于有机会带你来天香楼试试了。初春这个时候,河里的东西,还是天香楼的最香。”贺子衿满足地伸了个懒腰,望着她一筷子戳向马兰头,眼神宠溺,“这都一年了,涿下城却没有什么变化,跟我小时候差不多。”

      “是啦,你又念旧啦,找机会回去探望你二哥,别碰到你爹那个老古董就成,”秦鉴澜不管他,抬起筷子却惊道,“咦,我夹不起来?”

      原来天香楼的厨子刀工精湛,将马兰头切得细细碎碎,又拌上滑白的香干和扑鼻的香油,闻着令人食指大动。但只用竹箸,却难以夹取,一夹起来就从筷尖碎掉,落到桌上。

      她看着自己浪费掉的那些,连忙在心中默念着罪过罪过。对面那人却伸过手来,指尖亲昵地在她唇角一抹,擦掉翠绿的残渣。

      还调侃地问道:“你呀,连吃饭都吃不到嘴里,要不是带着我,出门在外怎么办?”

      她心中微微一动,仿佛又回到镇北关的河边,他洗衣服,她洗樱桃,不时在他嘴里塞一颗,堵他没完没了的笑话、胡话,现在想想,或许还有真心话。

      “我翻了大半座皇城,找了你一天一夜呢。”

      她坐着马车离开从诲居那夜,他在街角的青石砖间,捡起了他为她画的小像。

      然后,越过大半座都城,找到了她。

      另一个问题,整整一年以来,她与他离开宿州、云游四海,却一直避而不问。

      这时她看着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眸,忽然有勇气张开了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如果你的夫人其实并不是将军府的千金,而是另一个人,这一切都是个误会,甚至是一个错误,你会怎么想?”

      贺子衿不悦:“咱们不是说好了,这辈子不提秦经武么!他得到将军名号又没恢复职位,你还不让我去都城,看看他现在是生是死,好让我安心点!”

      “少打岔,”她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如果一切都是误会,都是梦境呢?比如说,你其实根本不认识我?”

      他看着她,她的脸微微侧过去,琥珀色的眸子中隐隐是担心。

      贺子衿就笑了。

      他的手放在桌上,轻轻握住她那只晃在他眼前的手,拉到唇边,印下炽热一吻。

      第一次认识她,似乎不在新婚揭开盖头的刹那,不在从侍女手中接过来,随意擦在他额角的毛巾,不在低垂着眉眼的脸,不在安安静静的从诲居。第一次认识她,倒像是在……元宵宫宴那夜。他看见一个纤瘦的姑娘,穿得人模人样,却对着熙熙攘攘、珠光宝气的大殿名利场,痴气地将自己的脸,藏在一盆寿松后面。像是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令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发现对方竟是从诲居中保着一府老小十数条人命的花瓶,是他的夫人。他此前怎么不知道,她竟然会对着见过千百遍的醉汉,露出那么生动那么鲜活的笑,与从前判若两人?那便是他真正心动之初。爱到愿意永远追着她的红马儿,有六十年就追六十年,有一百年就追一百年,携手游遍四海,直到天涯尽头。

      能这样看着她,听见她说话,与心爱的人近在咫尺,于人生前二十年而言,都是如梦似幻的事。

      贺子衿先是按了按她温热的掌心,笑道:“这不是碰得到的吗,又如何是梦呢?”

      紧接着,她分明看见,他一贯不正经的桃花眸中,微微颤动着光芒。

      像是回到他们出发前往镇北关的那天,他骑在马上,向她伸出一只手来,说:“上来吧。”眼睛看着前方,并不看她,她却能看见其中颤动的光芒。

      “红叶之盟,莫失莫忘;”贺子衿俯在耳畔,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都说给她听,“天涯漫步,非梦非误。”

      ?

      “这四句呢,说的便是那个传说中骑着一匹红马奔进北疆,跑到宿州天狼骑阵前,将文书交给宿州大君,阻止了一场战争的姑娘,和被她救下的人,以后的故事。”说书人字迹遒劲,一边和台下的小童们说着,一边特别满意地欣赏着自己写下的“非梦非误”四个大字,转头道,“这几个字的写法,要像我刚刚那样,先这般起笔,然后那般……”

      一句话还没讲完,茶馆外已经站着一个男人,长身玉立,白衣胜雪。

      “客官,”拨拉着算盘的人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一下,格外专心,“茶馆打烊啦,咱们在教这些孩儿,有啥事明天赶早吧。”

      白衣人顿了顿,唤道:“三算子。”

      这样一声,把三算子吓得手一抖,算盘上的珠子立刻乱了;堂中讲得抑扬顿挫的书生,也丢下折扇,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眼见着就要往地上跪。

      李玄晏的眼眸沉了沉。“叫我玄晏公子就好。”

      茶老大听见外头声响,快步走出,只得低头唤道:“玄晏公子,请进。”

      李玄晏见他一袭长衫,赫然已是儒商模样,不复当年马帮老大的风吹雨淋,一年不见,竟然稍微白胖了些。想到自己也算是为剡人做了好事,心中略感宽慰。又问:“二狗和四旗呢?”

      茶老大刚说一个回家去了,另一个趁铺子休息,在涿下城中野着,书生就叫着“明天再教明天再教”,把那些小孩往茶馆外面赶。孩子们听见这个陌生哥哥对茶馆里的伙计如数家珍,平日里自带一股威严之气的陈掌柜,见了他也是恭恭敬敬的样子,并且不同于对待客人那般,是亲和的恭敬,而是某种敬畏的恭敬,不由得对他大感兴趣,纷纷围过来,伸出沾着泥的小手,往他一尘不染的白色衣角上拍去。

      “喂!喂!”书生连忙把他们轰出茶馆,孩童们一路好奇地回头,看着门里那个浮出一丝微笑的白衣人,一路打闹,咯咯笑着跑远了。他看着他们,想到了什么?

      茶老大见到李玄晏脸上浮出了微笑,依旧谨慎地问:“要喝茶吗?现在这个时候,正好喝……”话说到一半,自知失言,又不说了。

      李玄晏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来壶碧螺春,要好一点的。”

      四算子点头哈腰,走也如飞,跑去后面取贡品级别的茶叶了。

      李玄晏缓步走进茶馆,却不落座,先看书生写在纸上的大字。遒劲有力,的确好看,人物都藏在市井中。

      又如不经意般,问:“他们找过你?”

      毕竟除了远在北疆的天狼骑士兵,剡地境内,又有几个人真的知道,那日纵着红马踏开春草,手执文书退开宿州千骑的,起初并非他李玄晏,而是……她。

      茶老大面对李玄晏,自然是不敢撒谎的,低着头唯唯诺诺。

      丹凤眸一动,李玄晏微怔,又问:“贺子衿故意的?”

      ?

      茶老大不敢再含糊,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贺公子知道咱们要收手开店,料想陛下会从都城来,早些时候已经打过招呼,让书生说书时,就说这段。书生看孩子们不识字,干脆也教了,还望陛下……”怎么都说不下去。
      还望陛下息怒?李玄晏这副样子,也不像是生气了啊。况且贺子衿不会把他们往火坑里推,让他们说这种东西,就是认为李玄晏不可能迁怒于他们了。

      回想当日,藕衫少女清丽如昔,与玄衣公子相携而来,笑语款款。茶老大问起才知道,这两个野家伙如今既不长居宿州,亦不在剡地,没了质子和宿州敌将千金的身份,无需遭受旁人谴责,又从大君和大君的继任者那里取得一大笔钱,云游四海,潇洒快意。

      白衣人眼睫垂落,伸手按在衣襟,喃喃道:“怪不得我翻遍剡地,都寻他们不见。原来是在这里,托了口信给我。”

      在场其余几人,俱是一惊。原来他们自北疆一别,至今一年,从未见过李玄晏?

      身影一晃,那人抬脚越过门槛,走到院中,对着穹顶那轮明月,一口气从胸膛深处抬起,模糊了眼眶,放声喊道:

      “秦鉴澜,你不肯见我?”

      角落里那块回音壁,不断回响着他一个人的声音:“不肯见我?不肯见我?不肯见我?”

      丹凤眸用力闭上。

      ?

      天地之间,忽然响起细细的琴音。

      非梦非误。

      李玄晏听得真真切切,那人正在后院按琴,与他隔了一排密密的修竹。涿下城中,山风如昨。

      弹得还不算好,似乎只是初学者的水平。

      他抬脚刚想走上前,林中却隐隐传来长剑破空声,一招一式,极尽凌厉。

      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走近,又似乎是在邀请他向前,共同欣赏这曲剑舞。

      长夜之下,红烛飘摇。李玄晏立在原地,听着无比熟悉的曲调,和着节拍,高声唱道:

      “问此去、向苍茫四野,

      “海晏河清!”

      歌声一轻。

      最后一句,至此梗在喉中,怎么都唱不出口。

      谁是牧民?谁是狼?他又说得清么?他想说得清么?

      竹林中人却哈哈大笑,纵声高唱;剑气更盛,琴音更烈,指下如有三十年慷慨风雷,滚滚而过。

      “歌我搏狼,

      以安万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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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预申请在5.19后入v,入v章节为第22章,已经追读过的宝宝们注意不要重复购买~盗版内容不全,感谢大家支持!(撒花)
    ……(全显)